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总是裹着一层薄凉,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布,搭在老槐树的枝桠上,再漏下来时,就碎成了满地的星子。我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椅面还留着夜露的湿意,沾在裤腿上,凉丝丝地渗进皮肤里。这池塘在胡同深处,算不得大,三步宽的岸,围着一圈歪歪扭扭的石栏,栏上爬着青苔,下雨的时候会滑,前年王大爷就在这儿摔过一跤,养了半个月的伤,后来每次路过都要对着石栏骂两句“短命的青苔”,骂完又蹲下来,用拐杖把栏上的落叶扒拉到池里——喂鱼。
池里的鱼不多,都是些普通的鲫鱼,灰扑扑的,只有几条尾巴带点红,像是谁不小心滴了几滴红墨水。每天这个时候,王大爷准会来,提着个铁皮罐头盒,里面装着泡软的馒头渣。他走得慢,左腿因为上次摔跤还不太灵便,每走一步,裤管就会晃一下,像挂在竹竿上的布。走到栏边,他不着急喂,先蹲下来,用拐杖戳了戳水面,“哗啦”一声,鱼群就从池底游上来,聚在他跟前,尾巴扫着水,搅起一圈圈细微波纹。
“急什么?”王大爷对着鱼说话,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跟那些抢菜的老太太似的,早晚把自己撑死。”说着,他捏起一撮馒头渣,慢悠悠地撒下去,鱼们立刻围上来,嘴一张一合,水面上满是细碎的泡泡。我看着他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手背上有一块褐色的斑,他说是年轻时在海边晒的。
“海边?”我问过他一次,那是去年冬天,池塘结了薄冰,他还是每天来,只是不再喂鱼,而是坐在我旁边的长椅上,晒着太阳。
“嗯,”他眯着眼,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碎盐,“年轻时在船上当水手,跑了十几年海。”
我没再问,他也没多说,只是望着结冰的池塘,眼神飘得很远,像是穿过了胡同的屋顶,穿过了城市的高楼,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儿子就是在海上没的,二十岁那年,船遇到了台风,连人带船都没了踪影。他说的时候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只是手指会不自觉地摩挲着长椅的扶手,那里有一道很深的刻痕,是他去年摔了之后,用拐杖刻的。
“你说这池塘,”有一次他突然开口,指着池里的鱼,“每天就围着这点馒头渣转,抢来抢去,有时候还会打架,掉几片鳞下来。可它们不知道,池外面还有河,河外面还有江,江外面还有海。”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池里的鱼正抢着一块大一点的馒头渣,两条鱼撞在了一起,溅起一点水花。“它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说,“池塘就是它们的家,它们离不开。”
“不是离不开,是没见过,”他摇了摇头,“没见过海的大,就觉得池塘就是全世界,这点馒头渣就是最好的东西,抢来抢去,觉得天塌下来也就是池塘里起个浪。可见过海的人就不一样了,见过浪能把船掀翻,见过雨能把天砸破,再看这池塘里的浪,算个啥?”
他说的是海,可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海。
胡同里的人,大多都像这池塘里的鱼,围着自己的那点“馒头渣”转。张婶每天早上都要和李婶吵架,因为李婶买菜时多占了她半个西红柿;赵叔和孙叔下棋,每次都要因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还会掀了棋盘;就连放学的小孩,也会因为谁先玩滑梯,哭着找家长。这些事,在他们眼里,就是天大的事,像是池塘里的鱼遇到了一块大馒头渣,不抢到手,就觉得活不下去。
我以前也是这样。去年春天,我丢了工作,不是因为能力不行,是因为同事在老板面前说了我的坏话,抢了我的项目。那段时间,我天天在家哭,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完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光都不让进来。我妈敲门,我也不开,她就在门外哭,说“你出来看看,外面的花开了”,我却觉得那些花再好看,也跟我没关系。
后来有一天,我妈没敲门,直接用备用钥匙开了门,手里拿着一张火车票,说“跟我去个地方”。我不想去,她却拽着我的手,把我拉了出去。火车坐了六个小时,汽车又坐了两个小时,最后到了一个海边的小镇。那是我第一次见海。
那天的风很大,吹得我头发都乱了,衣服贴在身上,凉飕飕的。我站在海边,看着眼前的海,一下子就傻了。不是电视里看到的那种蓝,是深灰色的,像是一块巨大的布,从天边铺到脚边,浪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拍在沙滩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地面。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特别小,小得像一粒沙子,之前那些让我觉得天塌下来的事,像是池塘里的一滴水,掉进海里,连个响都没有。
我妈站在我旁边,没说话,只是牵着我的手。风把她的头发吹白了几根,我才发现,她比我想象中老多了。“你爸以前总说,”她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人这一辈子,就像在海里行船,有时候风平浪静,有时候浪涛汹涌,可不管怎么样,海都在那儿,不会因为你遇到点风浪就变小。”
我爸走得早,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我妈说,他以前也是水手,跟王大爷一样,跑了十几年海,后来因为身体不好,才回了家。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很普通的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他也见过那样大的海。
那天我在海边站了很久,直到太阳落下去。夕阳把海染成了红色,浪尖上像是着了火,一只海鸥在天上飞,飞得很远,小得像一个黑点。我突然就哭了,不是因为丢了工作,也不是因为被同事欺负,是因为觉得自己太傻了,把那么小的事当成了全世界。
从海边回来后,我就搬到了这个胡同里,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早上,我都会来池塘边坐一会儿,看王大爷喂鱼,看张婶和李婶吵架,看赵叔和孙叔下棋。我不再觉得这些事烦,反而觉得很亲切。他们的“是非”,就像池塘里的涟漪,虽然小,却真实,是活着的样子。
有一次,张婶又和李婶吵架了,因为李婶晒衣服的时候,把水滴到了张婶的被子上。张婶站在院子里,叉着腰,骂得很大声,李婶也不甘示弱,跟她对着骂。周围的邻居都出来看,有人劝,有人笑。我站在旁边,看着张婶,她的头发有点乱,脸上带着怒气,可我知道,她昨天还帮李婶接了放学的孙子,因为李婶的儿子出差了。
“行了行了,”王大爷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那个铁皮罐头盒,“多大点事?不就是几滴雨吗?晒晒太阳就干了。”
张婶瞪了他一眼,“王大爷,您不知道,她每次都这样,故意的!”
“谁故意了?”李婶也瞪着她,“我家阳台小,衣服只能挂在外面,滴点水怎么了?你家被子金贵?”
“我家被子就是金贵,那是我女儿给我买的!”张婶说着,声音就软了下来,眼里有点红。她女儿在外地工作,一年才回来一次,上次回来,给她买了一床新被子,她宝贝得不行,只有晴天的时候才拿出来晒。
李婶也不说话了,低着头,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那我给你洗了吧,我家有洗衣机。”
张婶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用了,晒晒太阳就干了。”
后来,张婶把被子收了起来,李婶去买了一串糖葫芦,给了张婶一个。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吃着糖葫芦,又聊起了家常,说谁家的孩子考了好大学,说谁家的媳妇孝顺。刚才的吵架,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我看着她们,想起了在海边看到的浪。有时候,浪会很大,拍在礁石上,像是要把礁石打碎,可过一会儿,浪又会退下去,礁石还是好好的,只是上面多了一些贝壳。人之间的“是非”,就像这些浪,看起来很凶,可过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赵叔和孙叔下棋,也是这样。每次下棋,都要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还会拍桌子。有一次,赵叔因为一步棋,气得把棋盘掀了,棋子撒了一地。孙叔也不生气,只是蹲下来,捡棋子,嘴里还说:“你看你,多大年纪了,还跟个小孩似的。”
赵叔也蹲下来,帮他捡棋子,“谁让你耍赖,那步棋不算!”
“我怎么耍赖了?”孙叔笑了,“是你自己没看清,还怪我。”
两个人捡着棋子,又吵了起来,可手上的动作却很轻,生怕把棋子摔了。这些棋子,是孙叔的儿子给他买的,红木的,很光滑,孙叔宝贝得不行,每次下棋前都要先用布擦一遍。
“你说你们俩,”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们,“每天下棋都要吵架,累不累啊?”
赵叔看了我一眼,笑了,“不累,吵吵才热闹。你看这胡同里,每天要是安安静静的,多没意思。”
孙叔也点了点头,“就是,老了,没别的事干,跟他吵吵架,就当活动脑子了。”
我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他们的吵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一种陪伴。就像池塘里的鱼,抢着馒头渣,不是因为多饿,只是因为那样活着,才有劲。
夏天的时候,池塘里开了荷花,粉色的,白色的,站在水里,像一个个小姑娘。每天早上,都会有人来赏花,有的还会拍照。张婶最喜欢荷花,每天早上都会来,站在池边,看半天,然后跟我说:“你看这荷花,多干净,长在泥里,却一点都不脏。”
我知道,张婶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苦。她男人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着女儿长大,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吃了很多苦。可她从来没抱怨过,只是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家打理得整整齐齐。她说,再苦的日子,也要像荷花一样,干干净净地过。
有一次,她跟我说,她女儿小时候,她带女儿去公园,看到公园里的荷花,女儿问她:“妈妈,荷花为什么长在泥里还那么干净?”她告诉女儿:“因为它心里干净,不管长在什么地方,心里干净,就不会脏。”后来,她女儿考上了大学,去了外地,每次打电话,都会跟她说:“妈妈,我记得你说的荷花,我会像荷花一样,干干净净地做人。”
张婶说的时候,眼里闪着光,像池塘里的荷花,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秋天的时候,池塘里的荷叶黄了,落了下来,飘在水面上,像一艘艘小船。王大爷还是每天来,只是不再喂鱼,而是捡荷叶。他把荷叶捡起来,晒干,然后收起来。我问他捡荷叶干什么,他说:“以前在海边,船上的人都用荷叶包东西,防潮。现在不用了,捡着玩,看着亲切。”
他还跟我说,以前在海上,遇到风浪的时候,船摇得很厉害,很多人都会吐,只有他不吐。他说,他会看着远方的海,想着家里的事,想着儿子小时候的样子,就不觉得晕了。“海再大,浪再凶,只要心里有个念想,就不怕。”他说。
冬天的时候,池塘结了冰,鱼都沉到了池底,不怎么出来了。王大爷还是每天来,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有时候会拿出一张照片,看半天。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水手服,笑得很灿烂,那是他的儿子。
“你说他,”王大爷指着照片,声音有点哽咽,“小时候最喜欢跟我来池塘边玩,那时候池塘里还没有鱼,他就拿着小石子,往池里扔,看谁扔得远。”
我没说话,只是陪着他坐着。阳光很暖,落在我们身上,像一层薄薄的被子。池塘里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天上的云,也照出了我们的影子。
“后来他长大了,”王大爷接着说,“非要跟我去海上,我说海上危险,他说‘爸,我想看看你说的大海’。我拗不过他,就带他去了。第一次出海,他一点都不害怕,还站在船边,跟海鸥打招呼。”
他说着,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像是想起了儿子当时的样子。“那次出海很顺利,回来的时候,他跟我说‘爸,大海真的好大,比池塘大太多了’。我以为,他会跟我一样,跑一辈子海,可没想到……”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照片收了起来,放进了口袋里。风有点大,吹得他的头发乱了,他用手理了理,然后看着结冰的池塘,“现在他也见过大海了,应该不会觉得池塘里的事大了。”
我想起了在海边的时候,我妈跟我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在海里行船,有时候风平浪静,有时候浪涛汹涌,可不管怎么样,海都在那儿,不会因为你遇到点风浪就变小。”
是啊,海都在那儿,不管我们有没有见过,它都在那儿。见过海的人,不是不会遇到“池塘里的是非”,而是知道,那些“是非”只是生命里的一小部分,像池塘里的涟漪,总会过去。而生命的大海,还有很多风景,等着我们去看。
每天早上,我还是会来池塘边坐一会儿。看王大爷喂鱼,看张婶和李婶聊天,看赵叔和孙叔下棋。有时候,我会想起在海边看到的浪,想起夕阳下的海,想起那只飞得很远的海鸥。我知道,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因为我见过大海,我知道,生命还有很多可能。
池塘里的鱼,还是每天抢着馒头渣,有时候会打架,掉几片鳞下来。可它们不知道,池外面还有河,河外面还有江,江外面还有海。但没关系,它们有它们的池塘,有它们的馒头渣,有它们的活法。而我们,见过大海的人,会带着大海的广阔,在池塘的日常里,活出自己的平静。
风又吹来了,带着池塘的水味,还有老槐树的香味。我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准备回家。王大爷还在喂鱼,张婶和李婶在聊家常,赵叔和孙叔在下棋。胡同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平凡,却真实。而我知道,在这些平凡的日子里,藏着生命最本真的样子,就像大海里的浪,不管多大,最终都会回到海里,平静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