一、暮色漫过堤岸
夏至的风,是带着麦子成熟气息的。沙澧河的堤岸边长满了野艾和菖蒲,风一吹,叶片上的露水簌簌落进草丛,惊起几只绿头蚂蚱,扑棱棱飞向对岸那片渐渐被暮色浸染的杨树林。林墨把画板支在老柳树下时,夕阳正将最后一捧金红的光揉进河水里,碎成满河跳动的星子。
她喜欢这个时辰。白日的喧嚣像退潮的水,正一点点从河道里撤去,留下湿润的、带着水草腥气的宁静。河面上偶尔划过一只归巢的白鹭,翅膀掠过水面时,会在光碎里拉出一道银亮的弧线,随即又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林墨!”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钥匙串叮当作响的声音,“你果然在这儿。”
来的是陈屿。他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车篮里放着两个牛皮纸袋子,走近了能闻到里面飘出的胡辣汤和油馍头的香味。他把车往树根旁一靠,弯腰把袋子放在画板旁边的草地上,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沾了油彩的裤腿上。
“刚下班?”林墨头也没抬,手里的画笔还在画布上勾勒着河对岸的轮廓。夕阳的光在她睫毛上镀了层暖边,侧脸的线条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柔和。
“嗯,急诊室刚处理完一个喝多了摔破头的。”陈屿抹了把汗,蹲下来打开袋子,“猜你没吃饭,顺路买的。王记的,加了双倍海带。”
林墨这才停下笔,转头看他。小伙子穿着白大褂,外面套了件牛仔外套,袖口还沾着点不知是碘伏还是药水的黄渍。他是市中心医院的住院医,忙起来常常连轴转,但只要有空,总会来沙澧河边找她。
“谢了。”林墨接过装着胡辣汤的纸杯,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目光落在河面上。此时的河水已经变成了深青色,像一块巨大的、被打磨过的碧玉,静静地躺在两岸的黑影之间。
“今天夏至,”陈屿撕开油馍头的袋子,递了一个给她,“你看这天,黑得真慢。”
可不是么。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粉紫,而东边的天幕已经悄悄爬上了几颗疏星。河风变得更凉了些,带着水汽扑在脸上,让人想起小时候外婆摇着蒲扇讲的故事。林墨咬了口油馍头,酥脆的口感混着胡辣汤的辛辣,瞬间暖了胃。
“你呢?今天画得怎么样?”陈屿问,目光落在她的画布上。那上面是尚未完成的河景,夕阳的光被她用大量的柠檬黄和橙红铺陈开来,河水的倒影则混了些钴蓝和紫罗兰,显得格外生动。
“还行,”林墨含糊地应着,咽下嘴里的食物,“就是总觉得缺点什么。”她放下画笔,走到河边,蹲下身去摸水面。冰凉的河水从指缝间流过,带走了指尖残留的油彩气息。
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自从半年前从北京的画室回来,她就一直待在这个小城,每天对着沙澧河画画。家人说她是累了,回来歇歇也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仅仅是累。在那个充满机遇也充满焦虑的城市里,她像一颗被抛进高速运转齿轮里的螺丝钉,画了无数迎合市场的画,却再也找不到第一次拿起画笔时的那种悸动。
“或许是缺一点……烟火气?”陈屿走到她身边,也蹲了下来。他看着河面上渐渐清晰的月影,“你看那边,”他指了指下游不远处的一座石拱桥,“每天晚上都有摆摊的,卖凉粉、烤串、还有那个吹糖人的张大爷。”
林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桥洞下果然亮起了几盏昏黄的灯,像散落的星辰。隐约能听到商贩的吆喝声,还有孩子的嬉笑声,顺着河风飘过来,给这寂静的河夜添了些活泛的味道。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下了晚自习,我跟我哥常来这边买烤红薯,”陈屿的声音带着点回忆的温度,“冬天,揣着热乎乎的红薯,沿着河边走回家,觉得特别踏实。”
林墨没说话。她想起自己在北京的那些夜晚,加班到深夜,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时候她总觉得,城市的夜晚是冰冷的,是属于别人的热闹,而她只是个过客。
“其实小城也挺好的,”陈屿转过头看她,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节奏慢,人也实在。你看这沙澧河,春有柳絮,夏有荷花,秋有芦花,冬有薄冰,每个季节都不一样。”
他说得没错。林墨来这里半年,画了无数张沙澧河的画,春天河岸上嫩黄的柳芽,夏天河心里摇曳的睡莲,秋天河滩上白茫茫的芦苇,冬天落满薄雪的石拱桥。可她总觉得,自己的画里缺了点什么,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风景,清晰,却不真切。
“也许吧。”她轻声说,站起身来。河风把她的长发吹得乱舞,她抬手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时候不早了,该收拾东西了。”
陈屿点点头,帮她把画具往自行车上绑。月光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银辉洒在河面上,像是铺了一层碎银。远处的石拱桥和岸边的树木都变成了墨色的剪影,唯有桥洞下的灯火依旧暖黄,像几颗温柔的痣,点在河夜的眉梢。
林墨推着画板,和陈屿并肩沿着河岸往回走。脚下的石子路被月光照亮,偶尔有夜虫在草丛里鸣叫。她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沙澧河,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像一条沉默的带子,缠绕着这座小城的夜晚。
或许陈屿说得对,她想。烟火气,或许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不是北京那样的霓虹璀璨,而是这种藏在夜色里的、带着生活温度的微光。
二、桥洞下的灯
石拱桥名叫“望月桥”,是沙澧河上最古老的一座桥。桥洞很高,呈半月形,据说月圆之夜,月影会正好嵌在桥洞中央,像一块玉璧。此刻,月亮才刚升到半空,桥洞下的摊位已经热闹起来。
卖凉粉的李婶支着一盏小马灯,白色的蒸汽从她的大铜锅里袅袅升起,混着芝麻酱和香醋的味道,在夜空中弥漫开来。旁边是卖烤串的王大哥,他的三轮车改装成了移动烧烤摊,几串羊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撒上孜然和辣椒面,香气瞬间勾住了过路的人。
“林墨丫头,陈屿小子,过来坐会儿?”李婶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沿着河岸走来的两人,连忙招手。她的摊位前摆着几张矮矮的木桌和小马扎,已经坐了两三个食客。
“李婶,来碗凉粉,多加花生碎。”陈屿熟门熟路地招呼着,拉着林墨在一张空桌前坐下。
“好嘞!”李婶手脚麻利地掀开锅盖,用铜勺舀出晶莹剔透的凉粉,放进碗里,浇上秘制的酱汁,撒上花生碎、榨菜丁和葱花,最后淋上一勺香喷喷的辣椒油,“尝尝,刚熬好的,热乎着呢。”
林墨接过碗,用竹签挑起一块凉粉,送进嘴里。冰凉的粉皮混着温热的酱汁,酸辣适中,花生碎的香脆在舌尖炸开,瞬间驱散了晚风吹来的凉意。
“好吃。”她忍不住赞叹道。
“那是,”李婶擦了擦手,笑眯眯地说,“你陈屿哥小时候就爱吃我这口,隔三差五就来,跟他哥抢着吃。”
提到陈屿的哥哥,陈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林墨知道,陈屿的哥哥几年前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这也是他放弃了大城市的机会,回到小城当医生的原因之一。她没多问,只是低头默默地吃着凉粉。
“哟,这不是林墨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林墨抬头,看到卖糖人的张大爷正推着他的小车往这边走。老人满头银发,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眼神却很明亮,手里还捏着一个刚做好的糖龙,在月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张大爷,”林墨连忙站起来打招呼,“您今晚也出来了?”
“是啊,”张大爷把小车停在旁边,“夏至夜,出来凑凑热闹。怎么,丫头,又来画画?”
“嗯,”林墨点点头,“不过今天没画,刚从河边回来。”
“沙澧河的夜,可是有灵气的,”张大爷放下手里的糖龙,从车上拿出一个小马扎坐下,“你看这河水,白天看着热闹,晚上才真正静下来。静下来,才能看清自己的心。”
老人的话像一颗石子,轻轻投进林墨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看着张大爷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捏了一辈子的糖人,从年轻到年老,守着这门老手艺,在小城的街头巷尾穿梭。或许,这也是一种“静”吧,一种在喧嚣中守住本心的静。
“张大爷,您这糖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受欢迎啊。”陈屿笑着说,指了指张大爷车头上挂着的一串糖人,有孙悟空、猪八戒,还有小兔子、小蝴蝶,个个栩栩如生。
“嗨,现在的孩子,都爱看手机平板,”张大爷叹了口气,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不过总还有喜欢的。刚才有个小姑娘,拿着我捏的糖凤凰,高兴得直转圈。”
正说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牵着妈妈的手走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大爷车上的糖人。“妈妈,我要那个小兔子!”她指着一个粉嘟嘟的糖兔子说。
“好,给你买。”妈妈笑着掏出钱。张大爷熟练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融化的糖浆,手腕翻转,在光滑的石板上飞快地勾勒起来。只见那琥珀色的糖浆在他手下流淌、成形,不过十几秒的功夫,一只活灵活现的糖兔子就跃然石板上。他用竹签一挑,递给小姑娘。
“谢谢爷爷!”小姑娘接过糖兔子,高兴地跑开了,手里的糖兔子在月光下闪着甜甜的光。
林墨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不仅仅是温暖,更是一种……活着的气息。是脚踏实地的、触手可及的生活。她以前在画室里画过无数精美的插画,卖了不错的价钱,但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的触动。
“丫头,”张大爷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林墨,“我看你天天在河边画画,画的都是风景。其实啊,这河边的人,才是最值得画的。你看李婶的凉粉摊,王大哥的烧烤摊,还有那些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人,遛狗的,带孩子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张大爷的话像一盏灯,忽然照亮了林墨心里某个一直模糊的角落。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画缺了点什么,现在才明白,缺的不是技巧,不是色彩,而是“人”。是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有着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是啊,”陈屿也接口道,“我每天在医院里,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就觉得每个人的生活都像一条河,有平静的时候,也有湍急的时候,甚至会遇到石头,撞上暗礁。但只要还在流淌,就有希望。”
林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河风从桥洞下穿过,带着烤串的香气和凉粉的酸味,还有人们的说笑声,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沙澧河夜晚的味道。她抬起头,看到月亮已经升到了桥洞的上方,银白色的月光透过桥洞,洒在河面上,也洒在桥洞下这些忙碌而温暖的身影上。
也许,她一直寻找的答案,就在这里。不是去画那些遥不可及的风景,而是去画身边这些活生生的人,画他们的生活,画他们的故事,画他们眼里的光。
三、河岸边的脚步
吃完凉粉,已经快九点了。桥洞下的灯火依旧明亮,但林墨和陈屿却打算往回走了。陈屿要回医院值夜班,林墨则想回家把刚才的想法记下来。
“我送你到路口吧。”陈屿说着,推起自行车。
“不用了,”林墨摇摇头,“你赶紧去医院吧,别迟到了。我自己走走就好。”
“那行,”陈屿也没坚持,“路上小心点,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知道了。”
看着陈屿骑车消失在夜色里,林墨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的沙澧河比刚才更安静了些,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还有岸边草丛里虫鸣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首温柔的夜曲。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河岸慢慢往前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石子路上。远处的望月桥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影,桥洞下的灯火也缩小成了几点暖黄的光。
走着走着,她看到前面的河岸边坐着一个人。是个中年男人,背对着她,望着河面。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手里夹着一支烟,烟头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林墨本想绕开,但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借着月光,林墨看清了他的脸,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她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好意思,打扰了。”林墨下意识地说。
“没事。”男人摇摇头,掐灭了手里的烟,声音有些沙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墨点点头,正准备离开,男人却忽然开口问:“你是……住在这附近的?”
“嗯,”林墨停住脚步,“我家就在前面那个小区。”
“是吗?”男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苦涩,“我以前也住在这附近,后来搬走了。”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回河面上,“今天路过,忽然想过来看看。”
林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低落情绪,像一层厚厚的雾,笼罩着他。
“这条河,没变,”男人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这么静。以前我下班晚了,就喜欢来河边走走,觉得看着河水,心里就踏实。”
“您……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林墨忍不住问。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些唐突,毕竟对方是个陌生人。
没想到男人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算是吧。”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我以前在一家公司做技术,干了快二十年,觉得自己挺稳定的。谁知道上个月,公司裁员,我被裁了。”
“啊,对不起。”林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声道歉。
“没事,”男人摆摆手,“这事儿也不怪你。就是……有点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老婆让我回老家,可我不甘心,觉得自己还没到退休的年纪。可出去找工作,人家一看我这年纪,就没下文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迷茫,像一个在岔路口迷失了方向的人。林墨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张大爷说的话,每个人的生活都像一条河,会遇到石头,撞上暗礁。
“我小时候,”男人忽然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我爸常带我来这边钓鱼。那时候河水比现在清,能看到小鱼在水里游。有一次,我钓上一条特别小的鲫鱼,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可厉害了。我爸就说,钓鱼啊,不能急,得有耐心,就像过日子一样。”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现在想想,我爸说得对。这日子啊,急也没用。就像这沙澧河,不管遇到什么,它都照样往前流。”
林墨静静地听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自己的焦虑和迷茫。她在北京时,不也是这样吗?害怕落后,害怕被淘汰,拼命往前赶,却忘了停下来看看身边的风景,忘了生活除了奔跑,还有等待和沉淀。
“也许,”林墨轻声说,“您可以试着慢下来,看看身边有没有其他的机会。就像这河水,遇到石头,会绕过去,说不定绕过去之后,能看到更美的风景呢。”
男人抬起头,看了看林墨,眼神里的茫然似乎少了一些。“你说得有道理。”他点点头,“也许我真的该换个角度想想了。谢谢你,小姑娘。”
“不用谢,”林墨笑了笑,“其实我也该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得回去了,家里人还等着呢。”他看了一眼静静流淌的河水,又看了看林墨,“小姑娘,好好生活,别像我一样,钻牛角尖。”
“嗯,我知道了。”
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林墨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原来,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河流里跋涉,都有自己的烦恼和困惑。但只要还在往前走,就有希望。就像这沙澧河,不管经历多少日夜,多少四季,它都在静静地流淌,孕育着两岸的生命。
她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刚才轻快了许多。月光洒在河面上,也洒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温柔的纱。她想起了陈屿说的烟火气,想起了张大爷说的河边的人,想起了刚才那个男人的故事。这些,不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吗?
四、夜露与星光
快到小区门口时,林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背着沉重的书包,正一边跑一边抹眼泪。
“同学,你没事吧?”林墨连忙拦住她。
小姑娘吓了一跳,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墨。那是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只熟透的桃子。
“我……我没事。”小姑娘抽噎着说,想绕过林墨继续跑。
“你看你,哭得这么厉害,怎么会没事呢?”林墨蹲下身,轻声说,“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跟姐姐说说,也许我能帮你。”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我……我考试没考好,数学才考了五十八分。我妈肯定会骂我的……”
说完,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看得人心疼。
林墨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别哭了,考试没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不至于这么伤心吧?”
“不是的……”小姑娘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我妈她……她对我期望很高,说我必须考上重点高中,不然以后就没出息。可我真的觉得好难……我每天都学到很晚,可成绩还是上不去……”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无助,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渴望飞翔,却又害怕摔倒。林墨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也是在无数的试卷和期望中度过,那种压力,她至今记忆犹新。
“你叫什么名字?”林墨问。
“我叫小雅。”小姑娘小声回答。
“小雅,”林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知道吗?姐姐以前也跟你一样,特别害怕考试,害怕让父母失望。有一次,我数学也考砸了,不敢回家,就在外面哭。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老师,他跟我说,考试只是人生中的一小部分,它不能决定你的全部。”
“可是……我妈不这么想……”小雅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我知道父母的期望会让你觉得有压力,”林墨说,“但你要明白,他们爱你,不是因为你考了多少分,而是因为你是你。就像这沙澧河,”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河岸,“不管是涨水还是枯水,它都是沙澧河。你也是一样,不管考多少分,你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小雅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看着林墨。“真的吗?”
“真的,”林墨点点头,“而且,一次考试没考好,不代表你就失败了。你还小,还有很多机会去努力,去进步。就像河水,它不会因为一次干旱就停止流动,它会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雨季的到来。”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看,今天是夏至,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一天。从今天起,白天会越来越短,夜晚会越来越长。但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就像你的考试,这次没考好,正好可以总结经验,下次再加油。”
小雅静静地听着,眼泪渐渐止住了。她看着林墨,眼神里的恐惧和不安少了许多,多了一些清澈和光亮。“姐姐,你说得真好。”
“是吗?”林墨笑了笑,“那你现在还害怕回家吗?”
小雅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有点怕……不过,我想跟我妈好好谈谈。”
“这就对了,”林墨站起身,“有什么想法,就跟爸爸妈妈说出来,他们会理解的。”她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家吧,不然爸爸妈妈该担心了。”
“嗯!”小雅用力点点头,背起书包,对林墨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姐姐!”
看着小雅蹦蹦跳跳地跑向小区大门,林墨的心里也暖暖的。她忽然觉得,今晚的沙澧河格外温柔,它不仅包容了河水的流淌,也包容了岸边这些人的喜怒哀乐,给了他们安慰和力量。
夜已经深了,河风里带着淡淡的凉意,草叶上凝结了晶莹的露珠。林墨抬起头,看到天上的星星比刚才更亮了,像撒在深蓝色丝绒上的钻石。月亮挂在中天,银辉遍洒,给整个沙澧河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
她慢慢往家走,脚步轻盈而坚定。脑海里不断闪现着今晚遇到的人:热情的李婶,忙碌的王大哥,睿智的张大爷,迷茫的中年男人,还有哭泣的小雅。他们的面孔,他们的故事,像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在她的心里展开。
也许,张大爷说得对,河边的人,才是最值得画的。他们的生活,看似平凡,却充满了力量和温度。他们的笑容,他们的泪水,他们的迷茫,他们的希望,都是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风景。
回到家,林墨没有立刻睡觉,而是打开了画室的灯。她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张未完成的沙澧河风景画。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画布上,给那些冰冷的色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她拿起画笔,犹豫了一下,然后,在画布的一角,轻轻勾勒出一个小小的人影。那是一个蹲在河边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支画笔,正在专注地画画。她的旁边,放着一个画架,上面是未完成的河景。
画完之后,林墨退后一步,看着画布。忽然觉得,这幅画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那不仅仅是风景,更是一种生活的姿态,一种在时光里静静生长的力量。
她笑了笑,放下画笔。窗外,沙澧河的水依旧在静静地流淌,带着夜露的清凉和星光的温柔,流向未知的远方。而她知道,从这个夏至的夜晚开始,她的河流,也将汇入新的风景。
五、新的起点
第二天早上,林墨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看到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昨晚的事情,像一场清晰的梦,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起床洗漱,走到画室。昨晚画的那张画还放在画架上,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柔和。她看着画角那个小小的人影,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她决定,以后不再只画风景,而是要画沙澧河边的人,画他们的生活,画他们的故事。她要把李婶的笑容,王大哥的炭火,张大爷的糖人,还有昨晚遇到的那些人,都一一记录在画布上。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陈屿发来的消息:“醒了吗?今天休息,要不要一起去沙澧河公园走走?”
林墨笑了笑,回复:“好啊,老地方见。”
她换好衣服,带上画板和速写本,走出家门。清晨的沙澧河,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里,空气清新湿润,带着草木的香气。河边已经有了晨练的人,跑步的,打太极的,还有推着婴儿车散步的。
她走到老柳树下,陈屿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穿着休闲装,手里拿着两杯豆浆和几根油条。
“早啊,”陈屿把早餐递给她,“看你昨天好像有心事,今天怎么样?”
“好多了,”林墨接过豆浆,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很舒服,“谢谢你,还有张大爷,李婶他们。”
“谢我们什么?”陈屿有些疑惑。
“谢你们让我明白,”林墨看着晨雾中的沙澧河,眼神明亮,“生活的美,不仅仅在风景里,更在人身上。”
她把昨晚遇到中年男人和小雅的事情告诉了陈屿。陈屿听完,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其实,我在医院里也经常有这种感觉。看着那些病人和家属,就觉得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但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
“所以,我想改变一下画风,”林墨说,“不想再画那些冷冰冰的风景了,想画人,画身边的人,画他们的故事。”
“这个想法很好啊,”陈屿眼睛一亮,“我支持你!沙澧河边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人,肯定能画出很多好作品。”
“嗯!”林墨用力点点头,心里充满了干劲。
两人沿着河岸慢慢走着,一边喝着豆浆,一边聊天。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几只水鸟在水面上低空掠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叫声。
走到望月桥附近时,他们看到张大爷正在桥洞下收拾他的糖人摊。老人今天穿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精神矍铄。
“张大爷,早啊!”林墨和陈屿上前打招呼。
“早,早!”张大爷笑眯眯地应着,“你们俩这是晨练呢?”
“是啊,”林墨说,“张大爷,您今天这么早就出来了?”
“嗨,老习惯了,”张大爷说,“早上空气好,出来走走,顺便看看有没有早起的孩子要买糖人。”
林墨看着张大爷忙碌的身影,忽然拿出速写本和铅笔,蹲在地上画了起来。她的笔触轻快而流畅,很快就勾勒出了张大爷的轮廓,还有他手里正在制作的糖人。
陈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阳光落在林墨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的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手中的画笔和眼前的景象。
“丫头,你这是……”张大爷发现了林墨在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张大爷,我能给您画张像吗?”林墨抬起头,眼里带着期待。
“给我画像?”张大爷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啊!我这把老骨头,还没被人画过呢。”
于是,在清晨的沙澧河边,在望月桥的桥洞下,一个年轻的女孩拿着画笔,专注地描绘着一位老人的身影。老人手里捏着糖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身后是静静流淌的河水和初升的太阳。
陈屿站在一旁,看着这和谐的一幕,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对于林墨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一个新的起点。就像今天的太阳,虽然已经过了夏至的顶点,但它依然会温暖地照耀着,就像沙澧河的水,虽然会遇到弯道和石头,但它依然会坚定地向前流淌。
而他自己,似乎也在这个清晨,明白了一些什么。也许,生活的意义,不在于永远站在顶峰,而在于在流淌的过程中,遇见不同的风景,感受不同的温度,然后带着这些收获,继续勇敢地前行。
河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的鸟鸣和近处的人声。林墨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她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在速写本上描绘着。她知道,属于她的沙澧河故事,才刚刚开始。而这条古老的河流,也将继续见证着无数人的故事,在每一个日升月落之间,流淌出属于自己的温柔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