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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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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窑坪的月光

一、潮音里的瓦窑坪

瓦窑坪的晨雾总带着水汽。

溪涧在青石板下咕嘟冒泡时,我正蹲在老槐树的虬根上数蚂蚁。土坯墙的裂缝里嵌着去年的槐花瓣,被露水浸得发胀,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胭脂的锡盒,把淡粉抹进了墙骨里。阿禾的布鞋声从石阶那头荡过来,踩着露水的响动,比溪涧里的石斑鱼还要轻快。

「又偷摘三婆的酸枣?」她的草帽沿沾着蒲公英绒毛,说话时绒毛簌簌往下掉,落在我攥着酸枣的手背上。草帽是她用麦秆编的,辫梢歪歪扭扭打了个结,像她总也梳不齐的刘海。我把最红的那颗塞进她嘴里,酸得她直吐舌头,舌尖卷着酸枣核在唇齿间打转,活像衔着颗珍珠的小兽。

那年溪水还很清,能看见石缝里的螺蛳慢慢挪。阿禾总爱蹲在埠头洗衣,蓝布衫的下摆沾了水,贴在小腿上,露出脚踝处被蚊虫叮咬的小红点。棒槌捶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和着她哼的童谣,能把对岸竹林里的麻雀都引来。我就在溪对岸的芦苇丛里扎稻草人,用她剪碎的旧布做衣裳,稻草人的脸总是歪的——就像她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

瓦窑坪的炊烟总比日头起得早。张屠户家的杀猪刀在晨雾里亮一下,王木匠的刨花就堆成了小山,他总说要给阿禾做个雕花的木箱,等她出嫁时装嫁妆。阿禾每次听见都红着脸跑开,布鞋踩过晒谷场的麦糠,留下一串浅浅的印子,像未写完的信。

我那时不懂什么是出嫁,只知道她跑起来时,粗布裙摆扬起的弧度,比祠堂前的幡旗还要好看。夏夜乘凉时,她会坐在老槐树下编草绳,萤火虫钻进她的草帽,她就说那是星星落在了里头。我数着她发间的碎光,听她讲山外头的事——她舅舅从县城回来,说那里的房子比瓦窑坪的祠堂还高,马路宽得能跑三辆马车。

「你说,星星会不会也住在高楼里?」她忽然抬头,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结了层霜。我捏着手里的玻璃弹珠,那是她用三个鸡蛋换的,弹珠里的碎花在月光下转着圈,像把整个瓦窑坪的春天都装在了里面。

二、麦香里的脚印

收麦的时节,瓦窑坪的空气里飘着甜酒的味道。阿禾的娘把新麦酿成米酒,埋在老槐树下,说要等阿禾满十六岁时开封。阿禾总拉着我去刨土,指尖沾着湿泥,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花生。「等米酒开封了,我分你一半。」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麦芒,说话时眼里的光比晒谷场的日头还亮。

麦秸垛堆成小山时,我们就在里面掏洞,躲着大人偷偷吃炒黄豆。阿禾的兜里总装着晒干的槐花瓣,她说泡水喝能治咳嗽。我那时总咳嗽,她就每天早上把槐花茶塞进我书包,玻璃杯在布兜里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像揣了串小铃铛。

有次下暴雨,晒谷场的麦堆被冲散了。我和阿禾披着麻袋去抢救,雨水顺着她的辫子往下淌,她却只顾着把麦捆往屋檐下拖。忽然她脚下一滑,摔在泥水里,我伸手去拉,却被她拽进了泥里。我们坐在泥水里笑,看彼此糊成泥猴的脸,远处王木匠的刨子声混着雨声,像谁在敲打着夏天的鼓点。

雨停后,天边挂着彩虹。阿禾指着彩虹说:「听说彩虹的尽头有宝箱。」我捡起她掉在泥里的草帽,用力甩了甩水,草帽上的蒲公英绒毛飞起来,粘在她的鼻尖上。「等我长大了,就去彩虹尽头给你找宝箱。」她吸了吸鼻子,忽然红了眼眶:「我爹说,明年要带我去县城读书。」

那天的晚霞把溪水染成了橘红色。我们坐在溪涧的石头上,谁都没说话,只听着水流过石缝的声音,像谁在悄悄哭。阿禾忽然从兜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对草编的戒指,她把大的那个套在我手指上,小的那个戴在自己手上。「这样,就算你去了彩虹尽头,也能记得我。」她的指尖有点抖,草戒指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黄,像两截凝固的阳光。

秋天来时,阿禾真的要走了。她爹来接她那天,整个瓦窑坪的狗都在叫。我躲在老槐树后面,看她背着蓝布包上了牛车,布包上绣的槐花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白蝴蝶。她忽然回头,往我这边望了一眼,我赶紧缩到树后,手指绞着草戒指,草叶划破了手心,渗出血珠,混着眼泪落在地上。

牛车走远了,扬起的尘土里,我好像看见她掉在地上的草帽。我冲过去捡起来,草帽上还沾着她的头发,是淡淡的麦香。那天我把草帽埋在了槐树下,和她酿的米酒埋在一起,埋的时候忽然想起她的话:「草会发芽,就像人会想家。」

三、空屋里的蛛网

阿禾走后的第一个冬天,瓦窑坪下了场大雪。祠堂的屋檐挂着冰棱,像谁把天上的星星剪碎了挂在那里。我每天都去老槐树下,扒开积雪看那坛米酒,总觉得下一秒阿禾就会背着书包从雪地里走出来,喊我去掏鸟窝。

开春时,王木匠的铺子关了。他说儿子在县城开了家具厂,接他去享福。临走前,他把给阿禾做了一半的木箱留给了我,木箱上雕了半朵槐花,纹路里还嵌着去年的木屑。我把木箱搬到阁楼,每天用布擦一遍,看那半朵槐花在阳光下慢慢泛出温润的光。

县城来的推土机轰隆隆开进瓦窑坪时,我正在溪涧里摸鱼。张屠户的儿子站在推土机上喊:「要修公路了!以后瓦窑坪通汽车了!」我手里的鱼扑通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凉得像那年阿禾摔进泥里的雨水。

老槐树被锯倒那天,整个村子都在晃。电锯的轰鸣声里,我好像听见了阿禾的笑声,她总爱在槐树下跳皮筋,皮筋勾住树杈的声音,和电锯的声音混在一起,像首乱七八糟的歌。树桩被挖走后,留下个大坑,我把阿禾的草帽从土里刨出来,草帽的麦秆已经朽了,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三婆的酸枣树也被砍了。她坐在树桩上哭,手里攥着颗皱巴巴的酸枣,说那是阿禾小时候最爱吃的。我忽然想起那年她酸得吐舌头的样子,鼻子一酸,转身跑回了家。阁楼的木箱上落了层灰,我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叠着阿禾留下的旧布衫,布衫上的槐花香早就散了,只剩下淡淡的霉味,像被遗忘的春天。

公路修通那天,来了好多汽车。我站在溪涧的石桥上,看汽车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天边的云。有个穿牛仔裤的姑娘从车上下来,梳着和阿禾一样的辫子,我赶紧跑过去,却发现她眼里的光和瓦窑坪的溪水不一样,她的瞳孔里映着高楼,不像阿禾的眼睛,盛着整个星空。

「请问,瓦窑坪还有姓禾的人家吗?」姑娘的声音像溪涧里的鹅卵石,有点硌人。我摇摇头,看着她转身上车,汽车尾气呛得我直咳嗽,忽然想起阿禾给我泡的槐花茶,那味道好像还在舌尖打转,带着点淡淡的甜。

四、梦境里的槐花

第一次梦见阿禾,是在搬进新楼房的那个夜晚。

梦里的瓦窑坪还是老样子,溪涧里的石斑鱼游得正欢,老槐树枝繁叶茂,阿禾蹲在埠头洗衣,蓝布衫的下摆沾着水,像朵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槐花。「你怎么才来?」她回头笑,嘴角的弧度还是歪的,草帽上的蒲公英绒毛落在我手背上,痒痒的。

我想说好多话,喉咙却像被槐花落满了,发不出声音。她忽然举起手里的棒槌,往青石板上一捶,「咚」的一声,我就醒了。窗外的路灯亮得刺眼,楼下车水马龙的声音,像瓦窑坪涨水时的溪流,吵得人睡不着。

从那以后,我总在梦里回到瓦窑坪。有时梦见阿禾在麦秸堆里掏洞,手里举着颗红酸枣;有时梦见她坐在老槐树下编草绳,萤火虫钻进她的草帽;最常梦见的,是那个下暴雨的午后,我们坐在泥水里笑,雨水顺着她的辫子往下淌,像串断了线的珍珠。

有次梦里,我终于找到了彩虹的尽头。那里没有宝箱,只有片槐树林,阿禾站在树林里,穿着县城姑娘的牛仔裤,辫子上别着朵槐花。「你怎么才来?」她笑着说,手里举着个玻璃弹珠,弹珠里的碎花在阳光下转着圈,和我小时候揣在兜里的那颗一模一样。

我跑过去想抓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她的肩膀,像穿过一团雾气。她忽然不见了,槐树林变成了公路,汽车从我身上碾过去,我却不觉得疼,只看见她的草帽在车轮下飘起来,麦秆碎成的粉末,像蒲公英一样,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我摸出枕头下的木箱,打开来看,里面的旧布衫已经脆得像枯叶。忽然发现箱底刻着行小字,是用指甲划的,歪歪扭扭的:「等我回来喝米酒。」字迹已经模糊了,像被泪水泡过的纸,我用手指摸着那些刻痕,忽然想起阿禾扎草戒指时,指尖抖得厉害的样子。

五、月光下的归途

去年秋天,我回了趟瓦窑坪。公路两旁的楼房盖得整整齐齐,溪涧被填成了停车场,只有王木匠铺子的旧址还留着半截土墙,墙缝里嵌着片槐树叶,黄得像秋天的阳光。

有个老太太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看见我就问:「你是老李家的小子吧?」我点点头,她忽然叹了口气:「前几年有个城里姑娘来寻你,说小时候在这住过,梳着大辫子,眼睛亮得很。」我的心猛地一跳,赶紧问:「她什么时候来的?」老太太眯着眼睛想了想:「就是槐树种回去那年呗,她还在树底下站了半天呢。」

我疯了似的往村头跑。新栽的槐树苗还很细,树干上系着红布条,在风里轻轻晃。树下有个石凳,石凳上刻着颗酸枣,刻痕很新,像刚留下的。我忽然想起三婆的话,阿禾最爱吃酸枣,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顺着脸颊落在槐树苗的根上,像滴迟来的春雨。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瓦窑坪。老槐树长得比天还高,阿禾坐在树杈上,手里举着米酒坛,笑着说:「你看,我回来喝米酒了。」月光落在她的辫子上,像系了串星星,她往下跳时,草帽上的蒲公英绒毛飞起来,粘在我的睫毛上,痒痒的,像她小时候总爱挠我手心的样子。

我伸手去接她,却发现自己站在溪涧的石桥上。溪水还是那么清,能看见石缝里的螺蛳慢慢挪,阿禾蹲在埠头洗衣,棒槌捶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和着她哼的童谣,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

「你回来了。」她抬头笑,嘴角的弧度还是歪的,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我点点头,忽然说不出话,只看着她把洗好的布衫晾在竹竿上,布衫在风里飘,像只白蝴蝶,飞过溪涧,飞过老槐树,飞进了瓦窑坪的月光里。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窗台上的槐树苗抽出了新芽,嫩绿色的,像阿禾小时候掐在我辫子上的草叶。我拿起手机,翻出那个存了多年的号码——那是阿禾临走前塞给我的纸条上写的,我一直没敢打。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忽然听见窗外传来鸟鸣,像那年槐树下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像在说: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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