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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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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上

晨雾是从谷底漫上来的。

起初只是几缕淡白,像被谁失手泼翻的米汤,黏在青石板的缝隙里,又顺着岩面的褶皱往上爬。后来雾越来越稠,把整座山都泡成了一碗温吞的白粥,连最陡的那道崖壁都软了边角,只剩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宣纸上未干的墨,晕得一片朦胧。

这块卧在山腰的巨石,是最先被雾缠上的。它在这里待了多久?没人说得清。山民说打记事起它就在这儿,像个蹲守的老神仙,背靠着整面山壁,面朝谷口的方向。石身是青灰色的,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凹痕,有的是雨水凿出来的坑,有的是风卷着沙砾磨出的槽,最深处能埋下半只脚掌,里头积着昨夜的雨,被雾一盖,倒成了藏在石上的湖,映着雾的白,也映着石纹里渗出的青。

雾里有声音在动。不是风,是更轻的响动,像蚕在啃桑叶,又像草叶舒展时挣断的纤维。凑近了才听得清,是石缝里的苔藓在呼吸。那些暗绿的、褐红的、半透明的苔藓,裹着雾水膨胀起来,把原本干枯的石缝填得满满当当,指尖按上去是软的,带着湿冷的潮气,像按在一块浸了水的海绵上。有几株卷柏从石缝里探出头,叶片还蜷着,雾一润,便慢慢舒展开,每片小叶都捧着一颗露珠,亮得像撒在绿绒上的碎钻。

露水顺着石面往下淌。不是直线,是跟着石纹走的,绕开那些深凹的坑,也避开苔藓密生的角落,在青灰的石面上画出弯弯曲曲的银线。线与线交汇的地方,积起小小的水洼,映着雾的影子,也映着偶尔漏下来的天光——雾毕竟是薄了些,东边的雾幕上渐渐透出一点淡金,像谁在白绸上抹了一笔橘黄,那颜色慢慢洇开,把雾染成了半透明的琥珀。

有鸟从雾里钻出来。是只灰雀,翅膀上还沾着雾珠,落在巨石最高的棱角上,抖了抖羽毛,珠子弹落下去,砸在石面的水洼里,溅起的细浪让雾的影子晃了晃。灰雀歪着头看石上的苔藓,又啄了啄那些卷柏的叶子,忽然扑棱棱飞走了,翅膀带起的风,把石顶的雾搅出个小小的漩涡,旋即又被周围的雾填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雾开始散了。不是一下子褪尽的,是像被谁用手轻轻拨开。先露出的是巨石脚下的几丛灌木,叶片上的露珠在晨光里亮得刺眼,再往上,石身的青灰色渐渐清晰,那些凹痕里的积水映着天光,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太阳。远处的谷口传来水声,起初是隐约的轰鸣,随着雾散,声音越来越清,像有无数把小锤在敲打铜器,叮叮当当的,把整座山都敲得亮堂起来。

阳光终于越过崖顶,斜斜地切进谷里。第一缕光落在巨石的左侧,把石面的一角染成了金红色,那些粗糙的凹痕忽然有了层次,深的地方是墨黑,浅的地方泛着暖黄,像谁在石头上刻了幅无声的画。苔藓在光里绿得发亮,叶尖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风一吹,露珠滚落,在石面上砸出细碎的湿痕,很快又被阳光晒干,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水迹,像石头的泪痕。

正午的太阳把山晒得发蔫。

巨石被晒得滚烫,手按上去能感觉到热量顺着掌心往上爬,像握着一块温热的铁。石面上的水分早已蒸发干净,那些清晨的水洼消失了,只留下一圈圈浅白的印子,是矿物质沉淀下来的痕迹,像石头的年轮。苔藓缩回了石缝深处,叶片卷成细细的条,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只有最耐旱的那种褐藻,还在石面的向阳处铺着,像一层干枯的皮。

几只蚂蚁在石面上搬家。它们沿着石纹的沟壑走,排成一条细细的黑线,扛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蚁卵,走走停停。有只蚂蚁掉队了,在一块凸起的石棱上打转,阳光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石面上,像一个小小的惊叹号。风偶尔吹过,带着松针的气息,把蚂蚁的队伍吹得有些散乱,但它们很快又重新排好队,继续往石缝深处钻——那里背阴,能避开正午的酷热。

石脚的草丛里藏着声息。是蜥蜴,灰绿色的身子,趴在草叶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不停地转,警惕地盯着石面上的动静。有只马蜂从远处飞来,嗡嗡地绕着巨石转了两圈,大概是想找个地方筑巢,在石面的凹痕里停了停,又不满意似的飞走了,翅膀的震动声在热空气里荡开,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阳光移到了巨石的正上方。石身的影子缩成一个小小的圆点,贴在脚下的土地上,像一块被遗忘的墨。石面上的温度越来越高,空气里弥漫着石头被晒透的味道,混杂着泥土和干草的气息,闷闷的,像一场酝酿已久的雨。远处的树林里传来蝉鸣,一声接着一声,聒噪得很,却奇异地让山谷显得更静了,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沙沙的,像谁在翻动书页。

一只山鼠从石后窜出来,叼着颗野果,飞快地爬上石面,在一块凹陷的石坑里停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用前爪抱着野果啃起来。果皮的碎屑落在石面上,被阳光晒得卷曲,很快又被风卷走。山鼠啃得很快,吃完了,用爪子抹了抹嘴,又窜回石后,消失在灌木丛里,只留下石坑里几滴深色的汁液,像石头的血。

云影偶尔会掠过石面。是远处飘来的积雨云,巨大的影子投在山上,把巨石暂时罩在阴影里。那一刻,石面的温度会骤然降下来,带着一丝凉意,苔藓似乎舒展了些,连石缝里的蚂蚁都加快了脚步。但云影很快就移走了,阳光重新铺上来,石面又恢复了滚烫,仿佛刚才的清凉只是一场幻觉。

傍晚的风是从谷口钻进来的。

先是带着水汽的凉,贴着地面溜过来,卷起几片干枯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巨石上,又被弹开,飘向远处的树林。风里有潮湿的泥土味,还有野菊花的清香,混在一起,像谁把秋天装进了一个陶罐,打开盖子,香气就漫了出来。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云层被镀上了金边,那些厚实的云团像一块块融化的金子,慢慢往西边沉。阳光斜斜地照在巨石上,把石身的右侧染成了暖黄色,左侧却已经浸在阴影里,明暗交错,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石面上的凹痕在暮色里显得更深了,像一双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天空的变化。

几只蝙蝠从崖壁后飞出来,在巨石上空盘旋。它们的翅膀在暮色里几乎看不见,只有偶尔掠过阳光时,才能瞥见一闪而过的黑影。它们似乎在追逐蚊虫,绕着石面飞了几圈,又忽然转向,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只留下翅膀扇动的微弱声响,很快被风声吞没。

石脚的溪水涨了些。午后下过一场小雨,溪水变得浑浊,带着泥沙的气息,哗哗地流着,在石头的阻挡下拐了个弯,往谷口奔去。水流撞击石脚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有人在不停地敲打着鼓点。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往下游漂,偶尔被突出的石棱挡住,挣扎一会儿,又顺着水流漂远了。

暮色渐浓,天空的颜色从橘红变成了深紫,最后褪成了墨蓝。第一颗星星亮起来,在巨石的正上方,像一颗被钉在天幕上的银钉。石面的温度慢慢降下来,带着夜晚的凉意,那些白天蜷缩的苔藓又舒展开来,在湿润的空气里微微颤动。有只萤火虫从草丛里飞出来,尾部的绿光一闪一闪的,在石面上空飞了一圈,像是在打量这块古老的石头,然后又慢悠悠地飞走了,把绿光藏进了远处的黑暗里。

月亮升起来了。起初是淡淡的月牙,挂在崖顶的树梢间,把石面的一角染成了银白色。随着月亮升高,月光越来越亮,像一层薄纱,轻轻盖在巨石上,那些粗糙的凹痕在月光里变得柔和起来,仿佛有了生命。石面上的积水映着月影,随着风的吹动,微微晃动,像一个打碎了的银盘。

秋雨是缠缠绵绵的。

不是夏天那种瓢泼的暴雨,是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把整座山都裹进了一片朦胧的灰绿色里。雨丝落在巨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吃桑叶,又像谁在用手指轻轻抚摸石头的脸。

石面很快就湿透了。那些干燥的凹痕被雨水填满,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池塘,映着灰蒙蒙的天,也映着石缝里伸出来的草叶。草叶在雨里轻轻摇晃,叶尖的水珠一串串往下掉,砸在石面上的水洼里,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涟漪碰在一起,又散开,像无数个破碎的圆。

苔藓在雨里疯长。它们吸足了水分,从石缝里挤出来,铺在石面上,把青灰色的石头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绿,深的地方是墨绿,浅的地方是嫩绿,还有些带着水汽的亮绿,像一块被雨水打湿的绿绒毯。有几株蕨类植物从石缝里钻出来,羽状的叶片在雨里舒展开,每一片小叶都捧着一颗雨珠,晶莹剔透,风一吹,雨珠滚落,在石面上砸出细碎的湿痕。

雨幕里有鸟在飞。是山雀,灰色的羽毛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沉重,它们低低地掠过石面,翅膀带起的雨丝溅在石上,像撒了一把碎银。有只山雀停在石棱上,抖了抖翅膀,把水珠抖落,然后啄了啄石缝里的苔藓,又很快飞走了,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消失在雨幕里。

石脚的溪水变得湍急起来。雨水顺着山坡汇进溪里,让溪水涨了不少,颜色也变得更深,像一块流动的墨。溪水撞击石脚的声音比往常更响,哗哗哗的,像是在跟雨声合唱。水面上漂浮着被冲下来的树枝和落叶,打着旋儿往下游漂,偶尔被石脚挡住,挣扎一会儿,又被水流卷走,消失在雨幕深处。

雨下了很久,久到山都被泡得发涨。暮色降临时,雨势才渐渐小了些,雨丝变得更细,像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山谷。远处的树林里传来蛙鸣,一声声,慢悠悠的,像是在诉说着雨天的故事。巨石在雨雾里静静矗立,石面上的水洼映着远处的灯火,一闪一闪的,像石头的眼睛,在望着这个湿漉漉的世界。

雪是夜里悄悄落下来的。

先是细小的雪粒,像盐一样撒下来,打在石面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后来变成了雪花,大片大片的,慢悠悠地飘着,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它们落在石面上,起初很快就融化了,在石面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湿痕,但随着雪越下越大,石面的温度越来越低,雪花开始在石面上堆积起来,一点点,把青灰色的石头变成了白色。

清晨时,雪停了。整座山都被裹进了一片洁白里,崖壁、树林、草地,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被,只有巨石的轮廓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头伏在山间的白色巨兽。石面上的积雪有半尺厚,那些凹痕被雪填满,成了一个个起伏的雪丘,阳光照在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几只野兔在石脚的雪地里觅食。它们的脚印像一朵朵小小的梅花,印在雪地上,从石脚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林。有只野兔抬起头,警惕地看了看巨石,然后低下头,继续啃着雪地里的枯草。风偶尔吹过,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撞在巨石上,又被弹开,像一团团白色的烟雾。

太阳升高了些,雪开始慢慢融化。石面上的积雪顺着凹痕往下淌,汇成一条条细细的水流,在雪地上冲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面。那些融化的雪水在石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空的蓝,也映着周围的白雪,像一块块镶嵌在石头上的蓝宝石。

中午时分,石面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只剩下背阴的角落里还残留着一些。石身的青灰色渐渐显露出来,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泛着光。有几只麻雀落在石面上,啄着那些还没融化的雪粒,又蹦蹦跳跳地在石面上找着什么,它们的脚印在湿滑的石面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印记,很快又被融化的雪水冲刷干净。

傍晚时,气温降了下来,石面上残留的雪水开始结冰。那些小小的水洼变成了薄薄的冰面,映着渐暗的天光,像一块块破碎的镜子。风里带着寒意,吹在石面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石头在低语。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寒鸦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春风是带着暖意来的。

它先是从南方吹来,掠过谷口的溪水,带着湿润的气息,钻进山谷里。风里有花香,有草芽的味道,还有泥土解冻的腥气,混在一起,像一杯刚刚调好的酒,让人闻了就觉得心里发暖。

风拂过巨石,带着一种轻柔的力量。石面上的残雪被吹得四散,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面,那些结冰的水洼融化了,水流顺着石缝往下淌,在石脚汇成一汪小小的水潭。苔藓被春风一吹,渐渐苏醒过来,从石缝里探出嫩绿色的芽,一点点铺展开来,把石面的凹痕染成了淡绿。

山桃花开了。就在巨石旁边的那棵桃树上,粉白色的花朵缀满了枝头,风一吹,花瓣簌簌地落下来,像一场粉色的雨,落在石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有蜜蜂从远处飞来,落在花瓣上,嗡嗡地采着蜜,又飞到石面上的花瓣上,似乎在寻找更多的落在。

溪水在春风里涨了起来。冰雪融化的水汇入溪中,让溪水变得清澈而湍急,哗哗地流着,在石脚激起白色的浪花。水面上漂浮着桃花瓣,打着旋儿往下游漂,像一艘艘小小的船。石脚的泥土变得松软,有小草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在风中轻轻摇晃。

清晨的露珠在石面上闪闪发光。阳光照在露珠上,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撒在石面上的宝石。有只蝴蝶停在石面的露珠旁,翅膀是淡蓝色的,上面带着黑色的斑点,它似乎在欣赏露珠里的倒影,停了很久,才扇动翅膀,飞向远处的花丛。

傍晚的霞光把巨石染成了金红色。石面上的花瓣在霞光里泛着暖黄,苔藓的绿色也变得深沉,像一块被染色的绒布。远处的山谷里传来牧童的笛声,悠扬的声音在春风里荡开,把整座山都浸在一种温柔的氛围里。巨石在霞光里静静矗立,仿佛也在倾听这春天的声音。

岁月在石上刻下痕迹,却从未改变它的模样。

晨雾来了又去,露珠聚了又散,阳光升了又落,风雪停了又起。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溪水涨了又退,鸟兽来了又走。巨石始终在这里,卧在山腰,背靠着崖壁,面朝谷口,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石面上的凹痕越来越深,那是雨水凿的,风磨的,岁月刻的。苔藓枯了又荣,在石缝里生了又灭,把石面染成过深绿,也染成过褐黄,最终还是会在某个春天,重新铺展出一片嫩绿。蚂蚁来了又去,在石面上留下过细细的黑线,也留下过散乱的足迹,最终还是会钻进石缝深处,消失在时光里。

有人来过。采药的山民,背着竹篓,在石面上坐过,留下过屁股的压痕;砍柴的樵夫,靠着石身歇过脚,留下过汗水的印记;迷路的旅人,在石下避过雨,留下过匆忙的脚印。他们看过巨石的样子,有的说它像一头卧牛,有的说它像一只巨兽,有的说它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他们走了,带着各自的记忆,把巨石留在了山里。

鸟儿在石上停过,留下过羽毛;蜥蜴在石上晒过太阳,留下过鳞片;松鼠在石上藏过松果,留下过爪印。它们用自己的方式认识着这块石头,有的把它当成歇脚的驿站,有的把它当成藏身的庇护所,有的只是偶然路过,匆匆一瞥。但它们也走了,飞向天空,钻进树林,跑向远方,把巨石留在了原地。

云影在石上掠过,留下过短暂的阴凉;月光在石上流淌,留下过温柔的银辉;星光在石上闪烁,留下过细碎的光点。它们用自己的光影描绘着这块石头,有时把它照得明亮,有时把它藏在阴影里,有时让它在夜色里显得神秘。但它们也走了,随着日月星辰的运转,消失在天际,把巨石留在了时光里。

巨石还是那块巨石。青灰色的石身,布满凹痕的表面,背靠着崖壁,面朝谷口。它见过雾的白,露的亮,光的暖,雪的寒;听过风的声,雨的响,鸟的鸣,溪的唱;也感受过兽的踏,人的坐,花的落,叶的飘。

这些都曾落在它身上,像无数的色彩,涂抹在它的石面上。有的浓,有的淡,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来了又去,有的去了又来。但它始终是它,一块卧在山腰的巨石,沉默,坚硬,自在。

谷口的溪水还在流,带着岁月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巨石在水声里,静静矗立,看晨雾漫上来,又散开;看阳光照下来,又移走;看花开了,又谢了;看雪落了,又化了。

它只是一块石头,在山里,在风里,在光阴里,做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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