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落的头像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7/25
分享

镜心

一、檐角的叶

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打在老宅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白响。我坐在廊下翻一本泛黄的线装书,檐角那株老梧桐的叶子被雨洗得发亮,有片蜷曲的枯叶悬在枝桠间,像枚被时光遗忘的邮票。

母亲端来一碗温热的枇杷膏,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那片叶:"等风来就好了。"她的声音混着雨声,有种沉淀了岁月的温润。我想起前日邻家阿婆来借针线,絮絮叨叨说巷尾的王婶又在嚼舌根,说我三十好几不嫁人是"挑花了眼"。那时我攥着绣了一半的玉兰,指尖都泛了白,母亲却只是往我手里塞了块薄荷糖:"舌头长在别人嘴里,心长在自己腔里,犯不着为不相干的话磨破了嘴。"

雨停时风果然来了,带着潮湿的泥土气。那片枯叶晃了晃,没掉;风再紧些,它又荡了荡,依旧悬着。我有些急了,起身要去够,母亲拉住我:"你看。"

第三阵风吹过,梧桐枝轻轻一摇,枯叶终于挣脱了叶柄,打着旋儿落下来,掠过青苔,停在石阶边的水洼里。没有拉扯,没有挣扎,像完成了一场早已写好的告别。母亲用竹扫帚轻轻扫起它,扔进墙角的花盆:"该走的,留不住;该来的,挡不住。人这一辈子,就像这叶子,别总想着和时节较劲。"

夜里读《菜根谭》,见"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忽然想起那片叶。原来世间许多事,本就无需费力。你急着辩解的,风会吹散;你困于心头的,雨会洗净。就像王婶的闲话,三日后巷尾的孩子们追逐打闹时,早已换了新的话题——张家的小狗生了崽,李家的葡萄架爬过了院墙。

晨起推开窗,檐角的梧桐又抽出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像谁撒了一把碎金。我对着镜子梳头,忽然明白:心若像这庭院,扫净了尘埃,便容得下晴雨,也盛得下春秋。

二、麻雀与鸿鹄

那年在黄山写生,遇见过一场奇特的对峙。

我坐在始信峰的石凳上画云海,忽然听见一阵聒噪的啾鸣。抬头见一群麻雀围着一只白鹳,在松枝间上下翻飞。白鹳立在最高的枝头,长腿细长,白羽如雪,颈间的红羽在风中微微颤动。麻雀们却不依不饶,有的啄它的尾羽,有的扑棱着翅膀挡它的视线,尖细的叫声像无数根细针,扎向那片安静的白。

写生的老先生放下画笔,捻着胡须笑:"麻雀看不懂白鹳。它以为白鹳站那么高,是要抢它的窠臼;叫得那么响,是怕白鹳不知它的厉害。"

我问:"白鹳为什么不飞走?"

"它在等云。"老先生指向远处,果然有团淡墨色的云正漫过来,"你看,麻雀的世界在檐下、在草间,几粒谷米就能填满日子;白鹳的天地在云端、在江湖,它要等风来,驮着它去更宽的水面。"

说话间,云团漫过峰顶,风陡然变急。白鹳展开双翅,足有两米长,像片骤然铺开的雪帆。麻雀们被风卷得东倒西歪,再不敢靠近。白鹳迎着风盘旋两圈,一声清唳划破云层,朝着云海深处去了,留下那群麻雀在松枝间,依旧叽叽喳喳,仿佛在争论刚才的胜利。

后来在博物馆看敦煌壁画,见《飞天》里的仙娥衣袂飘飘,脚下是翻滚的云气。忽然想起那只白鹳——原来真正的异类,从不是因为与众不同,而是因为心之所向,本就不在同一个人间。

有位做古籍修复的朋友,曾跟我讲过她的经历。她在文保所工作时,总有人说她"傻":"天天跟破纸片子较劲,挣得不如卖奶茶的多。"她只是笑笑,依旧戴着白手套,用竹刀一点点剔去古籍上的霉斑。有次修复一本明代的《茶经》,书页脆得像枯叶,她屏息凝神,用特制的糨糊粘补了整整三个月。完工那天,她对着阳光举起书页,看见字里行间渗出淡淡的竹香,忽然哭了——那是千年前的茶人,留在纸上的呼吸。

"他们不懂,"她说,"我修的不是书,是时光。"

就像麻雀永远不懂,白鹳站在高枝上,不是为了炫耀翅膀,是为了看清云来的方向。

三、吠犬与歧路

祖父生前常说:"赶路的人,别跟拦路的狗置气。"

他年轻时在镇上赶骡车,有次送一批瓷器去邻县,路过一个山坳,被户人家的黄狗追着咬。那狗龇着牙,一路狂吠,爪子都快挠到骡车的轮子了。同行的伙计气不过,抄起赶车的鞭子就要打,祖父拦住他:"咱们是送瓷器的,打碎了一件,够买十只这样的狗。"

他掉转车头,绕着山坳多走了半里地。黄狗见他们走远,得意地站在路口叫了几声,便摇着尾巴回了家。伙计抱怨耽误了时辰,祖父却指着骡车:"你看,瓷器好好的,咱们也没累着,这不比跟狗打架强?"

后来读《庄子》,见"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忽然懂了祖父的话。不是所有的争执都有意义,不是所有的误解都需澄清。就像那只黄狗,它吠叫或许不是因为恶意,只是因为陌生——它的世界,只有那个山坳的篱笆,从未见过远方来的骡车。

去年在苏州平江路,遇见过一位捏面人的老人。他的摊子摆在巷口,捏的孙悟空、林黛玉栩栩如生。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路过,撇着嘴说:"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不如买个机器人玩具。"老人没抬头,手里的面团转了转,变成一朵含苞的牡丹:"您说的是,可我这手艺,是给喜欢的人捏的。"

男人悻悻地走了,老人却对着牡丹笑了——花瓣上的纹路,比机器人的齿轮,多了三分活气。

想起在医院陪护时,见过一位患尿毒症的阿姨。她每周透析三次,却总在病房里养着多肉,窗台上摆得满满当当。有护工说她"折腾":"都这样了,还弄这些没用的。"她只是给多肉浇水:"活着一天,就得让眼里有绿。"

后来她去世了,临终前把多肉分给了病友。我分到一盆玉露,叶片晶莹,像盛着月光。忽然明白:这世上的路有千万条,有人喜欢康庄大道的平坦,有人偏爱羊肠小道的幽静。若遇着不理解的目光,不必回头,更不必争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自的风景里,本就不必有对方的影子。

四、昨夜的雨,今朝的晴

祖母的樟木箱里,锁着一件蓝布衫。

那是她十八岁时做的,领口绣着缠枝莲。她总说:"那年下了场大雨,把准备做嫁妆的绸缎淋坏了,只能用这粗布做嫁衣。"说这话时,她的手抚过布衫上的针脚,眼里却没有遗憾。

"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你祖父用省下的烟钱,给我买了支银簪。下雨的那天,他冒雨跑了十里地,把簪子揣在怀里,生怕淋湿了。"

那件蓝布衫,后来成了她最宝贝的衣裳。每年晒伏天,她都要拿出来,铺在竹匾里,让阳光一点点渗进布纹里。她说:"绸缎虽好,可不经穿;粗布磨人,却能陪你走长远路。"

就像生活里的风雨,总在不经意间打湿衣襟。二十岁那年,我考美院落榜,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母亲没劝,只是每天在桌上摆一盘樱桃,红得像火。第四天清晨,我推开窗,见院角的月季被夜雨打落了不少,却有朵花苞,顶着水珠,正一点点绽开。

后来在旧书摊淘到一本《傅抱石画论》,扉页上有行铅笔字:"雨打芭蕉,打不湿笔下的青山。"忽然想起落榜那天的月季——原来昨夜的风雨再急,也挡不住今朝的花开。

有位开茶馆的朋友,曾经历过一场大火。火势从隔壁的杂货铺蔓延过来,把他经营了十年的茶馆烧得只剩断壁残垣。他站在废墟前,看着被熏黑的"清风茶舍"匾额,没掉一滴泪。

三个月后,他在街角开了家更小的茶馆,依旧叫"清风茶舍"。墙上挂着幅他自己画的水墨画:几笔远山,一汪清泉,泉边有株茶树,新叶正冒尖。

"烧掉的是房子,"他给我沏茶,茶香袅袅,"烧不掉的是喝茶的心情。"

就像祖母的蓝布衫,被雨水打湿过,被岁月磨旧过,却在针脚里,藏着比绸缎更温暖的日子。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不过是把昨夜的风雨,酿成今朝的酒,一饮而尽,再笑着赶路。

五、心尘与天光

在普陀山的法雨寺,见过一位扫地的僧人。

他穿着灰布僧袍,手里的扫帚是竹枝扎的,扫得极慢。石阶上的落叶、香客丢下的纸屑,都被他轻轻拢到一起,装进竹筐里。有香客问他:"师傅,这地天天扫,天天脏,不烦吗?"

僧人停下扫帚,指着殿角的香炉:"你看,香炉里的灰,每天都要清,可香依旧烧得旺。心也一样,总得扫一扫,才能装下更多的光。"

后来在寺里的藏经阁,见窗台上摆着盆文竹,叶片上一尘不染。守阁的老僧说,那是扫地僧每天用清水擦的。"他说,叶要净,心才明。"

想起在杭州的西泠印社,见过一方吴昌硕的印章,刻着"心无尘埃"。印石是普通的青田石,却被摩挲得温润如玉。讲解员说,吴昌硕年轻时学画,总觉得笔触滞涩,后来在安吉的竹林里住了三年,每天看竹影扫窗,听风声穿叶,忽然悟了——不是笔不好,是心里的杂念太多。

人这一辈子,心就像块镜子,日子久了,总会蒙尘。有人被名利遮了眼,有人被遗憾绊了脚,有人被流言迷了心。就像那面镜子,若不常擦,再明的光也照不进来。

有位做古琴修复的师傅,他的工作室里总摆着一盆菖蒲。他说:"修琴前,先给菖蒲浇浇水,看看叶尖的露珠,心就静了。"他修复过一张唐代的"枯木龙吟"琴,琴身裂了道缝,他用鱼鳔胶一点点粘补,再用细砂布打磨,整整花了半年。完工那天,他弹了首《平沙落雁》,琴声清越,像雁群掠过秋水——那是把琴,在去掉所有尘埃后,发出的本来的声音。

就像我们的心,拂去了无谓的计较,放下了多余的执念,才能听见自己真正的声音。那声音或许很轻,却足够指引我们,走向有光的地方。

去年深秋,我又去了趟老宅。檐角的梧桐依旧,只是更高了些。母亲在院里晒着桂花,金黄的细碎落在她的白发上。我捡起一片新叶,叶脉清晰,像幅画好的地图。

忽然明白,所谓境由心生,不过是:你若从容,风雨自会绕道;你若晴朗,阴霾自会散场。就像这梧桐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从不去问明年的风会从哪个方向来——它只知道,守好自己的脉络,就守好了整个春天。

天光穿过叶隙,落在手背上,暖得像母亲的掌心。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混着桂花香,漫过青瓦,漫过石阶,漫过岁月里所有的阴晴。原来最好的时光,从不是没有风雨,而是风雨过后,心头的那面镜子,依旧亮得能照见云,照见月,照见自己本来的模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