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是软的,吹到堤岸时会绕个弯,把柳丝揉成半透明的绿。我踩着外婆的布鞋跟,鞋底沾着新翻的泥,一步一滑往野渡走。外婆的蓝布衫角扫过芦苇丛,惊起几只蹦跳的虫,虫儿落到水面,没泛起圈就沉了 —— 水太绿,绿得像把去年的芦苇叶熬成了汁,连风都染着涩涩的青气。
“慢些走,船板还潮呢。” 外婆蹲下来帮我拽住裤脚,她的指甲缝里嵌着芦苇芽的白,指尖蹭过我脚踝时,像被刚抽条的柳丝扫了下。野渡的老船泊在岸边,船身裂着几道浅纹,缝里塞着干枯的芦苇花,风一吹就簌簌落,落在我手心里,轻得像没分量。外婆说这船比她还大,她嫁过来时,船就泊在这儿,船板上的木纹里,还嵌着她年轻时掉的一根银发。
我爬上船尾,脚踩在船板上,发出 “吱呀” 的响,像老虫在啃木头。水面的柳影碎了,碎成一瓣瓣的绿,飘到船边又粘在一起,像外婆纳鞋底时没扯断的线。外婆摘芦苇芽要蹲在船头,腰弯得和船的龙骨一个弧度,她的手伸进芦苇丛,每掐一下就抬一次头,看我有没有把船板上的泥巴蹭到衣服上。“这芽要趁嫩炒,老了就塞牙。” 她把芦苇芽放进我胸前的布兜,兜布是粗棉的,芽尖扎着皮肤,有点痒,又有点暖,像揣了把刚晒过太阳的草。
有燕子掠着水面飞,翅膀沾了水,滴在船板上,晕出小小的湿痕。外婆说燕子是去年的老客,每年都来野渡筑巢,筑在岸边那棵歪脖子柳上。我抬头看,柳枝垂得低,遮住了鸟巢,只听见 “叽叽” 的叫,从叶缝里漏出来,混着水纹的轻响。外婆忽然停了手,望着远处的岸,说:“你娘小时候也爱来这儿,蹲在船边捞蝌蚪,捞了又放,放了又捞,像跟水玩游戏。” 风把她的话吹得软乎乎的,落在水面上,和柳影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话,哪是影。
我从布兜里摸出颗糖,是外婆给的,糖纸是透明的,裹着粉粉的糖。我把糖纸铺在船板上,让太阳晒着,糖纸映出的光落在水里,成了小小的虹。外婆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船板上的木纹。“慢些吃,别噎着。” 她伸手想帮我剥糖纸,手刚碰到糖,就听见远处传来牛叫,闷闷的,从堤岸那头绕过来。外婆抬头看了看天,云是淡的,像刚揉过的棉絮,“该回去了,你外公该等急了。”
我把没吃完的糖塞进兜里,跟着外婆下船。脚刚沾到堤岸的泥,就听见船板又 “吱呀” 响了一声,像在跟我们道别。回头看,老船还泊在那儿,柳丝垂在船边,水纹绕着船底,像系了根看不见的绳。外婆的蓝布衫角又扫过芦苇丛,这次没惊起虫,只带起几片枯了的芦苇花,飘到水面上,跟着水纹走,慢慢飘向远处的岸。
那天晚上,外婆炒了芦苇芽鸡蛋,香得很,我吃了两碗饭。外公坐在桌边喝酒,说野渡的芦苇芽最嫩,别处的都比不了。我含着鸡蛋,想起船板上的糖纸,想起柳影里的燕子,想起外婆指尖的芦苇白,觉得嘴里的香,和野渡的风是一个味道的 —— 软乎乎的,带着点涩,又有点甜。
六月的雨总来得急,天刚暗下来,雨就 “哗啦啦” 落了,打在芦苇叶上,像撒了把碎珠子。我撑着外婆留下的油纸伞,往野渡走,伞骨是竹的,有些弯,撑起来时会往一边歪,雨丝就顺着伞沿落在我肩上,凉丝丝的。
堤岸的泥被雨泡软了,踩上去会陷下去一点,鞋跟沾着泥,越来越重。远处的野渡蒙在雨里,老船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像幅没画完的画。走近了才看见,船边泊着另一艘小些的船,船上坐着个老人,戴顶旧草帽,帽檐压得低,遮住了脸。他手里握着根撑船的杆,杆尖插在水里,没动,雨打在杆上,水顺着杆流下来,滴在船板上,“嗒嗒” 响。
我站在堤岸上,没敢靠近,怕惊扰了他。雨把芦苇打得弯下来,叶尖的水往下滴,落在水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蝉声没被雨打住,反而更密了,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裹着雨丝,往耳朵里钻。不是吵,是稠,像一碗刚煮好的粥,热乎的,裹着水汽。
老人忽然抬起头,草帽下的脸露出来,皮肤是深褐色的,像被太阳晒透的老木。他没说话,只是朝我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让我上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踩着湿滑的跳板上了船。船板很干净,没什么泥,只有几处水洼,映着雨丝的影子。
“坐吧。” 老人的声音很哑,像被蝉声磨过,他指了指船尾的小板凳,板凳是木头的,有点凉。我坐下,油纸伞靠在船边,雨还在落,伞面 “哗啦啦” 响,和蝉声、水声混在一起,倒觉得安静了。老人把撑船杆往水里按了按,“咚” 一声,很轻,水从杆上滑下来,滴在船板的水洼里,晕开一圈圈的纹。
“常来?” 老人终于又开口了,眼睛望着远处的岸,岸在雨里是灰的,像蒙了层纱。我点头,说小时候常跟外婆来,现在外婆走了,就自己来。老人没说话,只是把杆从水里抽出来,又插进去,动作很慢,像在数着什么。雨丝落在他的草帽上,积了些水,顺着帽檐往下滴,滴在他的衣襟上,湿了一小块。
有蜻蜓贴着水面飞,翅膀是透明的,沾了雨,飞得慢,像被线牵着。老人忽然指了指蜻蜓,“那是老蜻蜓了,每年夏汛都来,飞得慢,却不会掉水里。”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蜻蜓飞进芦苇丛,不见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雨还在落,芦苇叶上的水珠越来越多,“啪嗒” 一声,掉在水里,惊起一圈纹,和船边的纹叠在一起,又很快散了。
“以前这儿有个渡口,有人撑船摆渡,后来没人了,就剩这两艘船。” 老人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上,“我年轻时也撑过船,载过赶路人,载过卖菜的,载过哭着要找娘的娃。” 他顿了顿,把杆往岸边靠了靠,“现在不载了,就来这儿坐坐,看看水,听听蝉。”
雨慢慢小了,蝉声也淡了些,远处的岸渐渐清晰起来,能看见歪脖子柳的影子。老人收起杆,放在船边,从兜里摸出个烟袋,卷了根烟,却没点,只是夹在手里。“天快晴了,你该回去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云缝里漏出点光,像撒了把碎金。
我站起来,拿起油纸伞,跳板还是湿的,走得很小心。下了船,回头看,老人还坐在船上,烟袋夹在指间,望着水面。雨停了,蝉声也歇了,只有水纹还在船边绕,慢慢的,一圈又一圈。我往堤岸那头走,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传来 “吱呀” 的响,是老人又把撑船杆插进了水里,“咚” 一声,很轻,像在跟我说再见。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野渡,梦见雨还在下,蝉声还在响,老人坐在船上,我坐在他旁边,看水面上的蜻蜓,看远处的岸,看了很久很久,都没觉得腻。醒来时,窗台上落着片芦苇叶,是白天从野渡带回来的,叶尖还带着点湿,像刚被雨打过。
九月的霜来得早,早上去野渡时,芦苇上都敷着层白,像撒了把糖。风是凉的,吹在脸上,有点疼,却很清,像刚洗过的水。堤岸的草黄了,踩上去 “沙沙” 响,草籽落在鞋缝里,走一步就掉一颗,像在数着路。
老船还泊在那儿,船板上结了层薄霜,用手摸一下,凉得刺骨。我坐在船尾的小板凳上,这是去年夏天老人留下的,凳面裂了道缝,霜落在缝里,像嵌了根银丝。远处的水面是淡黄的,像掺了芦苇的碎末,太阳刚出来,光落在水面上,成了长长的金带,从船边一直拉到远处的岸。
有候鸟往南飞,排着队,“嘎嘎” 叫着,声音很亮,从芦苇丛上空掠过去。我抬头看,鸟影很小,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黑点,消失在天尽头。风把芦苇吹得弯下来,霜从芦苇叶上落下来,“簌簌” 响,落在水面上,没了踪影。
“小伙子,又来啦?” 身后传来声音,是个渔民,戴着顶旧毡帽,手里拎着个鱼篓。我回头,他已经走到了岸边,鱼篓里装着几条小鱼,银闪闪的,在篓里蹦。“今天霜大,鱼不好钓,就钓了这几条。” 他把鱼篓放在堤岸上,蹲下来,用手拂去芦苇叶上的霜,“你外婆以前常跟我唠嗑,说你小时候最爱在船边捞蝌蚪,是不是?”
我点头,心里有点暖。外婆走了三年了,还有人记得她,记得我小时候的事。渔民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芦苇的纹,“你外婆是好人,以前我捞不到鱼,她就给我送馒头,说别饿着。” 他拿起一条小鱼,放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回篓里,“现在野渡的鱼少了,以前多着呢,一网下去能捞半篓,现在不行了,水浅了,鱼也少了。”
太阳越升越高,霜慢慢化了,芦苇叶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渔民站起来,拎起鱼篓,“我得回去了,老伴该等我吃饭了。” 他往堤岸那头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要是冷,就去我家喝碗热粥,就在前面那棵歪脖子柳旁边。” 我谢了他,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毡帽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个小小的船。
我从怀里摸出本书,是去年在野渡捡到的,封面是蓝的,有点破,里面的纸黄了,写着些字,我看不懂,却喜欢翻。我把书放在船板上,让太阳晒着,书页被风吹得 “哗哗” 响,像在跟我说话。有片芦苇叶落在书上,叶尖是黄的,像给书夹了片书签。
风又吹来了,带着芦苇的香,清清淡淡的。我靠在船板上,闭上眼睛,听见水纹的声音,听见芦苇的声音,听见远处的鸟叫,觉得很安静,心里的那些烦,像霜一样,慢慢化了,没了踪影。以前总觉得日子难,工作不顺,日子过得没意思,来野渡待着,就觉得没什么了,水还是那样流,芦苇还是那样长,日子也还是那样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阳升到头顶时,我站起来,把书放进怀里。船板上的霜全化了,湿湿的,像刚下过雨。我往堤岸走,脚踩在湿泥上,没觉得重,反而很轻。回头看,老船还泊在那儿,芦苇绕着船,水纹绕着船,像在跟我说,下次再来。
那天中午,我去了渔民家,喝了碗热粥,很香,像外婆煮的粥。渔民的老伴很热情,给我夹菜,说多吃点,别饿着。我吃着粥,看着窗外的歪脖子柳,觉得很暖,像回到了小时候,外婆给我煮芦苇芽鸡蛋,外公坐在桌边喝酒,日子安安稳稳的,没什么烦。
十二月的野渡结了冰,白花花的,像铺了层棉。风是冷的,吹在脸上,像刀割,却很清,像刚冻过的水。堤岸的草全枯了,站在那儿,像一个个小小的人,守着野渡。
我裹紧了棉袄,往野渡走,鞋底踩在冰上,“咯吱” 响,像在唱歌。老船泊在冰上,船身被冰裹着,像穿了件白衣服。船板上积了层雪,薄薄的,像撒了层粉。我走到船边,伸手摸了摸冰,凉得刺骨,冰面很亮,映着天,映着芦苇,映着我的影子,像面镜子。
有只麻雀落在船板上,蹦蹦跳跳的,啄着雪,“叽叽” 叫着,像在跟我打招呼。我没动,怕惊了它。麻雀啄了会儿雪,又飞到芦苇上,翅膀抖了抖,雪落在冰上,“簌簌” 响,像撒了把碎米。
远处传来脚步声,很慢,“咯吱咯吱” 的,越来越近。我回头看,是个老太太,裹着红棉袄,戴着绒线帽,手里拄着根拐杖。她走到我身边,停下,看着老船,“这船,我小时候就有了,那时我还跟着我娘来这儿洗衣服呢。” 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冰上。
“您也常来?” 我问。老太太点头,“是啊,老了,没事干,就来这儿坐坐,看看船,看看冰,想想以前的事。” 她往冰上走了几步,拐杖戳在冰上,“咚咚” 响,“以前冬天,野渡的冰很厚,能在上面滑冰,现在不行了,冰薄了,不敢滑了。”
我和老太太一起坐在船边的冰上,冰有点凉,透过棉袄传过来,却不觉得冷。老太太望着远处的岸,岸是白的,像蒙了层纱,“我老伴以前也爱来这儿,他会撑船,夏天载我去对岸摘莲蓬,冬天就带我在冰上走,说冰是镜子,能照见我们的影子。”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冰上的纹,“现在他走了,我就自己来,替他看看野渡,看看冰。”
风又吹来了,带着雪的香,清清爽爽的。老太太从兜里摸出块糖,递给我,“吃吧,甜的,能暖身子。” 我接过糖,糖纸是红的,像她的棉袄。我剥了糖纸,放在嘴里,甜得很,像小时候外婆给我的糖。
“你看,那棵歪脖子柳还在呢。” 老太太指了指远处的柳,柳枝上积了雪,像开了白花,“我小时候,那棵柳就歪着,现在还歪着,没变。”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柳的影子映在冰上,像个老朋友,站在那儿,等了我们很久。
太阳慢慢落下来,把冰面染成了金的,像铺了层金。老太太站起来,拄着拐杖,“该回去了,天黑了,路不好走。” 她往堤岸那头走,走得很慢,红棉袄的影子落在冰上,像个小小的太阳。我跟在她后面,脚踩在冰上,“咯吱” 响,像在跟野渡道别。
走到堤岸口,我回头看,野渡还在那儿,冰是金的,船是白的,芦苇是枯的,像幅画,安安静静的。老太太也回头,朝我笑了笑,“下次再来啊,野渡等着我们呢。” 我点头,看着她的背影走远,红棉袄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个红点,消失在雪地里。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野渡,梦见冰是暖的,太阳是甜的,外婆坐在船边,给我剥糖,老太太坐在旁边,跟外婆唠嗑,麻雀落在船板上,啄着糖纸,很热闹,很暖。醒来时,窗台上落着片雪花,是从窗外飘进来的,很轻,像野渡的霜。
后来的日子,我常去野渡,春看柳丝,夏听蝉声,秋赏霜白,冬观冰镜。野渡的老船换过几次船板,岸边的歪脖子柳又粗了一圈,渔民的头发更白了,老太太也很少来了,听说她搬去跟儿子住了。可野渡还是那样,水还是那样流,芦苇还是那样长,像个老朋友,不管我来不来,都在那儿等着。
有一年春天,我带了我的孩子去野渡,孩子像我小时候一样,蹲在船边捞蝌蚪,捞了又放,放了又捞,笑得很欢。我坐在船尾,看着孩子的影子,看着柳丝的影子,看着水纹的影子,忽然想起外婆,想起撑船老人,想起渔民,想起老太太,觉得他们都没走,都在野渡里,在柳丝里,在水纹里,在孩子的笑声里。
孩子捞累了,跑到我身边,问我:“爸爸,这船为什么总泊在这儿啊?” 我摸了摸孩子的头,说:“因为它在等我们啊,等我们来看看它,看看水,看看芦苇。”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去追蝴蝶了,蝴蝶是黄的,飞在芦苇丛里,像朵会飞的花。
风又吹来了,软乎乎的,带着柳丝的香,带着水纹的响,带着孩子的笑。我靠在船板上,闭上眼睛,觉得很安静,心里的那些事,像水纹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不再烦了。原来野渡不是别的,是我的心啊,心安静了,野渡就安静了,心暖了,野渡就暖了。
以前总觉得世界大,人多,事多,烦也多,来野渡待着,才明白,世界其实不大,就像野渡一样,水、芦苇、老船,就够了;人也不多,像外婆、撑船老人、渔民、老太太,记在心里就够了;事也不多,像捞蝌蚪、看蝉、赏霜、观冰,慢慢过就够了。
太阳快落了,把水面染成了红的,像撒了把火。我叫孩子回家,孩子恋恋不舍地跟着我,走几步就回头看,看老船,看芦苇,看蝴蝶。我也回头看,野渡还在那儿,柳丝垂在水面,水纹绕着船底,像系了根看不见的绳,把我和野渡,和以前的日子,和心里的人,都系在了一起。
走在堤岸上,孩子的手牵在我手里,暖暖的。我想起外婆牵我的手,想起老太太牵我的手,想起渔民拍我的肩,觉得很暖,很安稳。原来日子就是这样,像野渡的水,慢慢流,慢慢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心里有个野渡,有个能让自己安静的地方,就够了。
以后的日子,我还会带孩子来野渡,春天带他摘芦苇芽,夏天带他听蝉声,秋天带他看候鸟,冬天带他踩冰。我会告诉他,这野渡是外婆的野渡,是我的野渡,也是他的野渡,是我们心里的野渡,只要心里有它,不管走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找到安静的路,找到暖的路。
野渡还在那儿,水还在流,芦苇还在长,日子还在过,一切都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