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石板的时候,总有人踩着露水往坡上走。坡顶的树影里藏着些模糊的响动,像风卷着碎纸,又像谁在远处拨弄琴弦。坡下的人抬头望,只看见雾把天和地揉成一团,分不清哪是云的边缘,哪是树的枝桠。
他们说,万物都有自己的圈。
溪边的卵石待了百年,总在潮涨时被推到浅滩,潮落时又退回水洼。你问它想不想滚到山上去,它会晃一晃身上的青苔——不是不想,是水的纹路早把轨迹刻在了沙里。就像檐下的燕,每年衔泥的角度都差不离,不是记着旧巢的模样,是风的方向总在清明前后拐个弯,逼着翅膀往老地方飞。
有人在雾里画圈。用看不见的笔,蘸着晨光或暮色,把圈画得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圈里的草长得齐整,圈外的花却开得疯癫。圈里的虫只敢爬三寸,圈外的蝶能飞三里。不是草不想疯长,是圈边的土被掺了东西,长到半尺就打蔫;不是虫不想远爬,是圈沿的风带着声,爬过三寸就发抖。
老人们说,这圈是祖传的。早年间有个穿蓑衣的人,在山巅烧了三堆火,烟飘到哪里,圈就画到哪里。烟浓的地方,圈画得密,圈里的人低头就能捡到谷粒;烟淡的地方,圈画得疏,圈里的人抬头才能望见星辰。可谷粒吃多了会困,星辰看久了会慌,困了的人懒得挪脚,慌了的人不敢迈步,日子久了,圈就长在了身上,像胎记,擦不掉了。
圈里的日子有章程。鸡叫三遍就得起身,月上中天才能歇脚。该浇水时不能晒谷,该织布时不能纺线。谁要是弄错了章程,就会被圈里的风刮得头疼,被圈里的雨打得腰疼。有人试过改章程,把鸡叫两遍就起身,结果种的麦子全倒了;有人把月上一竿就歇脚,结果织的布全抽了丝。后来他们才明白,章程不是人定的,是圈定的,圈让你什么时候动,你就得什么时候动,像钟摆跟着齿轮转,错不得半分。
也有圈外的人。他们穿的衣裳没针脚,走的路没脚印,笑起来像山涧的回声,听不清真假。圈里的人见了他们,要么躲,要么骂。躲的人说,他们身上有刺,挨了会疼;骂的人说,他们心里有鬼,看了会慌。可圈外的人从不躲,也从不骂,只是蹲在圈边抽烟,烟圈飘进圈里,圈里的人就开始打哈欠,忘了刚才要骂什么,要躲什么。
有个孩子问爷爷,圈是谁画的?爷爷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照着他满脸的皱纹,像圈边的裂纹。“是画圈的人,”爷爷说,“也可能不是人。”孩子又问,那圈能擦掉吗?爷爷笑了,笑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团,“你试试擦自己的影子?”
影子确实擦不掉。太阳在东边,影子在西边;太阳在南边,影子在北边。你跑,它也跑;你停,它也停。有人嫌影子黑,往身上涂白粉,可白粉落了,影子还是黑的;有人躲进屋里,可灯一亮,影子又爬在墙上,比在太阳下还清楚。后来他们就不擦了,还学会了夸影子:“你看这影子多乖,总跟着我,不跑不闹。”
圈里的规矩会变,像换季时的衣裳。去年还说种豆好,今年就改种瓜;去年还说织布强,今年就改纺纱。改规矩的时候,总有穿长衫的人来喊话,站在圈中央的土台上,声音被风裹着,飘到每个角落。“种瓜能多收三成,”他们说,“纺纱能多换半两。”圈里的人听了,赶紧把豆苗拔了,把织机拆了,忙得脚不沾地。可收瓜的时候,才发现瓜里全是水;换钱的时候,才发现纱线全是毛。穿长衫的人早没影了,只留下土台上的脚印,被雨一淋,成了泥坑,坑里积着水,照出圈里人的脸,皱巴巴的,像没泡开的茶。
圈与圈之间有墙,看不见,摸不着,却比石头还硬。墙这边的人吃麦,墙那边的人吃米;墙这边的人说“早”,墙那边的人说“晨”;墙这边的人把钱叫“票子”,墙那边的人把钱叫“头寸”。有人想翻墙,爬到一半就被风推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风里有话:“你身子骨太沉,翻不过去。”其实不是身子沉,是墙根的草缠着脚,墙顶的藤勾着衣,那些草和藤,都是从圈里长出来的,早把人跟圈缠在了一起。
山里的庙墙上刻着字,模糊不清,据说是前朝的和尚写的。有人认出几个:“圈非圈,墙非墙,心之所向,即是方向。”可没人信。心是什么?能种麦吗?能纺纱吗?能换半两银子吗?不能。所以心没用,不如守着圈,按章程过日子,至少饿不着,冻不着。
雾又漫上来了,比早晨更浓。坡上的人往回走,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很稳。圈里的灯次第亮了,昏黄的光透过雾,像一个个模糊的月亮。有人在灯下纳鞋底,线绳穿过布面,发出“沙沙”的响,像在重复一句古老的话:就这样,挺好。
远处的山顶,风把雾吹开一道缝,露出几颗星星。圈外的人坐在石头上,望着那些星星,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歌声飘进圈里,被雾挡了,碎成一片一片,落在圈里人的梦里。梦里,有人站在墙头上,看见墙这边的麦浪和墙那边的稻田,连在了一起,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绿。可醒来时,手里还攥着纳了一半的鞋底,线绳断了,头有点疼,像是被风刮过。
天快亮了,雾开始散。圈里的人起身,往坡上走,踩着露水,踩着影子,一步一步,很稳。他们知道,今天该种瓜还是种麦,该织布还是纺纱,章程就在心里,像刻在石头上的字,擦不掉,也忘不掉。
只是偶尔,有人会抬头望一眼山顶,望一眼那道被雾遮住的缝。心里忽然空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但很快,就被坡上的土味盖住了。土是香的,带着麦或瓜的气息,让人踏实。
踏实,比什么都好。他们说。
雾彻底散了的时候,阳光铺满了山坡。圈里的草绿得发亮,圈外的花开得正艳。蝴蝶从圈外飞进来,又飞出去,没人管。它们没有圈,也没有章程,想往哪飞,就往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