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泥色
故乡的土是带腥气的。
春雨裹着云团滚过东山时,田埂上的泥会洇出深褐,像祖父烟袋锅里熬透的烟油。我总爱光着脚踩上去,泥粒顺着脚趾缝往肉里钻,凉丝丝的,混着刚翻的麦苗根须的腥甜。祖父蹲在田埂那头薅草,草帽沿的水珠滴在脊梁上,洇出一串深色的圆斑。"野小子,脚底板要沾着土,才知道天高地厚。"他说话时不回头,手里的草茎被掐断的脆响,混着远处秧鸡的叫,在雨雾里荡开。
那时的日子是跟着日头转的。天刚泛鱼肚白,村东头的老槐树就开始落露水,打在窗棂上噼啪响。我拎着竹筐去采马齿苋,露水会打湿裤脚,走到地头时,裤管已沉甸甸地坠着水珠。太阳爬到竹梢高时,筐里的野菜冒了尖,带着晨露的清苦气。回家路上能撞见二婶往井台挑水,木桶晃悠悠地撞着井绳,"吱呀"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祖父的老屋在村子最东头,土坯墙被岁月啃出许多坑洼,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墙角长着丛枸杞,秋来时红得透亮,摘一把丢进嘴里,酸甜汁水能顺着喉咙凉到心口。屋里的八仙桌是太爷爷传下来的,桌面裂着细密的缝,积着经年的茶渍,像幅模糊的地图。祖父总爱在桌上摊开泛黄的纸,说是他年轻时从镇上旧货摊换来的"老书",纸页脆得像晒干的豆叶,字是竖排的,弯弯曲曲像田里的泥鳅。"这上面写着,从前有个叫陶渊明的,放着官不做,要回家种菊花。"他用粗糙的手指点着字,烟灰落在纸上,像撒了把黑芝麻。
我那时不懂什么叫"官",只知道村头的保长隔些日子会来收粮,穿着熨帖的蓝布衫,皮鞋底沾着泥也不肯擦。祖父见了他,总是往门槛上蹲,烟袋锅敲着鞋底"吧嗒"响,说"今年收成就这样,要拿便拿"。保长走后,他会盯着墙角的枸杞丛发呆,半天说一句:"人啊,就怕忘了自己是从哪坨泥里长出来的。"
夏夜的院子里,晒谷场的麦秸堆散发着暖烘烘的气。祖父躺在竹床上摇蒲扇,我趴在他肚子上数星星。银河像条洗旧的白带子,斜斜地挂在天上。"你看那星星,看着挤,其实各有各的道。"他的声音混着蒲扇的风,"咱庄稼人,就守着自己的三分地,别眼红天上的亮。"我似懂非懂,只觉得他肚子的起伏像田里的波浪,摇得人犯困。
十五岁那年秋天,祖父走了。送葬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埋他的地方能望见老屋的烟囱,送葬的人走后,我蹲在新坟前,抓了把坟头的土。土是干的,带着阳光晒透的暖,不像春雨里的泥那样黏人。风从东山刮过来,卷着麦秸碎屑打在脸上,我忽然懂了他说的"脚底板沾着土"——那不是土,是根。
二、市声
第一次进县城,是为了给祖父抓药。
背着半袋新收的小米换了铜钱,揣在蓝布褂子的内袋里,硌得胸口发慌。村口的驴车颠得人骨头疼,车老板的烟袋锅在车帮上磕得"当当"响,说"县城里的楼比咱村的老槐树还高,姑娘家的辫子油光水滑"。我扒着车帮往外看,土路渐渐变成石子路,远处的炊烟越来越密,像一团团扯不开的棉絮。
进了城,耳朵先炸开了。吆喝声、车铃声、铜匠铺的敲打声,混着炸油条的面香和胭脂铺的甜香,往鼻子里钻。穿长衫的先生和挑担子的小贩撞在一起,先生骂"不长眼",小贩赔着笑躲开,扁担上的青菜叶子晃悠悠地打着转。我攥紧了口袋里的钱,贴着墙根走,生怕踩脏了那些锃亮的皮鞋。
药铺在街尾,门楣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写着"回春堂"。掌柜的戴着老花镜,手指在药柜的抽屉上敲得"笃笃"响,声音像庙里的木鱼。抓完药,手里还剩几个铜钱,攥着发烫。路过街角的书铺时,一股油墨味勾得人挪不动脚。
铺子里的书摞得像小山,阳光从雕花木窗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斜斜的光带,灰尘在光里跳舞。掌柜的是个留山羊胡的老头,正趴在柜台上看一本线装书,手指跟着字移动,嘴里念念有词。我怯生生地问:"能看看吗?"他抬眼瞅了瞅我,蓝布褂子上还沾着泥点,却没赶人,只指了指墙角的矮凳:"轻拿轻放。"
从铺角翻出本缺了封面的书,纸页黄得发脆,讲的是古人事。有个叫苏秦的,揣着书游说列国,没钱时连嫂子都不待见他;后来佩了六国相印,嫂子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我看得入了迷,直到掌柜的敲了敲柜台:"小老弟,该关门了。"抬头时,窗外的天已染成了橘红,街对面的酒旗在风里飘得欢。
那天没赶上回村的驴车,在城边的客栈住了一夜。木板床硌得腰疼,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还睡不着。想起书里的苏秦,又想起祖父蹲在田埂上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印在纸上的字,像一颗颗发着光的种子,落进了心里。
后来常借送粮的由头进城,每次都往书铺钻。掌柜的渐渐熟了,会把翻旧的书便宜卖给我,说"看你是个爱书的,总比让它们烂在箱底强"。我把书藏在麦秸垛里,夜里借着月光看,字里的帝王将相、江湖侠客,像活过来似的在眼前走。看到诸葛亮在茅庐里论天下,忍不住拍着大腿叫好;读到杜甫"朱门酒肉臭",又想起村里冬天饿肚子的二柱,鼻子一阵发酸。
有回在书铺遇到个穿绸衫的年轻人,正跟掌柜的争论"孔孟之道"。他唾沫横飞地说"民为贵,社稷次之",我忍不住插了句:"俺村保长说,皇上最大,他是皇上派来的。"年轻人愣了愣,随即笑了:"小兄弟这话实在。来,咱坐下聊。"
那天在书铺旁的茶馆,他点了壶龙井,给我倒了一杯。茶水清得像山涧的泉,喝进嘴里先是苦,后是甜。他说他是县里学堂的先生,教学生读"新文章"。"天下不是皇上一个人的,是老百姓的。"他指着街上往来的人,"你看那挑夫、小贩,他们才是顶起这天的人。"
我听得热血沸腾,把书里看来的故事全倒了出来。他听得眼睛发亮:"你虽在乡野,却通世故。这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红了脸,想起祖父说的"坐井说天阔",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离开时,先生送了我一本《资治通鉴》,说"读史能知兴替,更能知人心"。我抱着书往客栈走,月亮把影子拉得老长,觉得脚下的石子路,好像也没那么硌脚了。
三、空囊
在县城待了三年,靠着给书铺抄书、给茶馆跑堂混口饭吃。蓝布褂子换成了半旧的长衫,头发留长了些,用根布条束着,乍一看,倒有几分"先生"的样子。
书铺掌柜的常说我"可惜了","要是生在大户人家,定能中个秀才"。我听了只笑,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突突地跳。夜里抄书时,借着油灯看那些"治国平天下"的话,总觉得自己也能做点什么。
茶馆里人多,三教九流都有。说书先生讲岳家军时,茶客们拍着桌子叫好;说奸臣当道时,有人气得摔了茶碗。我端着茶壶穿梭其间,耳朵里灌满了这些话。有回听两个穿军装的议论,说南边在打仗,"要变天了"。我凑过去问"变天是啥样",其中一个瞪了我一眼:"小屁孩懂啥,好好端你的茶。"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时,我还穿着单衫。书铺的生意淡了,掌柜的叹着气说"这年头,饭都吃不上,谁还买书"。没了抄书的活计,兜里的铜钱很快见了底。
腊月二十三那天,街面上飘着糖瓜的甜香,我缩在茶馆后巷的草堆里,肚子饿得咕咕叫。有个卖烤红薯的老汉经过,我盯着那冒热气的红薯,喉咙里像有只手在挠。老汉看了我一眼,递过来半块:"吃吧,看你冻得直哆嗦。"红薯烫得手疼,咬一口,甜丝丝的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滑,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回到租住的破屋,四面漏风,油灯的火苗被吹得直晃。墙上贴着我抄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几个字被风吹得卷了边。我摸着肚子,想起家里的麦秸堆,想起祖父熬的玉米糊糊,忽然恨起这身长衫来。它不像蓝布褂子那样耐脏,磨破了袖口也没钱补,倒像个笑话,提醒我忘了自己本是乡野来的。
夜里冻得睡不着,裹着唯一的薄被坐起来,看窗纸上的冰花。想起书里的苏秦,想起那个学堂先生,心里像塞了团乱麻。凭什么他们能穿绸衫、坐马车,我就得缩在破屋里挨饿?凭什么保长能搜刮粮食,二柱就得饿肚子?越想越气,抓起桌上的空碗就往地上摔。碗是粗瓷的,没碎,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哐当"的响,像在嘲笑我。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惨白地挂在天上。我去给茶馆老板拜年,想求个活计,却见铺子关了门,门板上贴着"转让"二字。隔壁的剃头匠说,老板欠了粮款,被抓去官府了。我站在空荡荡的街面上,看着来往的人穿着新衣,提着年货,忽然觉得这县城像个巨大的冰窖,把人的热气一点点吸光。
走到城门口,见个穿破棉袄的乞丐在晒太阳,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窝头,吃得津津有味。我蹲在他旁边,他看了看我,把窝头掰了一半递过来:"吃吧,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窝头剌得嗓子疼,咽下去却觉得踏实。"我以前是做木匠的,"他抹了把嘴,"一场大火烧了铺子,就成这样了。"他指着远处的城墙,"这世道,谁也说不准明天会咋样。"
我看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忽然想起祖父说的"嗔怪命运薄,不如学那草"。风里的草,被踩了、被烧了,来年春雨一浇,照样冒出绿芽。我攥着那半块窝头,站起身往城外走。长衫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像只受伤的鸟,拍打着翅膀往回飞。
四、路尘
离开县城的那天,天是灰的。
没跟谁告别,背着那本《资治通鉴》和几件换洗衣物,顺着官道往前走。脚下的路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辙,冻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面"咯吱"响。风从北边刮过来,像刀子似的割脸,把头发吹得乱蓬蓬的。
走了三天,到了个叫"柳镇"的地方。镇口有棵老柳树,枝桠光秃秃的,像老人的手指抓着天。镇里有家客栈,掌柜的是个寡妇,看我冻得直抖,让我在灶房帮忙烧火,管吃住。灶房的柴火很湿,烟呛得人眼泪直流,我却觉得暖和——至少比破屋里四面漏风强。
客栈里人来人往,有赶车的、挑担的、走江湖的。夜里围在灶房烤火,听他们讲各地的事。有个跑镖的大汉,说他去过江南,"那里的水是绿的,姑娘穿的衣裳比花还艳,春天一到,满街都是香的";有个卖药材的老头,说蜀地的山高得能摸着云,"山里的灵芝大得像锅盖,吃了能活百岁"。我坐在灶门口添柴,听着这些话,心里的火苗也跟着窜。
开春后,辞了客栈的活,跟着一个商队往南走。商队老板姓王,是个圆脸胖子,总爱眯着眼笑,说"看你识字,路上帮我记账"。商队拉着丝绸和茶叶,十几辆马车排成长队,在官道上慢悠悠地晃。
走在江南地界时,真如那镖师说的,水是绿的。稻田里的秧苗刚冒头,嫩得能掐出水,远处的村庄藏在柳树林里,白墙黑瓦像浸在水里。路边有姑娘挎着竹篮采桑,笑声顺着风飘过来,甜得像蜜。王老板说:"江南是软地,养人,也磨人。"他指着河边钓鱼的老翁,"你看他钓的不是鱼,是日子。"
在苏州城住了半月,客栈窗外就是条河,乌篷船摇着橹从窗下过,艄公的号子慢悠悠的。我拿着账本去码头对账,路过书铺时总忍不住进去逛逛。有本讲徐霞客游记的书,说他走遍天下名山大川,"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我把书揣在怀里,夜里在油灯下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脚下的路又长了几分。
离开商队是在湘江边。王老板要往岭南去,我却想往西走,去看看蜀地的山。他塞给我五块银元,说"路上小心,世道不太平"。我谢了他,买了顶草帽,背着包往渡口走。渡船上有个老艄公,撑着长篙哼着小调,调子像湘江的水,弯弯曲曲的。"年轻人,去哪?"他问。"往西边走,"我说,"想去看看蜀山。"他笑了,"山在那儿,跑不了。可脚在你身上,得一步一步走。"
蜀地的山路真陡。石阶被踩得溜光,盘着山往上绕,像条没尽头的蛇。背着包往上爬,汗把衣衫浸透了,贴在背上凉飕飕的。路边有挑夫背着大捆的柴火,腰弯得像张弓,嘴里哼着号子,脚步却稳得很。我跟在他们后面,听着号子声在山谷里撞来撞去,倒不觉得累了。
在峨眉山脚的小镇住了些日子,帮庙里的和尚抄经。庙里的老和尚法号"了尘",总爱跟我在菩提树下喝茶。茶水是山泉水泡的,清苦里带着回甘。"施主看了许多书,可知'知'与'行'的道理?"他捻着佛珠问。我说:"书上说'知行合一'。"他笑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路走多了,脚就知道对错了。"
那天傍晚,站在山顶看日落,云海翻涌着,金红的光把云染成了绸缎。远处的山像卧着的龙,一层叠着一层,直到天边。忽然想起县城茶馆里的争论,想起自己摔碗的夜晚,觉得那些"论春秋"的日子,像场幼稚的梦。山就在这里,云就在这里,它们不说话,却比书里的道理更实在。
五、茶冷
在江湖上晃了五年,走了多少路,记不清了。
从蜀地到秦关,从大漠到海滨,脚上的草鞋磨破了几十双,长衫换了三件,那本《资治通鉴》的封皮早就没了,纸页被手汗浸得发皱,却一直带在身边。
见过黄河的浊浪,在渡口看船工跟惊涛骇浪较劲,号子声比浪头还高;见过草原的星空,躺在蒙古包外,银河低得像要掉下来,牧民的马头琴在夜里听得人心头发颤;见过岭南的荔枝,红得像灯笼,剥开皮,汁水甜得能粘住嘴唇。
也见过太多人。在兰州的面馆,听两个老兵讲战场的事,一个少了条腿,一个瞎了只眼,他们碰着粗瓷碗喝酒,说"能活着就好";在泉州的码头,看传教士跟渔民比划着讲"上帝",渔民听不懂,却笑着递给他刚打上来的鱼;在洛阳的旧宅,遇见过前朝的举人,满头白发,还在教孙辈读"之乎者也",说"文脉不能断"。
这些人,像路上的石子,硌过我的脚,也垫过我的路。
三十五岁那年秋天,在江南的一个小镇歇脚。镇子临着湖,湖边有间茶馆,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总爱坐在门口抽旱烟。我住的客栈就在茶馆隔壁,每天清晨都能闻到炒茶的香气。
那天雨下得密,茶馆里没什么客人。我找了个临窗的座位,点了壶龙井。老头端茶过来时,我见他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忽然想起柳镇客栈的寡妇——她手背上也有块这样的疤,是烧火时烫的。"老先生,"我问,"您这疤是咋来的?"他看了看手,笑了:"年轻时烧窑,被火星子烫的。后来窑塌了,腿也瘸了,就改开茶馆了。"
雨打在湖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圈。远处的画舫泊在岸边,船篷被雨打湿,颜色深了一层。我端起茶杯,热气熏得眼镜片发雾,擦了擦,再看时,茶水已经凉了大半。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县城书铺旁的茶馆,那个学堂先生给我倒的龙井。那时的茶是热的,心也是热的,觉得天下事都能说清,都能改变。可现在,茶凉了,心里的那些热乎劲,也像被这雨水浇了,慢慢沉了下去。
"年轻人,看你不像本地人。"老头坐在对面,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跑了不少地方吧?"我点头:"走了五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他呷了口茶:"看出啥门道了?"我想了想,说:"以前觉得书里的道理能治天下,后来发现,天下的道理,都在老百姓的日子里。"
他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可不是嘛。你看这雨,下大了,湖里的鱼高兴,岸上的卖伞人也高兴,就看你站在水里还是岸上。"他指着窗外的柳树,"这树,春天发芽,秋天落叶,不管谁来谁走,它都按自己的时节活。人啊,别总想着拗过天。"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湖面镀了层金。我结了账,往客栈走,路过湖边的石阶,见个老妇人在卖莲蓬。莲蓬是新摘的,碧绿地带着水珠。买了一个,剥开,莲子的清甜在舌尖散开。忽然想起故乡的枸杞,也是这样,不管有没有人摘,秋天到了,总会红透。
回到客栈,从包里翻出那本《资治通鉴》,纸页脆得像枯叶。翻到苏秦佩六国相印的那页,忽然觉得没意思。合上书,吹灭油灯,窗外的月光照着湖面,亮晃晃的,像铺了条路。
六、知己
在江南小镇住了半年,帮茶馆的老头抄账,闲时就在湖边钓鱼。
老头姓周,街坊都叫他"周瘸子",他听了也不恼,总说"瘸了好,跑得慢,能多看几眼风景"。他年轻时烧过窑,知道哪里的土适合做坯,哪里的柴适合烧火,讲起这些时,眼睛亮得像窑里的火星。"烧窑跟做人一样,"他用抹布擦着茶桌,"急了不行,慢了也不行,得拿捏着火候。"
我渐渐觉得,这小镇像块吸墨的宣纸,把心里的浮躁都吸走了。湖水平静时,能照见自己的影子,鬓角竟有了几根白头发。想起刚离开乡野时,总觉得日子长得没头,如今才懂,日子是按步走的,一步一步,就把青丝走成了霜。
开春时,镇上来了个说书先生,在茶馆搭了个台子。先生姓秦,瞎了只眼,却能把《三国》讲得活灵活现,说到关羽走麦城时,满茶馆的人都叹气。秦先生白天说书,晚上就跟我和周老头围在灶房烤火,他总爱摸出个酒葫芦,抿一口,说"这世上的事,书上写的是一回事,嘴里说的是另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一回事"。
有回说到"知己",秦先生叹了口气:"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可这世上,多的是擦肩而过,少的是并肩同行。"周老头往灶里添了块柴:"我年轻时有个搭档,一起烧窑,他揉泥我看火,配合得像左右手。后来他去了景德镇,就再也没见过。"他看着跳动的火苗,"不过也没啥,知道他还在烧窑,就够了。"
我想起祖父,想起县城书铺的掌柜,想起王老板,想起了尘和尚。他们陪我走了一程,然后各自转弯,像河岔里的水,流着流着就分开了。可那些相遇的日子,像灶里的炭火,虽然熄了,余温却一直都在。
那年夏天,湖涨水,淹了岸边的柳树林。镇上的人都忙着往高处搬东西,秦先生却站在湖边发呆。"你看这水,"他指着浪头,"不管淹了多少树,退了之后,根还在,来年照样发芽。"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周老头扶着他,说"你这身子骨,该歇歇了"。
秦先生没歇,秋天来时,他在台上说书,说到诸葛亮病逝五丈原,忽然停住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送葬那天,镇上的人都来了,周老头拄着拐杖走在前面,背影佝偻着,像株被风吹弯的芦苇。
秦先生走后,茶馆里安静了许多。周老头常常坐在秦先生常坐的位置,抽着旱烟,半天不说一句话。有天我钓鱼回来,见他在收拾秦先生留下的书,忽然说:"我那烧窑的搭档,上个月托人捎信来,说他烧出了件'雨过天青',想让我去看看。"
"那您咋不去?"我问。他笑了:"不去了。知道有那么件好东西在世上,就够了。就像秦先生,人走了,可他说的关羽、诸葛亮,还在咱心里活着。"他指着湖面,"你看这湖,今天你钓,明天他钓,鱼不一样,可湖总在这儿。"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祖父蹲在田埂上薅草,我光着脚踩在泥里,泥粒顺着脚趾缝往肉里钻,凉丝丝的。他回头看我,笑了,说"回来了"。醒来时,窗外的月光正照在那本《资治通鉴》上,纸页泛着淡淡的光。
第二天,我收拾了包,跟周老头辞行。他往我包里塞了包新炒的龙井,说"路上喝,解渴"。走到镇口,回头看,周老头还站在茶馆门口,拄着拐杖,像株老柳树。
往故乡走的路,好像比来时短了。路过县城时,书铺还在,掌柜的换成了个年轻人,见我盯着旧书看,笑着说"老先生也爱这个?"我摇摇头,没说话。
回到村里,老屋还在,墙角的枸杞丛长得比人高。推门进去,八仙桌还在,桌面上的茶渍像幅清晰的地图。坐在桌旁,仿佛能听见祖父敲烟袋锅的"吧嗒"声。
村东头的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的。树下坐着几个老头,抽着旱烟,说着眼下的收成。见我回来,有人问"这不是老张家的孙子吗?回来了"。我笑着点头,坐在他们旁边,听他们说谁家的麦子长得好,谁家的孙子娶了媳妇。
夕阳西下时,影子被拉得老长。我摸了摸胸口,周老头给的龙井还在,硬硬的一包。忽然觉得,这世上的知己,不一定非要天天见面,也不一定非要说话。就像这老槐树,就像这老屋,就像那些记不清名字的路人,他们在那里,你知道他们在那里,就够了。
晚风拂过,枸杞丛沙沙地响,像谁在说:回来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