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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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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漫过门槛时,我总疑心是祖父的烟袋锅又在灶房醒了。

那年我七岁,蹲在青石板上数蚂蚁。露水把裤脚浸得发沉,蚂蚁却不慌不忙,扛着比身子大三倍的碎饼干,往墙根的裂缝里钻。墙根有株老石榴,树皮皴得像祖父的手背,春末时会炸开些细碎的粉白,落到蚂蚁队伍里,像给它们的搬家路撒了把碎星子。

祖父总在这时咳嗽着掀门帘。蓝布褂子上沾着柴灰,烟袋杆在门框上磕两下,火星子坠到地上,很快被晨雾吞了。"去,摘把葱。"他的声音裹在雾里,有点发潮。我便丢了蚂蚁,往菜园跑。

菜园在院子东头,竹篱笆爬满了牵牛花。露水顺着花瓣往下滚,掉进葱叶的褶皱里,晃悠悠的,像没睡醒的月亮。我掐葱时总爱多揪两片叶子,叶尖的露水会顺着胳膊流进袖口,凉丝丝的,激得人打个颤。祖父在灶房切菜,刀碰着案板,笃笃,笃笃,和着雾里的鸡鸣,把晨光一点点剁成了碎金。

早饭是玉米糊糊,碗沿结着层薄皮。祖父会把他碗里的鸡蛋黄挖给我,自己啃蛋白,说"黄儿沉,你长身子"。我盯着他下巴上的胡茬,沾着点糊糊,像刚钻出土地的麦芽。窗外的雾开始散了,石榴树的影子在墙上慢慢拉长,蚂蚁的队伍早没了影,许是搬完家,在裂缝里晒太阳呢。

那时不知道什么是热爱,只觉得蹲在石板上看蚂蚁搬家,比任何游戏都有意思。看它们扛不动了,就停下来碰碰触角,像在说悄悄话;看它们走错了路,绕个弯又接着走,从不着急。祖父说"蚂蚁认路靠记性",我便以为它们脑袋里装着张看不见的地图,画着从饼干渣到墙缝的每一寸路。

后来才明白,那看不见的地图,原是心底的光。它们不用谁教,也不用谁催,就朝着想去的地方挪,一步一步,慢得像要把时光踩出坑来,却每一步都踩得踏实。就像祖父,一辈子守着这老院子,侍弄菜园,烧火做饭,天亮起床,天黑睡觉,日子过得像口老井,没什么波澜,却总盛着满当当的清亮。

十二岁那年,教室后窗爬满了爬山虎。

初夏的风裹着热意钻进来,吹得粉笔灰在阳光里跳。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方程式,粉笔划过黑板,吱呀——吱呀——像老门轴在转。我盯着后窗,爬山虎的叶子被晒得发亮,叶尖卷着点金边,叶脉像谁用绿墨水画的网,网住了窗外的蝉鸣。

同桌是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总爱在笔记本上画小人。她的铅笔尖很钝,画出来的小人脑袋圆滚滚的,胳膊腿像面条。"你看,"她把本子推过来,"这个是你,在看爬山虎。"我看见那个圆脑袋小人,眼睛画成了两个黑点点,正歪着头,脖子拧得像根麻花。

放学后要绕路走,穿过一片麦田。麦芒刚抽出尖,扎得脚踝痒痒的。夕阳把麦穗染成金红色,风一吹,麦浪滚起来,像谁在地里铺了块大绸子,一荡一荡的,要把人晃进梦里去。我总爱捡麦秆,剥开外皮,露出里面的芯,咬在嘴里,有点甜,有点涩,像没说出口的话。

有次走得晚了,夕阳沉到了远处的树林后面,天慢慢变成了淡紫色。麦田里的蛐蛐开始叫,一声接一声,织成张网,把整个田野都罩住了。我突然想起课本里的句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那天的黄昏明明很好,好得让人想坐在麦埂上,就那么坐着,等星星出来。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灶台前烙饼。面团在她手里转着圈,拍得啪啪响。柴火在灶膛里噼啪跳,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红,像抹了胭脂。"饿了吧?"她掀起锅盖,白汽"腾"地涌出来,带着麦香,把我的影子都熏得软乎乎的。

夜里躺在竹床上,听着院里的蝉鸣。月光从葡萄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拼出碎银似的图案。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笔记本,学着同桌的样子画爬山虎。铅笔尖在纸上划,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啃桑叶。画着画着,眼皮就沉了,梦里全是绿莹莹的叶子,叶尖上顶着月光,一晃一晃的。

那时的热爱,是藏在笔记本里的涂鸦,是麦秆里的甜涩,是夕阳把麦田染成金红色时,心里突然冒出来的欢喜。不知道这欢喜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它能长多大,就那么揣着,像揣着颗刚摘的野草莓,怕碰坏了,又忍不住想时时摸一摸。

十七岁的夏天,雨总下得没完没了。

宿舍的窗户关不严,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在窗台上,积成一小滩水。我趴在桌上写作文,稿纸被风吹得掀起来,边角卷成了小喇叭。同桌在啃苹果,咔嚓,咔嚓,雨声混着苹果的甜香,把整个屋子泡得软软的。

"写啥呢?"他含糊地问,苹果核从嘴里吐出来,准确地落进墙角的纸篓。"写雨。"我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小墨点,像只迷路的蚂蚁。"雨有啥好写的?"他咂咂嘴,"不如想想下午的篮球赛。"

我没理他,接着写。写雨落在操场的积水里,溅起的圈圈涟漪;写雨打在梧桐叶上,簌簌的声音,像谁在数着叶瓣;写走廊里奔跑的同学,裤脚沾着泥点,笑声却比阳光还亮。其实我也不知道写这些有什么用,只是觉得,这些雨里的细碎,像散落在地上的珍珠,捡起来串一串,或许就能变成好看的项链。

晚自习下课,雨还没停。我撑着把旧伞往家走,伞骨断了一根,风一吹就往里灌雨。路过街角的馄饨摊,昏黄的灯泡在雨里晃,像颗晕乎乎的星星。老板娘正弯腰给锅里下馄饨,白蒙蒙的热气裹着她的蓝布围裙,雨丝落进热气里,一下子就没了影。

"姑娘,来碗馄饨?"她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我犹豫了一下,摸出兜里的两块钱。馄饨在锅里翻滚,像一群白胖的小鱼。老板娘往碗里撒葱花,手抖了抖,绿莹莹的碎末飘进汤里,瞬间就活了。

坐在小马扎上,捧着热汤碗。雨打在伞面上,咚咚,咚咚,像在敲鼓。馄饨汤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慢慢喝,连汤带水地灌下去,浑身都暖了。老板娘坐在对面择菜,手指在水里翻,青菜叶上的水珠滚下来,滴在搪瓷盆里,叮咚,叮咚。

"这天,下得人心里发潮。"她叹口气,"但潮归潮,日子总得往前过。"我没接话,看着她的手,指甲缝里沾着泥,却很干净。择好的青菜码在盘子里,绿得发亮,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还带着雨的潮气。

那天的作文,最后写了馄饨摊的灯光。我说,那灯光在雨里晃啊晃,像谁在黑夜里举着颗星星,虽然小,却把周围的雨丝都染成了暖黄色。老师在后面批了句:"于细微处见真意。"我把作文本揣在怀里,走在雨里,觉得那几个字烫烫的,比馄饨汤还暖。

少年的热爱,原是这般模样。不必惊天动地,也不必人尽皆知,就藏在雨夜里的一碗馄饨里,藏在稿纸上洇开的墨点里,藏在老师批语的笔画里。像埋在土里的种子,不知道将来会长成什么树,却在雨里悄悄发了芽,带着点倔强,也带着点温柔。

二十五岁,住在出租屋里,窗外是条热闹的街。

加班到深夜,楼道里的声控灯总在我上楼梯时亮起,昏黄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又在我走到下一级时,啪地灭掉。钥匙插进锁孔,转半圈,咔哒一声,屋里的黑暗就涌了出来,带着点旧书的味道。

打开台灯,暖黄色的光立刻在桌上铺展开来。桌角堆着没看完的书,书脊歪歪扭扭的,像一群挤在一起打盹的人。我泡杯热茶,坐在椅子上,看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窗外的车声渐渐稀了,偶尔有晚归的人说话,声音被夜揉得软软的,听不真切。

有时会翻出大学时的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还清晰。有抄录的诗句,有随手画的速写,还有几页是演算的数学题,数字歪歪扭扭的,像喝醉了酒。翻到某一页,掉出片干枯的银杏叶,是那年秋天在校园里捡的,边缘卷成了褐色,叶脉却还像当年那样清晰,像谁用金线绣的网。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睡了吗?"她的声音带着点困意,"天凉了,记得盖好被子。"我嗯了一声,说"刚写完东西"。"别太累了,"她顿了顿,"家里的石榴熟了,等你回来摘。"我望着窗外的月光,说"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暖。

挂了电话,接着看书。看到某段话,突然想写点什么。摸出抽屉里的稿纸,笔尖落下时,却顿住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写东西不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总想着要写得好,要被人认可,反而把心里的那些细碎的欢喜,都给吓跑了。

那天夜里,我没再写,只是看着台灯的光。光落在纸上,纸的边缘泛着淡淡的白,像被月光洗过。突然想起七岁时蹲在青石板上看蚂蚁,那时从没想过"看蚂蚁"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好看,就看了;想起十七岁在雨里写作文,也没想过要写出什么名堂,只是觉得雨里的馄饨摊暖,就写了。

原来热爱是不该问意义的。就像蚂蚁搬家,不问为什么要搬;就像祖父守着老院子,不问守着有什么用;就像雨里的馄饨摊,不管有没有客人,都亮着那盏灯。它们只是甘愿,甘愿把时光花在这些事上,甘愿让这些事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自己的模样。

我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台灯的光很淡,却足够照亮眼前的稿纸。就像心里的光,不必太亮,能照着自己往前走,就够了。"笔尖划过纸页,沙沙的声音,像回到了十七岁的雨夜里,那时的笔尖也这样,带着点莽撞,却又无比笃定。

三十岁那年,回了趟老家。

老院子还在,只是祖父不在了。菜园里的葱长得老高,没人掐,叶子都黄了尖。石榴树结了几个果子,青绿色的,挂在枝桠上,像被人忘了的灯笼。青石板还在,我蹲下去,想找找当年的蚂蚁,却只看到些细碎的尘土,被风一吹,就散了。

母亲在厨房做饭,还是那口老锅,烧的还是柴火。我进去帮忙,她不让,说"你歇着,我来"。看着她弯腰添柴的背影,突然觉得和祖父很像,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神情,连灶膛里跳动的火光,都和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

饭桌上,母亲说邻居张大爷还在修鞋。"他呀,"母亲笑,"一辈子就爱摆弄那些针线,刮风下雨都在巷口摆着摊。"我想起张大爷,总穿着件蓝布褂子,袖口磨得发亮,手里的锥子在鞋底子上钻,吱呀,吱呀,像在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下午去了巷口,张大爷果然在。他的摊子还是老样子,一块木板搭在两条长凳上,上面摆着线轴、钉子、胶水,旁边放着个小马扎。见我来,他抬起头,眼睛眯成了条缝:"回来了?"我点点头,蹲在他旁边看他修鞋。

锥子穿过鞋底,带着线头钻出来,他用牙齿咬住线头,用力一拽,线就绷直了。"这鞋啊,"他慢悠悠地说,"就像日子,破了就得补,补好了还能接着穿。"我看着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却很稳,穿针引线时,比谁都灵活。

修完鞋,他把鞋递给客人,客人递过钱,他摆摆手:"下次一起给。"客人笑着走了,他又低下头,拿起另一只鞋。阳光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暖洋洋的,像撒了层金粉。我突然明白,祖父守着老院子,张大爷守着修鞋摊,母亲守着这个家,他们都在做着自己甘愿的事,这些事或许微小,或许平凡,却都在时光里,酿成了自己的味道。

离开老家时,母亲往我包里塞了个石榴,青绿色的,还没熟。"带回去,"她说,"放放就熟了。"我提着包,走在巷子里,听着张大爷的锥子钻鞋底的声音,听着远处的鸡鸣,突然觉得,这一路走过来,那些心里的光,从来都没灭过。它们有时藏在蚂蚁搬家的路上,有时藏在雨里的馄饨摊,有时藏在台灯下的稿纸上,有时就藏在老家的石榴树上,藏在母亲添柴的背影里。

三十五岁,在街角开了家小书店。

店不大,就一间屋,靠墙摆着书架,中间放着两张桌子,几把椅子。进的书不多,都是自己喜欢的,散文、诗歌、旧小说,还有些画册。来的客人也不多,大多是附近的居民,进来翻翻书,喝杯茶,聊聊天,天黑了就走。

有个老太太,每天下午都来。拄着拐杖,慢慢挪进来,直奔散文区,抽出那本《汪曾祺文集》,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她看书时很安静,手指轻轻按着书页,生怕把纸弄破了。看到好笑的地方,嘴角会微微翘起来,像个孩子。

有次她合上书,问我:"你说,人这一辈子,啥是最重要的?"我愣了一下,说"大概是心里有个念想吧"。她点点头,指着书里的句子:"你看汪先生写的,'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这多好,心里有花,就不怕没人陪。"

窗外的梧桐叶黄了,一片片落下来,像给街道铺了层金毯子。有个小姑娘,背着书包进来,踮着脚够书架最高层的童话书。我帮她拿下来,她接过书,说了声"谢谢",就坐在桌子旁看。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发梢上,闪着细细的光。

傍晚关店,锁门时总看见对面的馒头铺还开着。老板娘系着白围裙,在雾气里忙来忙去,馒头的香味飘过来,混着书店里的墨香,很特别。她看见我,总笑着喊:"要不要带两个馒头?刚出锅的。"我有时会买两个,热乎乎的,揣在怀里,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暖透了。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照着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今天的事:老太太说的话,小姑娘踮脚的样子,馒头铺的香味。写着写着,就想起七岁时的蚂蚁,十二岁的爬山虎,十七岁的雨,二十五岁的台灯。原来这些年,心里的光一直都在,只是换了种模样,藏在书店的书页里,藏在老太太的笑容里,藏在小姑娘的童话书里。

其实人生哪有什么预设的脚本呢?就像这书店,我从没想过要开成什么样,只是喜欢和书待在一起,喜欢看客人翻书时的样子,就开了。就像祖父守着老院子,张大爷修着鞋,都是顺着心里的光走,走到哪儿算哪儿,走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那些甘愿的选择,不管是蹲在青石板上看蚂蚁,还是在雨里写一篇没人看的作文,或是守着一家小小的书店,都是时光给的嘉奖。它们或许不耀眼,或许不宏大,却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开出了花。花的样子不同,花期也不同,但只要是自己亲手种下的,就都是好的。

四十岁的某个午后,坐在书店的窗边。

老太太又来了,手里拿着个布包,打开来,是几个青绿色的石榴。"老家树上摘的,"她说,"给你尝尝。"我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皮上还沾着点泥土。突然想起三十岁那年,母亲塞在我包里的那个石榴,也是这样青绿色的,放了些日子,就红透了,剥开时,籽儿像一颗颗红玛瑙,甜得很。

小姑娘也来了,不再是背着书包的小不点,已经上了初中,个子高了不少,还是喜欢看童话书。"阿姨,"她指着一本新书,"这个故事里,蚂蚁搬了一颗很大的糖,搬了很久才搬回家。"我笑着说"真厉害",她也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像极了当年扎羊角辫的同桌。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拼出晃动的光斑。老太太在看《汪曾祺文集》,小姑娘在看童话书,我在整理书架,偶尔有风吹进来,带着梧桐叶的味道,把书页吹得轻轻翻动,沙沙,沙沙,像谁在低声说着话。

突然明白,人这一路,所谓的不辜负,从来都不是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是要活成别人眼里的样子。而是像蚂蚁那样,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挪,哪怕慢一点;像祖父那样,守着自己甘愿的日子过,哪怕平淡一点;像雨里的馄饨摊,亮着自己的灯,哪怕微弱一点。

心底的光亮,从来都不在远方,就在这些日常的细碎里。在青石板的蚂蚁身上,在爬山虎的叶尖上,在雨里的馄饨汤里,在台灯下的稿纸上,在书店的书页里,在每一个甘愿的选择里。这些光亮串起来,就成了自己的人生,或浓或淡,或波澜或平静,都是自己写的故事,都是岁月给的最好的模样。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打着旋儿,慢慢飘到地上。我拿起一个青绿色的石榴,放在鼻尖闻了闻,有阳光的味道,有泥土的味道,还有点时光的味道。像极了这一路走过来的日子,有点青涩,有点平淡,却又藏着说不出的甜。

原来所谓的追寻热爱,不过是顺着心里的光,一步一步往前走。走累了,就停下来歇会儿;迷路了,就看看天上的星星;遇到岔路口,就选那条让自己心里踏实的。不用问终点在哪里,也不用问走下去有什么意义,只要每一步都是甘愿的,每一段时光都没被辜负,就够了。

就像此刻,阳光正好,书正好,身边的人正好,心里的光,也正好。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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