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家那年,江南的雨丝正淅淅沥沥缠绵不断,如同不能止歇的青涩心事。我背起行囊里一小捆画具,踏入了潮湿的青石板路,它们幽幽的光泽里仿佛流淌着整个雨季的隐衷。我不知前路何为,只凭着一腔倾泻而出的渴望,便钻进了这座浓稠得化不开的水乡小镇里去了。
日复一日,我坐在石桥之上,铺展开纸笔,执拗地描摹着桥下流水的倒影。那些倒影里,晃动着房屋,摇曳着枝条,飘散着行人的面目种种,似乎唯独不见我自己。偶尔我会凝望着水面里那个模糊的晃动影子,一次次努力勾勒它,又随即毫不吝惜地将它们撕碎弃入水中——纸片瞬间被水流濡湿浸透,扭曲变形,迅速沉入水底,就像从未存在过。我总觉得画中之人终究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虚幻水膜,抓不着,更留不住。
直到某一天,桥的另一端缓缓踏上来一个人影。那是一位盲者,着靛蓝布衫,一根竹杖轻轻叩击着桥面,发出笃笃之音,仿佛代替了他的眼睛在丈量着这世界。他摸索着停在桥栏边,面朝河水,驻立不动了。我抬头看着他,盲人却浑然不觉,只是安静地聆听着流水的声响,又或许是在倾听风拂过树梢的声音。他整个人像一尊凝固的塑像,却偏偏又分明透出异样的敏锐气息:仿佛此刻波光粼粼的水纹,鸟掠过天空的翅痕,甚至不远处柳梢拂动的动静,都轻轻落入了他的心坎深处。
我不由自主换了张新纸,本想画眼前这盲者,可笔却仿佛有了意志,自顾自游走,勾勒出的竟还是水中自己那飘摇不定轮廓——我心头沉闷,懊恼地又撕碎了画纸。谁知那盲者仿佛听见了纸裂之声,竟缓缓转过脸来朝向了我。他睁开的眼睛里空洞无光,然而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奇异的了然和沉静。他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无言中告诉我,他早已洞悉了什么。我莫名惶恐,那空洞的注视穿透了我的皮囊,甚至直抵我灵魂深处那些我自己都尚未辨清的角落。
后来,我得知镇上的人都唤他琴师。一来二去,我和琴师竟渐渐熟络起来。他常坐在自家屋檐下抚摸着陶瓮,指尖灵巧,神情沉醉,一如抚摸着爱人的面庞。我尝试着画他,然而无论多少次努力,那画中人依旧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单薄而虚假,最后只得又撕碎,化作片片虚妄的残骸,被风一卷便不知去向。
“我听你撕画之声,心也跟着裂了。”一日,琴师忽然侧过头来,面带温和笑意,轻轻说道:“不如来听听这雨声吧。”闻声,我这才发觉细雨已不知何时开始飘洒了。
雨点敲打在瓦片上,声音清脆如敲玉;坠落于石阶之上,又转为浑厚钝响;融汇进河水之时,便化作轻柔的絮语。每一种声音都清晰可辨,却交融在一起,宛如一场自然巧妙组织的盛大交响。我凝神倾听,渐渐竟分辨不清哪一滴落在哪里,只觉无数声音汇成了一股宏大而和谐的洪流,浩浩荡荡流进我的耳朵,淹没了我的知觉。雨声终了之后,琴师缓缓开口:“雨停之后,水瓮里那细微的余音,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我怔怔听着他的话,如坠五里雾中。琴师却已然笑了,他唱叹道:“听竹,勿只用耳啊!”
雨声渐渐弱去了,傍晚的微光悄然渗入小院。屋檐下,水滴有节奏地落在瓮中,发出清越的叮咚声,仿佛天地间仅剩此音,悠远而绵长。
琴师饮尽碗中清茶,起身返回屋内。小院复归寂静,唯有那瓮中水声依旧滴答,如同时间缝隙里细微的脉搏,敲打在黄昏的宁静里,一点点渗入我心深处幽黯的角落。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不觉竟已数年。我每日依然画画,撕画,再画,再撕。那些画中人,似乎永远隔着一层虚幻的膜,我隔着画纸、隔着水影、隔着雨帘,无论如何描摹,永远也无法触及那个真实的自己。琴师也不多言,只常常在檐下抚瓮而立,面容平静安然,仿佛那瓮胎里孕含着他全部的世界与秘密。
某个浓重的冬日黄昏,雪光映照着窗纸,屋内浮动着一小片幽蓝的微光。我目光扫过调色盘,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盘里不同层次的蓝,竟不知何时悄悄染上了琴师衣衫那令人心安的靛青色调。我一怔,随即搁下画笔,推开房门走向琴师的小院。院中积雪厚重静谧,我驻足良久,忽然开口说道:“想为你画幅肖像。”琴师坐在檐下一动不动,点了点头仿佛应允,脸上浮起一种仿佛等待已久的宁和神色。
当晚,油灯如豆,明明灭灭地摇晃着。我执笔涂抹,纸上人影慢慢浮现出来。我画笔游走,每一笔都倾注着多年积蓄的熟稔与默契——那略显清瘦的颧骨,流露着岁月余痕的嘴角,都一一悄然落于纸上。唯有那双眼睛,我踌躇着,竟迟迟不敢点染墨色。
窗外的雪光与屋内的灯光交错着流淌进来,在琴师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光影。他那双茫然空洞的眼眸,此刻却仿佛镀上了一层奇异清透的微光,像是凝望着虚空深处某种我所看不见的景象。我鼓起勇气落笔,却只轻轻描摹出眼周的轮廓,依旧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瞳仁的位置。画中之人,面目清晰如生,唯有眼睛那一圈荒芜的空白,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夜更深了。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我抬眼望去,琴师依旧端坐,嘴角却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画纸上的眼廓薄薄一层墨痕,在灯光下似有若无地浮动着。我心中忽有所动,轻轻吸了口气,笔尖蘸饱浓墨,终于鼓起勇气点向画中那一片空白……
笔尖正要触纸的刹那,一阵穿堂风猛地袭来,吹得灯火摇曳难明。光影倏忽错乱间,我手一颤,炭笔应声而断,发出轻轻的“啪嗒”一声脆响。
琴师闻声,突然仿佛感知到什么,缓缓伸出手来,摸索着抓住了我那只沾满墨迹的手。他的手冰凉粗糙却又无比有力,紧紧握着我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我们就这样执手相对,静默无言地坐于灯下。窗外雪落无声,唯有风在旷远的黑暗里,不知疲倦地吹拂不息。
次日清晨,我收拾行装离去。临行前,我将那幅未完成的画轻轻放在琴师檐下。画中人物的轮廓隐隐透出孤独,只有眼睛处我终究未点墨,徒留一团惊心动魄的空白——仿佛没有谜底的问题,无声叩问着每一个看见它的人。
琴师默默听着我收拾的细微声响。他摸索着门框,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却终究没有转头。
此后三十年光阴荏苒,我辗转过无数地方,笔下流淌出无数人物与面孔。可无论我画什么,调色盘里却总留着那抹深深的靛青色调,如同刻进骨髓的印记——它渐渐融进海水翻起的浪花深处,渗入街头妇人衣裳的褶皱里,甚至悄然漂浮在巴黎天空变幻莫测的云层边缘……这蓝色并非简单的颜料,它仿佛带着血脉里的温热,固执地追逐着我的笔尖,不经意间便染透了我的整个视野。
我画过巴黎车站拥抱泣别的爱人,画过异国街巷奔跑嬉笑的孩童,画过集市摊贩沟壑纵横的脸……画里众生面容栩栩如生,可我心头却依旧萦绕着那个未曾画完的盲眼老者,那画纸上顽固的空白如同一道永恒的伤口。
直到暮年,我再次回到了江南这处小镇。物是人非,青石板依旧光亮如初,水流也仍静静淌过桥下。我缓步走向琴师的小院,却只见荒草蔓垣,院中唯余一冢孤坟,上面爬满了岁月的苔痕。墓碑无语,只有风敲击着屋檐下那只空悬的旧陶瓮,发出低沉孤单的呜咽,仿佛代替故人与我叙旧。
我静坐坟前,久远记忆里琴师的话语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听竹,勿只用耳啊!” 当年模糊朦胧的谜语,此刻忽然如一道闪电劈开了浓稠迷雾。我长久地凝视着墓碑,仿佛那粗糙的石面正缓缓融化显现出琴师的面容。我这才真正明白:原来他专注倾听的,从不单单是风掠过竹林的声响,更是那阵风穿越竹林空隙后留下的无形虚空——如同他眼中那片我未曾落笔的空白;如同此刻坟前耳畔回旋着的,那并非来自风声本身、却是风声止息后在陶瓮内壁上往复萦绕、不肯散去的幽微低吟——那才是真正值得聆听的箴言。
正当我凝神于这无声的余韵时,一个放风筝的顽童奔跑而过,手中的线轴无意间撞在我的肩头。线轴脱手,骨碌碌滚落在石板路上,又在落地的一瞬间高高弹起,仿佛带着一种惊愕的生机。那凌乱的麻线在阳光下拉扯着长长的背影,宛如当年被我丢弃在河中的那些残缺画稿的影子,又一次挣扎着回到眼前。
那孩子匆匆忙忙弯腰拾起线轴,又跑开了。我仰头望去,只见风筝已飘摇着升入高空,在纯净的蓝天上变成一个渺小的黑点。它拖着伶仃的细线,越飞越高,越远越小,最后几乎融化在无垠的碧霄深处,只留下蓝天上无法填满的一个微小缺口。
风突然大起来了,鼓动着我的衣衫。我眯起眼睛,恍惚间觉得那澄澈的天空中,似乎正传来风筝线绷紧时细微而又绵长的震颤之音——那是风与线角力时才会发出的弦歌,一声声穿透云层,刺入耳膜。
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风筝挣脱了最后一丝束缚,线头袅袅垂落,而那渺小的黑点却继续向上攀升,像一粒摆脱了引力的种子,直至彻底融入那片令人目眩的苍蓝底色里,遁入了无形。 ………… 我的耳中此刻再无它物,唯有那风筝消失之处,风过无痕之后,依然在灵魂内部持续回荡的渺远嗡鸣——如同当年琴师瓮中雨停后的余响,那是剥离了形骸的声音的精魄;亦如当年我落笔时墨痕下最终未能完成的空白,那里不曾被颜料沾染,却恰恰是命运以不可抗拒的凛冽笔触,在我生命画布中央永久镌刻下的唯一印记。
原来我们毕生描画的众生容颜,不过是一面镜子,只是映照出了一个我们未曾知晓的、更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