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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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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叩

苍茫海色漫过天际,四顾无岸之感萦绕心头,恍惚人生亦如此海,何其辽阔又何其渺渺!我们徒然向远方寻觅,捏紧手中自以为是的罗盘,以为能窥见彼岸风光;大海则以永恒的沉默容纳百川,启示我们:此岸即彼岸,彼岸亦此岸。浮华虚名不过浪尖泡沫,随潮而生,逐浪而灭,终归无形无迹。我独坐礁石,顿悟此理,所谓人生赢家,也许不过是机缘巧合间勘破了一隅海域之奥秘,其驾驭风浪的心性技艺,略高一筹罢了。

人生终究是一场漫长航行,“明道”即悟透海性,“取势”当乘顺潮流,“优术”须精进船艺——三件大事,字字皆重,字字皆难。其中至难之境,乃是怀平常心跃出风浪之外,以岸上观潮者澄澈目光回望这片喧嚣海域。一路跋涉,隔岸观火终难知水深,唯经年累月亲历求索,方可渐窥事物肌理本源。然而,认清“我为何在此航行”之问,尤为难中之难。

船行海上,何尝不是心印水中?老水手深谙鱼群,精于航路,乃是心性抵达某种境界的旅人。他们驾船如臂使指,又何尝因此睥睨岸上帝王或同舟伙伴?他们从不自命不凡。此生该历的风暴已历,该渡的暗涌已渡,却在欲望漩涡前失却掌舵之力,终成航程迷途者——他们看得清洋流走向,却看不清水面上自己扭曲的倒影;辨得明星图方向,却迷失于心底深处的罗盘。

名利的诱惑,常如海上变幻莫测的蜃楼。某次远航,浮光跃金的波浪尽头,影影绰绰显出一座水晶之城,流光溢彩恍如仙境。众人欢呼中,船便径直驶去。孰料接近时,那壮丽迷城倏然消散,眼前唯余沉默的岛屿礁石,肃然如饱经沧桑的哲人。我立于甲板,目睹那虚无泡影破灭于浪花之间:海市蜃楼,实乃欲望投射于无尽波涛之上的幻象,它映照的不是存在,而是所求。

迷途之际,常遇风暴。巨浪如山排空而来,狂哮着似要吞噬小船;帆篷在撕裂般的风中悲鸣。众人惊慌失措,唯老船长凝神掌舵,目光如铁钉入狂澜深处。风暴终息,航船未覆,众人相拥庆幸。“看那,”老船长手指远处——风雨荡涤过的海面,正静静托起一片金红,辉煌熔金般的落日正缓缓沉入水平线尽头。风暴之后,海天之间竟孕育出更磅礴绚烂的宁静。

人生之海,亦自有其深渊与浅滩。少年水手总爱逐浪尖而行,醉心于船头激起的雪白飞沫——总以为是船劈开了海,殊不知亦是海托举了船。待到经历沉浮,方悟巨鲸之道:真正的深海巨鲸从不浮出水面为鱼群献技,它深觉那般如同小丑,不解为何要在浅滩证明自己的存在。岛礁不言语其巍峨,无碍它刺破云天;深渊不昭示其幽邃,无损它吞纳百川。低调处世,便是以静默之心容纳世间惊涛。

船行经年,终将泊岸。在那尽头沙滩上,搁浅着许多旧船骸:龙骨裸露朝天,如同大地刺向苍穹的忧伤骨骼。有人抚摩朽木,辨认出当年精心雕琢的花纹;有人俯身细察船船舱内淤积的泥沙,仿佛仍能打捞沉落的岁月碎片。那些倾覆的船骸,最终成为海滩的一部分,被潮汐淘洗,被日光漂白,默默聆听后来船只的汽笛与风帆的鼓荡——它们自身的故事,则永远沉入时间的深水层,静寂无言。

我们各自漂泊于人生之海,每人都在此间探寻内心的灯塔,而非沉迷于舷外浮光诱惑。此行旅之上,本无所谓完美航程、绝对真相,那不过是风浪允你瞥见的方寸海图。每个航者的认知在浩瀚面前终归渺小。浮生一世,无非时而被人笑,时而笑他人。既然航向各异,海图不同,何不付之一笑?

老道的海员会因顺风顺水满载而归,便向岸上人夸耀自己的高明吗?在某些人眼中,这难道不是风浪馈赠的寻常?“既不妄自尊大,也不菲薄自身。”——此古人之训,便是大海教给行舟者的全部谦卑;海图终点不过一枚符号,而航痕却是生命在时光之波上刻下的真正诗篇。

夜深时,我踱至船尾,俯视船迹犁开墨玉般的海水,雪白的航痕旋即被黑暗吞没,“海有涯而知无涯”,似乎眼前这永恒的消泯即是答案。脚下船痕滔滔不绝,又滔滔远去,涌动着无数湮灭的痕迹和无数未诞生的印辙——大海用这亘古的掩埋告诉漂泊者:追逐的终归于无形,而航行的足迹本身,已悄然融进了那万古长流的深蓝血脉里,成为它无声律动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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