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讶异于城市工地边缘那棵槐树的姿态,它居然还没有被砍伐掉——树身陡斜,已近乎与地面平行,树皮粗粝如村夫的手掌,树冠吃力地挺举着,撒下些许斑驳的碎影。它已然活得窘迫,却依旧固执地守着卑微的地盘,引人驻足,引人议论纷纷。
街上人们热衷于谈论那些名字,名字被悬挂在霓虹灯牌上,被镶嵌在光滑的报纸版面上,被虔诚地供奉在口舌之间。起初,我亦曾仰望那些光彩照人的名字,仿佛虔诚的小童对着神灵的神龛。直到某一天,那名字光耀的主人坠落神坛,重重摔入尘埃,碎成粉末四散飘零,仿佛之前的光耀只是虚妄的浮尘罢了。我立在街头,心如同被抽空一般,飘荡无依。这时忽然想起李敖先生那句话:“不要崇拜任何人,绝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人,都是坏人……”那些话语从来未曾真正消失过,只是曾经被浮华遮蔽了而已。那时,城市正在拓宽道路,那棵斜倚的老槐树终于被彻底伐倒,轰隆隆砸向地面的沉闷巨响,将一段枯朽的岁月彻底砸碎在尘土里了。
老槐树倒了之后,留下的树桩盘踞在路边,如同城市巨大躯体上一块暴露的伤疤。人们路过时常会聚在那里,交换着关于那棵树的零星记忆,也议论着关于那些名字的兴衰起落。树桩的横切面像一本被强行翻开封面的书,年轮一圈圈清晰可见,每一圈都记载着雨露风霜,也记载着虫蚁啃噬留下的孔洞与蚀迹。年轮间的黑斑,像是岁月留下的污渍,深嵌人心深处一般醒目。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汉,踉跄着脚步,伸出黝黑的手指点戳着那些黑斑道:“你看,就是这些地方,虫子蛀空了树的魂儿呢!树啊,也跟人一样,从里面烂出来,外面看起来倒枝繁叶茂。”大家先是哄笑起来,继而纷纷点头,又沉默着各自散去。那朽烂的树墩,俨然成了供人随意翻阅的典籍,每一圈年轮都在无言诉说:所谓成功,无非是虫痕与黑斑交织的绵长章节;光鲜的后面,总有些东西蚀空在了深处。
工地日夜轰鸣,树根终于也被挖掘机完全掘了出来——盘根错节,嶙峋扭曲,裹满了厚重的黄土,像是刚从大地深处剖开的伤口。根须间缠绕着断裂的塑料、碎玻璃、锈迹斑斑的旧铁钉,甚至还有半截残破的布娃娃……这些被掩埋的污秽之物,突然暴露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旁边有位老人叹息:“树根底下全是这些脏东西啊!树根也得靠着它们活命呀……”我默然注视着,心中不由悸动:每一株植物,无论表面多么嫩绿挺拔,都吮吸着泥土里复杂而浑浊的养分;每一株植物,都分明是从黑暗里摸索着,向着天空生长出来的。
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洗,高远得令人无法企及。树根暴露后遗留的空洞里,渐渐积存了雨水,继而积满淤泥,最后竟长出几株倔强的野草来。草茎细弱,在风中颤巍巍摇曳,却执拗地擎着几点小小的绿意。那些曾经在槐树荫下谈及偶像名字的人们,此时匆忙经过坑边,低头瞥见微弱的绿意,便又匆匆迈步走过去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然趋于平淡,那是历经世事后的某种平静与疏离。树下早已换了一拨人,怀着崭新的激动,崇拜着新树梢上新挂起的名字,如同我们当初一样虔诚仰望——如同我们当初一样虔诚仰望。
某日,一位穿着朴素老妇人,提着扫帚,在这片曾经是树坑、如今已铺平的地方,缓缓清扫落叶。她动作轻柔,默不作声,认真地将枯黄的叶子扫聚成一小堆,不多不少,洁净利落。扫完后,她直起身,目光越过眼前匆匆的人流,投向远处那仍然矗立着的几株老树身上,怔怔出神,嘴角竟隐隐浮起一丝温润的弧度。
我顿悟了:纵然知晓脚下的土壤深处杂陈着玻璃与朽铁,纵然明白眼前矗立的大树必有其深埋的隐痕——但谁又能彻底拂去心头对那一点绿意、对一片浓荫本能的向往?
树坑那里,新铺的水泥板缝隙中间,不知何时竟钻出了几根细小的嫩芽。它们如此纤弱,以至于行人匆忙的脚步几乎无法留意它们的存在。某个黄昏,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停下脚步,蹲下来,伸出小手好奇而又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着那几丝微不可察的绿意。晚霞柔柔地映在她的脸上,也映在她眼前稚嫩的绿芽上——那新绿,在满地的尘埃里,温柔地点亮了微渺的光斑。
原来,世界巨大的树影之下,纵然深埋着朽烂与污浊;但生命总不甘被黑暗彻底湮灭——有人低头清扫一隅尘埃,有人俯身抚摸破土新苗。我们知晓黑暗与腐朽并非虚构,却依然本能地被那生命破土的微光牵引。
因为,那从泥土深处挣扎而出的一缕绿意,便是人间最朴素、最原始的信约。这信约告诉我们:纵使洞悉沧桑,亦不妨碍我们相信沧桑之外尚有清新;纵使心中有数,仍可向那一点单纯朝圣。
草色断续,根脉如谜,生命在光影中吐纳着希望与腐朽。我们目睹过根底埋藏着的破碎钉铁,触摸过年轮里的幽幽黑斑;我们知晓所有参天大树,都曾在黑暗的泥土里摸索攀爬。然而,当看见那幼小身影蹲下身抚摸一缕新绿,当瞥见老者清扫落叶后望向树冠那抹隐约的笑意——我渐渐领悟:
所谓祛魅,并非沦为虚无枯槁的灵魂;而是看清了脚下泥土深处的杂质,仍旧选择在砖石的缝隙里,珍爱那破土冒头的纤弱新苗。那苗芽虽微,却承托着大地自身孕育的信任——原来祛魅之后,世界并非全然昏暗;只是它褪去了虚饰的光环,如同晨曦褪去了幻彩的云霓,终于显露出泥泞土地上自己真实的纹理,并且馈赠我们一颗未经尘染的信赖:即使知晓一切,也依然能为一抹初绿而俯身动容。
无论那树曾经何其高大,其根必然纠缠于尘世浑浊的黑土;但那泥土本身滋养万物的力量,却是亘古不变的清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