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第一次走进那片园子时,紫藤花正把影子泡在积雨里。
青砖缝里的苔藓吸饱了水,踩上去能听见皮肤舒展的微响。铁门锈得只剩半道铰链,风过时晃出断续的嗡鸣,像谁在清嗓子。他站在门内数了十七种植物的残骸,断折的竹架还保持着攀爬的姿态,月季花丛纠缠成暗褐色的网,去年的枯叶在低洼处叠成半透明的层积岩。
这是城市背面被遗忘的褶皱。地图上没有它的坐标,公交报站器念过附近三条街的名字,唯独跳过这片被围墙圈起来的沉默。他是跟着一只瘸腿的白猫进来的,那团白影拖着后爪在泥地上画出断续的虚线,到月亮门的位置突然消失,仿佛钻进了空气的裂缝。
他在门洞里站了很久。西装裤的裤脚还沾着酒渍,是昨夜摔在楼道里时蹭上的。离婚协议摊在客厅茶几上第三天了,签名栏的空白像块烫伤,他不敢看,也不敢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过七次,都是她的号码,他按掉,直到电池耗尽。
园子中央有座废弃的温室,玻璃碎得只剩钢骨,阳光穿过时在地上织出镂空的光斑。他找到一张生了锈的铁椅坐下,椅面的油漆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木纹,像某种风干的血迹。远处传来塔吊的轰鸣,这座城市正在疯狂长高,只有这里,时间是塌陷的,带着植物腐烂的甜腥气,缓慢地、一层一层往下沉。
一只蜗牛正从他的鞋尖爬过,触须探了探,又缩回去。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天,他蹲在大学图书馆后的草坪上,看她用钢笔尖轻轻碰蜗牛的壳。“你看,它多警惕。”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其实我们都一样,怕被戳破硬壳里的软肉。”
那时他以为,爱就是共同铸造一座更坚硬的壳。他们一起选了学区房,一起给阳台装了防盗网,一起把工资卡合并成一个账户。他记得她第一次抱怨门锁不好用的样子,记得她对着上涨的房价叹气的弧度,记得她把离婚协议推过来时,指甲在茶几上划出的白痕。
“我们把日子过成了防盗门。”她最后说,“以为能挡住所有风雨,结果连阳光都透不进来了。”
风卷着紫藤花的花瓣掠过铁椅,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花瓣很软,带着潮湿的凉,像一片融化中的雪。他忽然想起她教过的诗:“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那时他笑她酸腐,现在才明白,草木从不怕零落,怕的是有人总想着把花瓣钉在枝头。
二
他开始每天都来。
早上七点零五分,穿过菜市场后巷的那条捷径,踩着露水走进废园。有时带个馒头,有时揣着半瓶凉白开,坐在温室的铁椅上,看阳光在地上移动的轨迹。
他渐渐认出了园子里的居民。那只瘸腿白猫总在十点左右出现在温室顶上,舔舐前爪上的伤口,它的眼睛一只蓝一只黄,像两汪深浅不同的湖。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每天下午都会来捡枯枝,竹筐里总装着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评剧,走到月季花丛就停下,对着断茎发呆。还有群灰鸽子,总在傍晚盘旋,翅膀切开暮色的样子,像一把钝刀在剖鱼。
他不再想离婚协议的事了。那些争执、冷战、摔碎的碗碟,像温室顶上的玻璃碴,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模糊。他开始观察植物的生死。那株长在墙角的爬山虎,上个月还在拼命往钢骨上爬,这个星期突然枯了,叶子卷成褐色的筒,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但就在它的根部,冒出了三株新芽,嫩得能看见里面的汁液。
“生和死是邻居。”老太太捡枯枝时跟他搭话,收音机里正唱到“花谢花飞飞满天”。她的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捏着一根断枝比划,“你看这枝子,看着死了,把它埋进土里,说不定能捂出蘑菇来。”
他想起父亲去世那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一遍遍看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总穿着中山装,领口系得很紧,像他一辈子不肯松弛的神经。直到第七天,他在父亲的工具箱里发现一把磨秃的凿子,木柄上还留着父亲的指温,突然就明白了——死亡不是消失,是换了种方式存在,就像这根枯枝,会变成蘑菇的养分。
温室的钢骨上,不知谁系了根红绳,风一吹就打着旋儿转。他想起结婚时系在车门把手上的红绸,也是这样招摇,后来被晒得褪了色,扔进垃圾桶时,他犹豫了很久。那时他以为,凡是重要的东西,都该永远鲜艳,永远完整。
现在他看着红绳在风里翻卷,忽然觉得,褪色和破损也是一种完整。就像园子里的老槐树,树干空了个大洞,却每年都开花,香气浓得能把人醉倒。
三
梅雨季节来的时候,园子里的泥土开始冒热气。
他的西装裤换成了卡其布长裤,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的疤痕——是小时候爬树摔的,当时流了很多血,母亲用灶心土给他敷上,说这样伤口长得牢。现在疤痕淡成了浅白色,像条干涸的河。
他开始帮老太太捡枯枝。老太太的竹筐总是装不满,她说要给蘑菇留着,“急什么,日子长着呢。”她的评剧换成了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唱得跑调,却带着股豁出去的欢喜。
“我家老头子,以前总嫌我唱得难听。”老太太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现在他听不见了,我倒想唱给他听了。”她指着温室后面的那片空地,“他就葬在那棵玉兰树下,说闻着花香睡得香。”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去世前卧病在床三年,清醒的时候总念叨着要回乡下。“城里的花太娇气,”她说,“不如田埂上的野菊,没人管,反倒开得疯。”那时他总说等忙完这阵就带她回去,直到她再也说不出话。
雨下大了,他和老太太躲进温室的钢骨下。雨点敲在残存的玻璃上,叮叮当当像在打铁。远处的塔吊停了,城市暂时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在园子里弥漫,带着草木拔节的脆响。
“你看这雨,”老太太指着雨帘,“它落下来,从不想着要回天上。”
他忽然想起离婚那天,她站在民政局门口,撑开一把蓝格子伞。“我们就像这伞骨,”她说,“本来是一体的,分开了,各自也能撑起来。”他当时觉得这话太残忍,现在才明白,她只是比他先懂得,完整不必是相拥,也可以是各自舒展。
雨停的时候,阳光突然穿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无数水珠在草叶上滚动,像撒了一地的碎镜子。瘸腿白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抖了抖毛,水珠溅在他的鞋上,凉丝丝的。
他蹲下来,白猫犹豫了一下,慢慢蹭到他的掌心。它的毛里还带着雨气,心跳却很稳,不像他,总在某个瞬间突然慌起来。
四
蝉鸣最盛的时候,园子里的葡萄藤爬满了温室的钢骨。
他辞掉了工作。教了二十年书,突然就不想站在讲台上了。校长挽留他时,他说:“我想歇会儿,看看太阳怎么落山。”校长笑他孩子气,他也笑,笑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开始在园子里种树。是从拆迁工地捡来的树苗,有紫薇,有石榴,还有一棵细弱的银杏。他没学过种树,就凭着小时候看爷爷种树的记忆,挖坑,培土,浇足了水。老太太说他种得太密,他说:“挤着热闹。”
灰鸽子多了几只雏鸟,总在槐树上叽叽喳喳要食吃。他每天带些小米来,撒在草地上,看老鸽子领着雏鸟啄食。雏鸟的羽毛还没长齐,歪歪扭扭的,却敢从树枝上往下跳,摔在地上,扑腾着再爬起来。
“你看它们,不怕摔。”老太太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人啊,就是摔多了,才学会飞。”
他想起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紧张得腿肚子打转,手里的粉笔断了三根。学生们在底下偷笑,他却突然镇定下来,开始讲《论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现在想来,那些被他训斥过的调皮学生,那些被他没收过的漫画书,都是生命里的养分,只是当时太执着于“正确”,忘了成长本来就该乱七八糟。
温室的角落里,不知何时长出了几株向日葵,花盘总是朝着太阳。他每天都去看,看它们如何一点点转动脖颈,从东边到西边,从不抱怨阳光的灼热,也不焦虑黑夜的漫长。
有天晚上,他特意留在园子里。月光穿过钢骨,在地上织出银色的网。向日葵的花盘垂了下来,安静得像睡着的孩子。他忽然明白,所谓执着,就是不肯低头,不肯转身,不肯承认黑夜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手机早就换了新的,号码也换了。她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还存在旧手机里:“我要去南方了,那边有海。”他没回,却在那天,去海边走了走。海浪一遍遍涌上沙滩,又退下去,从不想着要留下什么,却把贝壳磨得发亮。
五
桂花飘香的时候,园子里的人渐渐多了。
有年轻情侣来拍婚纱照,穿白纱的新娘站在老槐树下,裙摆扫过满地落花。摄影师让他们笑,他们却只是看着对方,眼里的光比闪光灯还亮。他坐在铁椅上看着,想起自己结婚那天,紧张得忘了说誓词,她捏了捏他的手,说:“不用说,我都懂。”
那时他以为,懂就是永远不变。现在才知道,懂是允许变化,允许对方长出新的枝桠,哪怕会刺痛自己。
老太太的竹筐里开始装桂花,说是要做桂花糕。“老头子以前最爱吃,”她的手抖得厉害,却把桂花捡得很干净,“他总说,甜要一点点酿,急不得。”
他种的紫薇开花了,淡紫色的花瓣落了一地。有个小姑娘蹲在花海里,用花瓣拼名字。她的母亲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绘本,轻声念着:“每片花瓣,都有自己的方向。”
他想起女儿小时候,总爱把积木搭得歪歪扭扭。他总想帮她搭得更整齐,她却噘着嘴说:“这是我的城堡。”现在女儿在国外读书,视频里说要学陶艺,“想捏什么就捏什么,不用按图纸来。”他看着屏幕里女儿飞扬的眉眼,忽然觉得,所有的爱,都是从放手开始的。
温室顶上的红绳被风吹断了,飘落在草地上。他捡起来,重新系在更高的钢骨上。风再来时,红绳舞得更自在了,像条挣脱了束缚的鱼。
六
枫叶红透的时候,园子里的银杏开始落叶。
他收到女儿寄来的明信片,背面画着一片海,浪涛里漂着片枫叶。“爸爸,这里的海每天都不一样。”女儿的字迹比以前洒脱了,“就像你说的,变化才是常态。”
他种的石榴树结果了,小小的,青绿色的,挂在枝头像些调皮的逗号。他不着急它们成熟,就像不着急自己的未来。每天坐在铁椅上,看落叶打着旋儿落下,听评剧里的悲欢离合,觉得日子就该这样,慢慢走,慢慢品。
老太太的收音机坏了,她就自己哼,调子跑得到处都是,却比以前更动听。“人老了,就该活得随性点。”她捡枯枝的动作慢了,却总能捡到最直的那根,“就像这树,长得歪歪扭扭,才好看。”
有天傍晚,他看见那只瘸腿白猫领着三只小猫,在草地上追逐打闹。小猫们的腿都很健康,跑得飞快,白猫跟在后面,蓝黄相间的眼睛里,满是温柔的光。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它时,它总是躲着人,伤口上还沾着血痂。
原来所有的伤痕,都会变成铠甲;所有的孤独,都会开出花朵。
温室的玻璃补了几块新的,是附近工地的工人帮忙弄的。他们说要把园子修一修,他没同意。“就这样挺好,”他说,“有裂缝,阳光才能照进来。”
他开始写东西,就在捡来的废报纸背面写。写园子里的花,写天上的云,写老太太跑调的歌,写白猫的眼睛。写着写着,就明白了史铁生说的“写作是为了不至于自杀”——不是为了对抗什么,而是为了接纳,接纳所有的不完美,接纳所有的失去,接纳生命本来就是一场无法预设的流浪。
七
初雪落下的时候,园子里的池塘结了薄冰。
他种的银杏树叶全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幅极简的水墨画。他把落叶扫到树根下,老太太说:“这是给树盖被子呢。”
离婚协议早就签了字,寄给她的时候,他没写附言。她回了张明信片,只有一句话:“谢谢你,让我学会了独自打伞。”他把明信片夹在笔记本里,和那些写满字的废报纸放在一起。
园子里来了个新访客,是个背着画板的年轻人,总在温室前画画。画钢骨上的冰棱,画落满雪的铁椅,画在枝头缩成一团的灰鸽子。“这里有种安静的力量。”年轻人说,“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能被雪盖住。”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总觉得烦恼是座大山,搬不开,跨不过。现在才知道,烦恼就像这园子里的雪,总会化的,化成水,滋润土地,然后开出花来。
老太太病了,有几天没来。他替她捡枯枝,把收音机放在老槐树下,让评剧的调子在园子里飘。雪停的时候,老太太来了,裹着厚厚的棉袄,脸色却红润了。“阎王爷不收我,”她笑着说,“说我还没听完这出戏呢。”
他看着老太太坐在铁椅上,跟着收音机轻轻哼唱,忽然觉得,所谓随缘,不是不作为,是尽人事,听天命。就像这园子里的草木,该发芽时发芽,该开花时开花,该落叶时落叶,从不强求,也从不辜负。
白猫带着小猫钻进了温室的角落,那里堆着他捡来的干草。他走过去,看见小猫们挤在一起睡觉,白猫警惕地望着他,眼神里却没有了当初的恐惧。他轻轻放下手里的猫粮,转身离开,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首轻快的歌。
八
又一个春天来的时候,园子里的紫藤花又开了。
他种的紫薇抽出了新芽,石榴树的枝干粗了一圈,银杏的枝头也冒出了嫩绿的叶芽。温室里的向日葵又长了出来,这次是从石缝里,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倔强的劲儿。
老太太的竹筐里,开始装些刚冒头的荠菜。“给老头子包饺子,”她说,“他生前最爱吃。”评剧换成了流行歌,是女儿给她下载的,“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他的笔记本写满了三本,有出版社来联系,想帮他出书。他婉拒了:“这些字是写给园子的,不用让更多人看见。”就像园子里的花,开得再盛,也只是为了自己高兴。
年轻人的画在美术馆展出了,其中一幅画的是他,坐在铁椅上,望着远方的塔吊。画的名字叫《等待与告别》。年轻人送了他一幅,他挂在温室的钢骨上,风吹过时,画框轻轻摇晃,像在和他打招呼。
他偶尔会想起她,想起二十年前在图书馆后的草坪上,她用钢笔尖碰蜗牛壳的样子。心里不再有波澜,只有种淡淡的暖意,像冬日午后的阳光,不灼热,却能让人舒展。
有天傍晚,他看见一只蜗牛正顺着钢骨往上爬,爬得很慢,却很稳。他想起那句“心无住,行无执,空随缘”,原来不是要清空所有的记忆,是让心像这园子,允许花开,允许叶落,允许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
瘸腿白猫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也许是找到了更好的去处。但他知道,它还在,在某片阳光下打盹,在某丛花里捕猎,就像那些离开的人,那些逝去的时光,都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他的生命里。
夕阳西下,塔吊的影子投在园子里,像座沉默的纪念碑。他站起身,拍了拍铁椅上的尘土,慢慢往园外走。紫藤花的香气漫过来,缠绕着他的脚步,不催促,也不挽留。
他知道,明天他还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学会了在行走时欣赏风景,在停留时享受安宁,在告别时心怀感激——就像这园子,从不执着于谁的到来,也不遗憾谁的离开,只是安静地,生长,凋零,等待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