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时,风先一步裹着麦香扑进来,是那种晒透了的、暖烘烘的甜,混着泥土的腥气,一下子把我拽回十年前的秋天。窗外的田埂像被谁用黄丝线缝过,一垄垄麦子顺着地势起伏,金黄得晃眼,远处的稻草人戳在麦浪里,旧蓝布衫被风掀得晃晃悠悠,像在挥手,又像在挽留。
我不是这片麦田的主人。村口老槐树下的石碑刻着村名,也刻着几户人家的姓,没有我的。我只是个借秋的人——今年城里的秋天来得晚,梧桐叶还没黄透,母亲就打电话来,说“你张阿婆的麦子该收了,她总念叨你小时候爱吃她炕的麦饼”,我便请了假,坐三个小时的大巴,回到这个只住过五年的村子。
张阿婆的家在田埂尽头,土坯墙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痕,木门上的春联褪成了淡红色,边角卷着。我推开门时,院角的竹筐里晒着刚割的麦穗,几只鸡在筐边啄食散落的麦粒,见了我,扑棱着翅膀躲到柴垛后。屋里没人,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锅沿沾着一圈麦麸,是早上炕过麦饼的痕迹。
“丫头回来啦?”张阿婆的声音从麦田方向传来,带着喘。我顺着声音跑过去,看见她正弯着腰拾麦穗,蓝布围裙兜得鼓鼓的,银白的头发被风粘在额角。她看见我,眼睛笑成了月牙,伸手想拍我的肩,又想起手上沾着泥土,便在围裙上蹭了蹭:“刚还跟稻草人说呢,你要是回来,准得先闻着麦香找过来。”
我蹲下来帮她拾麦穗,指尖触到麦粒时,心里突然一软。十年前我总这样跟在她身后,她割麦,我就捡掉落的穗子,说要“帮阿婆攒着换糖吃”。那时候的麦子好像比现在矮些,我踮着脚才能够到麦穗顶,张阿婆总怕我被麦芒扎着,把我的小手揣进她的围裙兜里,她的围裙兜是布做的,里面总装着薄荷糖,含在嘴里凉丝丝的,能压下麦香的甜腻。
“今年的麦子长得好,穗子沉,”张阿婆把麦穗放进竹筐,直起腰捶了捶背,“你叔在城里打工,说中秋回来帮我收,我想着先拾点熟得透的,给你炕麦饼吃。”她的手背上爬满了皱纹,指关节肿着,是年轻时干重活落下的毛病。我想起小时候她用这双手给我编麦秸蚂蚱,指尖灵活得很,现在却连握镰刀都要缓一缓。
风又吹过来,麦浪翻着滚,像金色的海。稻草人就站在麦田中央,还是去年的旧样子——穿的是我叔年轻时的蓝布褂,戴的是张阿婆缝补过的草帽,胳膊是两根竹竿,绑着彩色的布条,风一吹,布条飘起来,像在跳舞。我小时候总怕稻草人,觉得它晚上会动,张阿婆就笑着说:“它是咱麦田的守护神,专赶偷麦子的鸟,不吓小孩。”后来我每天都去跟稻草人说话,说今天捡了多少麦穗,说阿婆给我做了麦饼,稻草人总是站着,不说话,却像什么都听见了。
夕阳开始往下沉时,张阿婆要回家做饭,让我在麦田里再待会儿。我坐在田埂上,把鞋脱了,脚伸进刚翻松的泥土里,凉丝丝的,带着潮气。麦浪在身边晃,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直铺到远处的河边。稻草人在夕阳下成了剪影,草帽的边、蓝布褂的角,都染着橙红色的光,像一幅旧画。
远处的河面上,几只鸭子慢悠悠地游着,尾巴在水里划出道道波纹。我想起小时候跟村里的小孩去河边摸鱼,张阿婆怕我掉下去,总站在岸边喊:“丫头慢点,别踩滑了!”那时候的河水里有芦苇,开着白色的花,我们把芦苇杆折下来,做成哨子,吹得呜呜响。现在河边的芦苇少了,只有几丛长在岸边,风吹过,叶子沙沙响,像在说旧事。
夕阳落得越来越低,把天空染成了渐变色,从头顶的淡蓝,到远处的橙红,再到山边的紫,像有人把颜料泼在了天上。没有鸟飞过,也没有风再吹,麦浪静下来,稻草人也静下来,连夕阳路过,都带着沉默。我忽然明白诗里说的“我比稻草人更寂静”——不是没有声音,是心里的时光慢了下来,慢到能听见麦粒在壳里轻轻呼吸,能看见夕阳的光一点点爬过稻草人的衣角,能想起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落在麦田里的麦粒,悄无声息地埋进了心里。
晚上张阿婆给我炕了麦饼,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外脆里软,咬一口能尝到麦粒的香。她坐在灯下,给我缝一件小棉袄,说“城里冬天冷,你穿得薄,这件棉袄轻便,你带着”。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金。我看着她穿针引线,手指有些抖,却还是把线穿进了针孔,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在灯下给我缝衣服,我趴在她腿上,看她的手在布上动,问她“阿婆,你会一直给我缝衣服吗?”她笑着说“会啊,直到丫头长大了,不用阿婆缝了”。
现在我长大了,她还是在给我缝衣服,只是她的眼睛不如以前亮了,手也不如以前稳了。我想说“阿婆,别缝了,我有衣服穿”,却没说出口——我知道,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棉袄,是她把秋天的暖、把心里的牵挂,都缝进了针脚里,像一封没寄出的信,不用写字,却什么都装下了。
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张阿婆把一袋子麦饼塞进我包里,又把那件小棉袄叠好,放在最上面。“下次秋天回来,麦子还会熟,”她站在门口,挥着手,“阿婆还给你炕麦饼。”我点点头,不敢回头——我怕看见她的眼睛,怕看见她站在土坯房门口的样子,像麦田里的稻草人,守着一片麦浪,守着一段时光,也守着一个等待的约定。
车开了,麦田渐渐远了,稻草人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视野里。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麦香,我摸了摸包里的麦饼,还是暖的,像还带着张阿婆手心的温度。天空很蓝,没有云,像一条淌不尽的河,我忽然想起诗里的最后一句“而天空,是条淌不尽寂寞的河”——可这寂寞不是冷的,是暖的,是带着麦香的,是藏着牵挂的,像张阿婆的麦饼,像稻草人的沉默,像夕阳的光,轻轻淌在心里,没有尽头。
我想起包里还有一封没寄出的信,是去年秋天写的,想给张阿婆寄来,却总觉得“下次回来再说”,结果拖到了现在。信里写了城里的秋天,写了我看见的梧桐叶,写了我想她的麦饼,还写了“阿婆,我明年秋天回来陪你收麦子”。现在这封信不用寄了,我把它从包里拿出来,放在膝盖上,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信笺上,字迹很清晰,像我心里的话,终于找到了归处。
车过石桥时,风又吹来了麦香,我知道,这片秋天不是借来的,是张阿婆给的,是稻草人守着的,是时光留给我的。一生或许短得像未寄出的信,但那些藏在麦香里的暖、藏在针脚里的牵挂、藏在天空河里的寂静,会一直都在,像麦田里的秋天,年年都会来,从不缺席。
麦浪记
我又回到了麦田,在一个清晨。天刚亮,东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麦浪上还沾着露水,亮晶晶的,像撒了一地的碎星。张阿婆说“清晨的麦子最精神,穗子沉,露水甜”,我便提着竹筐,踩着田埂上的草,往麦田深处走。
田埂上的草带着潮气,沾湿了我的裤脚,凉丝丝的。远处的村庄还没醒,只有几声鸡叫,从土坯房的方向传来,慢悠悠的,像在打哈欠。稻草人站在麦田里,草帽上沾着露水,蓝布褂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刚睡醒的样子。我走过去,帮它把草帽扶正,指尖触到草帽的布面,是旧的,边缘有些磨损,是张阿婆缝补过的——去年我回来时,看见草帽破了个洞,张阿婆就用红布给补了个小花,现在小花还在,只是颜色淡了些。
“早啊,稻草人。”我跟它打招呼,像小时候一样。风一吹,麦叶沙沙响,像是它的回应。我蹲下来,看着脚下的麦子,麦穗已经黄透了,麦粒饱满得要胀开壳,轻轻一捏,能感觉到里面的硬实。露水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带着麦香。我想起小时候,总喜欢把麦穗摘下来,放在手心搓,搓掉麦壳,露出里面的麦粒,放进嘴里嚼,甜甜的,有阳光的味道。
张阿婆说,这片麦田是她嫁过来时,公公分给她的,那时候麦子还没这么好,每年收的麦子只够一家人吃,她和老伴儿要在麦田里忙到天黑,才能把麦子割完。后来日子好了,麦子种得越来越多,老伴儿走了,她就一个人守着麦田,直到我叔长大,去了城里。“麦子是咱的根,”张阿婆总说,“不管走多远,看见麦子熟了,就知道该回家了。”
我沿着田埂走,看见几株长得特别高的麦子,穗子比别的都大,是张阿婆说的“麦王”。去年我回来时,她指着这几株麦子跟我说:“这是咱麦田的宝贝,每年都长得最好,留着当种子,明年的麦子就会更好。”我伸手摸了摸麦王的穗子,露水更多了,沾了满手,我把手指放进嘴里,是甜的,像小时候吃的薄荷糖。
远处的太阳慢慢升起来了,把麦浪染成了金色,露水开始蒸发,变成了淡淡的雾,飘在麦田上空,像一层纱。稻草人在雾里,只露出个模糊的影子,像在跟我捉迷藏。我想起小时候跟村里的小孩在麦田里玩捉迷藏,我总躲在稻草人后面,因为觉得没人会找到这里。有一次,我躲了好久,没人来找我,我就趴在稻草人脚下睡着了,醒来时,看见张阿婆站在身边,手里拿着麦饼,笑着说“丫头,你可真能睡,稻草人都陪你睡了一下午”。
太阳升得更高了,雾散了,麦浪更亮了,像铺了一地的金子。我看见几只麻雀飞过来,落在麦田里,啄食散落的麦粒,稻草人一动不动,像没看见一样。张阿婆说“麻雀吃不了多少,让它们吃点,也是给麦田添点热闹”。我想起以前,村里的人都怕麻雀偷麦子,会在麦田里扎很多稻草人,还会敲着铜锣赶麻雀,现在大家都不赶了,说“麦子多了,不在乎这一点,让鸟儿也尝尝秋天的甜”。
我坐在田埂上,把竹筐放在身边,看着麦浪在风里翻涌。风是暖的,带着麦香,吹在脸上,像张阿婆的手,轻轻摸着我的头。我想起去年秋天,我在这里给张阿婆拍照,她站在麦浪里,笑着,手里拿着麦穗,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照片我洗出来了,放在钱包里,每次看见,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村里的人慢慢醒了,有人扛着镰刀往麦田走,看见我,笑着打招呼:“丫头回来啦?又来帮张阿婆拾麦子啊?”我点点头,跟他们问好。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以前总逗我,说“丫头,长大了嫁给咱村的娃,一起种麦子啊”,我那时候会脸红,跑着躲进麦田里,现在想起,心里都是甜甜的。
张阿婆提着水壶过来了,给我倒了杯温水:“别晒太久,太阳大了,会中暑。”她坐在我身边,跟我说起村里的事:“你李婶家的孙子考上大学了,去了北京,昨天还来跟我告别,说要带北京的糖给我吃;你王叔家的牛下了小牛,长得壮实,每天都来麦田边吃草……”她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麦叶,我听着,觉得村里的事都那么亲切,像发生在自己家一样。
风又吹来了,麦浪翻得更欢了,稻草人在麦浪里晃,像在跳舞。我忽然觉得,这片麦浪不是别人的,是张阿婆的,是村里人的,也是我的——因为这里有我的童年,有我的回忆,有我牵挂的人。诗里说“麦浪是别人的”,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别人的”,是藏在心里的,像麦香一样,不管走多远,都能闻得到。
中午的时候,我帮张阿婆把拾好的麦穗搬回家,晒在院子里的竹席上。麦穗在阳光下晒着,慢慢变干,麦香更浓了。张阿婆在厨房里忙,我听见她切菜的声音,听见她烧火的声音,心里很安稳。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麦穗在阳光下闪光,看着远处的麦田,看着天空,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像一首安静的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满是温暖。
下午的时候,我跟张阿婆一起在麦田里割麦子,她教我怎么握镰刀,怎么割才不会伤到手。我学着她的样子,弯着腰,一刀一刀地割,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张阿婆笑着说“丫头,慢点,别着急,割麦子要慢慢来”。我点点头,放慢了速度,看着麦子在我手里倒下,心里很有成就感。
夕阳落下的时候,我们把割好的麦子捆成捆,放在田埂上。夕阳把麦子捆染成了橙红色,像一个个小灯笼。稻草人站在麦田里,看着我们,像在说“辛苦了”。我坐在麦子捆上,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心里满是满足——我知道,我不是借秋的人,我是秋的一部分,是麦浪的一部分,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晚上的时候,张阿婆给我做了麦仁粥,煮了鸡蛋,还炒了青菜。我们坐在灯下吃饭,聊着天,像以前一样。灯光暖黄,照在我们的脸上,照在桌上的饭菜上,照在墙角的小棉袄上,一切都那么温馨。我忽然想起诗里的“一生短得像未寄出的信”,可我觉得,只要有这样的日子,有这样的人,一生就不算短——因为那些温暖的瞬间,会像麦香一样,留在心里,永远都在。
睡觉前,我把那封没寄出的信拿出来,读给张阿婆听。她坐在我身边,听着,笑着,眼睛里闪着光。“丫头,不用写信,”她说,“你回来,阿婆就很高兴了。”我点点头,把信放在枕头边,心里想,以后我要常回来,回来陪张阿婆收麦子,回来吃她炕的麦饼,回来跟稻草人说话,回来看看这片麦浪——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是我心里最温暖的地方。
稻草人记
我常常想,稻草人是有心事的。它站在麦田里,从春天到秋天,看着麦子从青到黄,看着日出日落,看着飞鸟来又去,心里一定藏着很多故事,只是它不说,像个沉默的朋友,守着麦田,也守着时光。
张阿婆的稻草人,已经站在麦田里五年了。五年前,张阿婆的老伴儿走了,她一个人守着麦田,怕麻雀偷麦子,就扎了这个稻草人。那时候我还在城里上大学,放假回来,看见稻草人站在麦田里,穿的是张阿婆老伴儿的旧蓝布褂,戴的是他的旧草帽,心里一下子就酸了——我知道,张阿婆是把对老伴儿的思念,都缝进了这个稻草人里。
稻草人很高,比我还高,是用两根粗竹竿做的身子,外面裹着稻草,扎得紧紧的,不会散。蓝布褂是洗得发白的,袖口和领口都有补丁,是张阿婆一针一线缝的;草帽的边破了,她用红布补了个圆形的补丁,像朵小花,很显眼。稻草人没有脸,却好像什么表情都有——风大的时候,它的蓝布褂被吹得鼓鼓的,像在笑;风小的时候,它静静地站着,像在想心事;下雨的时候,它被雨水打湿,像在哭。
我小时候总喜欢跟稻草人玩,把自己的小发卡别在它的草帽上,把自己的小手绢系在它的竹竿胳膊上,跟它说学校里的事,说我今天得了小红花,说我想吃阿婆的麦饼。稻草人总是站着,不说话,却像什么都懂。有一次,我跟村里的小孩吵架了,哭着跑到稻草人身边,抱着它的竹竿胳膊,把委屈都告诉它,风吹过,麦叶沙沙响,像稻草人在安慰我:“别哭了,丫头,没事的。”
张阿婆说,稻草人能赶走麻雀,也能赶走坏人。有一次,村里来了个陌生人,在麦田边转来转去,好像想偷麦子,稻草人站在那里,蓝布褂被风吹得晃,陌生人看了看稻草人,又看了看远处的村庄,就走了。张阿婆笑着说:“你看,稻草人还能看家呢。”我觉得很神奇,觉得稻草人是有魔法的,能保护我们的麦田。
去年秋天,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稻草人的草帽掉在了地上,竹竿胳膊也断了一根,心里很着急,赶紧告诉张阿婆。张阿婆说:“是台风刮的,没事,咱再修修。”她找来了新的竹竿,又找了些稻草,跟我一起修稻草人。我帮她递稻草,帮她穿蓝布褂,她帮稻草人绑竹竿胳膊,帮它戴草帽,不一会儿,稻草人又站了起来,跟以前一样,只是新竹竿比旧的粗些,看起来更结实了。
“稻草人跟人一样,也会老,也会坏,”张阿婆一边绑稻草一边说,“但只要咱好好修,它就能一直站在麦田里,陪着咱。”我点点头,看着稻草人,觉得它像张阿婆一样,坚强又温柔,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挺过去。
今年秋天,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稻草人的身边多了个小稻草人,是用细竹竿做的,穿的是张阿婆给我缝的旧衣服,戴的是我的小帽子,很可爱。张阿婆笑着说:“这是小稻草人,陪大稻草人作伴,它就不孤单了。”我看着两个稻草人站在麦田里,大的高,小的矮,风一吹,它们的衣服都晃起来,像在拉手,心里暖暖的。
我常常坐在田埂上,看着稻草人,想它的心事。它是不是在想春天的麦子有多青?是不是在想夏天的虫鸣有多响?是不是在想秋天的麦浪有多黄?是不是在想冬天的雪有多白?它是不是在想张阿婆的老伴儿?是不是在想我小时候的样子?它是不是在想村里的人都好不好?
有一次,我问张阿婆:“阿婆,稻草人会说话吗?”张阿婆笑着说:“会啊,它用麦叶说话,用风说话,用阳光说话,你只要用心听,就能听见。”我闭上眼睛,用心听,听见了麦叶沙沙响,听见了风轻轻吹,听见了阳光落在麦穗上的声音,好像真的听见稻草人在说:“丫头,欢迎回来。”
夕阳落下的时候,稻草人在夕阳下的影子很长,一直铺到田埂上。我走过去,摸了摸稻草人的蓝布褂,是暖的,带着阳光的温度。我想起诗里说“我比稻草人更寂静”,可我觉得,稻草人不是寂静的,它有麦浪陪着,有风陪着,有阳光陪着,有我陪着,有张阿婆陪着,它不寂静,它很热闹,像个有很多朋友的孩子,快乐地站在麦田里。
晚上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稻草人,站在麦田里,穿着蓝布褂,戴着草帽,身边有小稻草人陪着。张阿婆在麦田里割麦子,笑着跟我打招呼;村里的人在田埂上走,跟我问好;麻雀落在我的肩膀上,跟我说悄悄话;风跟我跳舞,麦浪跟我唱歌。我站在那里,觉得很幸福,因为我能一直陪着张阿婆,陪着麦田,陪着村里的人,不用离开。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听见窗外的鸡叫,听见风拂过麦叶的声音。我走到窗边,看见麦田里的稻草人,在月光下,像个安静的守护者。我知道,不管我走多远,不管我多久回来,稻草人都会站在麦田里,等着我,等着张阿婆,等着秋天,等着麦浪,像个永远不会离开的朋友,守着我们的时光,守着我们的温暖。
夕阳记
村里的夕阳,是慢的。不像城里的夕阳,一眨眼就落下去了,村里的夕阳,会从山边慢慢往下滑,把天空染成一片橙红,把麦浪染成一片金,把稻草人染成一片暖,像有人故意放慢了时光,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看够这秋天的美。
我喜欢坐在田埂上看夕阳,从太阳开始往下沉,看到最后一点光消失在山边。张阿婆说“夕阳是个好东西,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染得暖暖的,连不开心的事,都能被它染成甜的”。我觉得她说得对,每次看夕阳,心里的烦恼都会变少,只剩下安静和温暖。
有一次,我跟张阿婆一起在麦田里割麦子,直到夕阳快落了才停下来。我们坐在麦子捆上,看着夕阳。张阿婆忽然说:“你爷爷以前最喜欢看夕阳,每天收工后,都会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落下去,说‘今天的夕阳真好看,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她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麦叶,我看着她的侧脸,在夕阳下,她的皱纹好像变浅了,眼睛里闪着光,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那爷爷现在还能看见夕阳吗?”我问。张阿婆笑着说:“能啊,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都看着我们,看着麦田,看着夕阳。”我抬头看天空,夕阳已经落下去了一点,天空开始变成淡紫色,有几颗星星慢慢亮了起来。我想,哪颗星星是爷爷呢?是不是最亮的那颗?它是不是在看着我们,看着这片麦田,看着稻草人?
风又吹来了,麦浪轻轻晃,稻草人在夕阳下的影子更长了。我想起小时候,爷爷带我在麦田里玩,夕阳落下的时候,他会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夕阳把麦浪染成金红色。我伸手去抓夕阳的光,觉得自己能抓住时光,能永远跟爷爷在一起。现在爷爷不在了,可我还是能坐在田埂上看夕阳,还是能想起他的样子,想起他的话,觉得他还在我身边,没有离开。
夕阳落得更低了,把山边的云染成了火红色,像一团燃烧的火。远处的村庄里,升起了炊烟,一缕缕的,飘在天空中,像一条白色的丝带。有小孩的笑声从村庄里传来,很清脆,像风铃响。我想起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在夕阳下跟村里的小孩玩,直到妈妈喊我回家吃饭才肯离开。现在村里的小孩少了,很多都跟父母去了城里,可我还是能听见笑声,能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
张阿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天黑了,咱回家吧,明天还要割麦子呢。”我点点头,跟在她身后,往家走。稻草人站在麦田里,看着我们离开,像在说“明天见”。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落在稻草人的草帽上,像一颗金色的珠子,很亮。
回家的路上,我们路过村里的老槐树,槐树上的叶子已经黄了,落了一地。张阿婆捡起一片槐树叶,递给我:“你看,这叶子黄得好看,像夕阳的颜色。”我接过树叶,放在手心,叶子很软,边缘有些卷曲,是秋天的样子。我想起小时候,我跟爷爷在槐树下乘凉,爷爷给我讲槐树的故事,说这棵槐树已经有一百年了,见证了村里的很多事。现在爷爷不在了,槐树还在,每年秋天都会落叶,都会开花,像在跟我们说旧事。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张阿婆点亮了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去厨房里热饭,我坐在桌边,看着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墨蓝色,有很多星星亮着,像撒了一地的碎钻。我想起夕阳的颜色,想起麦浪的颜色,想起稻草人的颜色,觉得心里很满,像装了一整个秋天。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想起诗里说“连夕阳路过都沉默”,可我觉得,夕阳不是沉默的,它用颜色说话,用温暖说话,用时光说话。它路过麦田,把麦浪染成金;路过稻草人,把稻草人染成暖;路过村庄,把炊烟染成红;路过我们,把我们的心里染成甜。它的沉默,是最温柔的语言,是最温暖的陪伴。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看见窗外的天空已经亮了,是淡蓝色的,像刚洗过的布。我想起昨天的夕阳,想起张阿婆的话,想起稻草人,想起麦田,觉得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我穿好衣服,走出屋,看见张阿婆已经在院子里晒麦穗了,她笑着跟我说“早啊,丫头,今天的太阳真好,适合晒麦子”。我点点头,跟她一起晒麦穗,心里想,我要多看看村里的夕阳,多陪陪张阿婆,多跟稻草人说话,多走走这片麦田,因为这些都是我心里最珍贵的东西,像夕阳一样,永远都不会消失。
未寄信记
我的旧书里,夹着一封未寄出的信。信纸是淡蓝色的,上面有小小的碎花,是我高中时最喜欢的样式。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邮票,只有我用钢笔写的“张阿婆收”三个字,字迹有些歪歪扭扭,是那时候的我,还没学会写好看的字。
这封信是我高中时写的,那时候我在城里上学,很久没回村里,很想张阿婆,很想麦田,很想稻草人。我在信里写:“阿婆,城里的秋天没有麦子,只有梧桐树,叶子黄了,落了一地,像铺了一层黄地毯。我每天都想你炕的麦饼,想你给我缝的小棉袄,想跟你一起在麦田里拾麦穗,想跟稻草人说话。阿婆,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我想你了。”
写好信后,我想寄给张阿婆,可我不知道她的地址——村里没有门牌号,只有“张阿婆家”这个称呼,我怕寄不到,就把信夹在了书里,想着等放假回去,亲手交给她。可放假回去后,我又不敢交给她了——我怕她笑我,笑我这么大了还写信;我怕她难过,难过我在城里想家。所以这封信,就一直夹在书里,从高中到大学,从大学到工作,一直没寄出去。
去年秋天,我回来的时候,把旧书也带来了,想把这封信交给张阿婆。可看到她的时候,我又把信藏了起来——她老了,头发更白了,眼睛也不如以前亮了,我怕她看不清信上的字,怕她听不清我读信的声音,怕她想起我小时候的样子,会难过。
晚上的时候,我坐在灯下,把信拿出来,读了一遍又一遍。信里的字很幼稚,写的事也很简单,可我还是读得很认真,像在跟小时候的自己对话。张阿婆坐在我身边,给我缝小棉袄,她问我“丫头,你在看什么呢?”我把信递给她,说“阿婆,这是我高中时给你写的信,一直没敢交给你”。
张阿婆接过信,戴起老花镜,慢慢看。她的手指很抖,翻过信纸的时候,不小心把信纸折了个角。我想帮她,她摇摇头,说“没事,阿婆自己看”。她看了很久,很久,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有眼泪要掉下来。“丫头,”她抬起头,笑着说,“你那时候还这么小,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可阿婆看得懂,都看得懂。”
我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阿婆,对不起,我那时候没敢把信交给你。”我说。张阿婆摇摇头,把信递给我,说“没事,现在看到也一样,阿婆知道你想我,知道你想麦田,知道你想稻草人。丫头,不用写信,你回来,阿婆就很高兴了”。
我把信收起来,夹回书里。我知道,这封信虽然没寄出去,可张阿婆都懂,懂我信里的思念,懂我心里的牵挂。就像诗里说的“一生短得像未寄出的信”,可我觉得,只要心里的话被听见了,信寄不寄出去都一样,因为那些思念和牵挂,已经藏在了心里,像麦香一样,永远都在。
今年秋天,我回来的时候,又把旧书带来了。我想把这封信读给张阿婆听,也想把我这些年的事,都告诉她。晚上的时候,我坐在灯下,把信拿出来,张阿婆坐在我身边,听我读信。我读得很慢,很轻,怕她听不清。她听得很认真,眼睛一直看着我,像在看小时候的我。
读完信后,我跟她说:“阿婆,这些年我在城里很好,工作很顺利,认识了很多朋友,只是还是很想你,很想麦田,很想稻草人。我每年秋天都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看看这片麦田,看看稻草人。”张阿婆笑着说:“丫头,阿婆知道你好,就放心了。你不用惦记阿婆,阿婆身体好,还能给你炕麦饼,还能陪你在麦田里拾麦穗。”
我把信放在桌上,看着它,忽然觉得,这封信不是未寄出的,它已经寄出去了,寄到了张阿婆的心里,寄到了我的心里,寄到了这片麦田里,寄到了稻草人的心里。因为那些思念和牵挂,已经被我们听见了,被这片土地听见了,被时光听见了。
第二天早上,我把信夹回书里,把书放在张阿婆的书架上。我想,这封信就留在这里吧,留在张阿婆的家里,留在这片麦田边,留在这个有我童年回忆的地方。它会陪着张阿婆,陪着麦田,陪着稻草人,陪着这个秋天,像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朋友,守着我们的时光,守着我们的温暖。
我想起诗里的最后一句“而天空,是条淌不尽寂寞的河”,可我觉得,有了这封信,有了张阿婆,有了麦田,有了稻草人,天空这条河就不是寂寞的,它是温暖的,是热闹的,是充满思念和牵挂的。它会带着我们的故事,带着我们的回忆,带着我们的温暖,一直流淌下去,没有尽头。
天空河记
村里的天空,是条河。清晨的时候,它是淡蓝色的,像刚解冻的河水,清澈见底,飘着几缕薄云,像河水里的水草,轻轻晃着;中午的时候,它是湛蓝色的,像河水的深处,一眼望不到底,没有云,只有太阳,像河水里的太阳,闪闪发光;傍晚的时候,它是橙红色的,像河水映着夕阳,波光粼粼,云是红色的,像河水里的鱼,游来游去;晚上的时候,它是墨蓝色的,像河水的夜晚,安静又神秘,星星是河水里的光点,亮晶晶的,月亮是河水里的船,慢慢漂着。
张阿婆说“天空是条河,能装下所有的思念和牵挂”。我觉得她说得对,每次我想爷爷的时候,就抬头看天空,觉得爷爷就在天空河里,看着我,看着麦田,看着张阿婆;每次我想城里的朋友的时候,就抬头看天空,觉得他们也在看同一片天空河,我们的思念,会在天空河里相遇;每次我想小时候的事的时候,就抬头看天空,觉得那些日子都在天空河里,慢慢漂着,不会消失。
有一次,我跟张阿婆坐在田埂上看天空河,傍晚的天空河是橙红色的,麦浪在天空河下晃,像河水里的波浪。张阿婆忽然说:“你爷爷以前总说,等麦子收完了,就带着我去河边看天空河,说天空河里有星星,有月亮,有我们的未来。可他还没等到麦子收完,就走了。”她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麦叶,我看着她的侧脸,在天空河的光里,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像天空河里的星星。
“阿婆,爷爷现在在天空河里,一定在看着我们,看着麦田,看着稻草人,”我说,“他知道我们很好,知道麦子每年都熟,知道你还在给他扎稻草人,他会很高兴的。”张阿婆点点头,笑着说:“是啊,他会很高兴的。”
风又吹来了,麦浪晃得更欢了,稻草人在麦浪里晃,像在天空河里游泳。我想起小时候,爷爷带我在河边看天空河,晚上的天空河是墨蓝色的,星星很多,很亮。爷爷抱着我,指着天空河说:“丫头,你看,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它们在天空河里相爱,每年都能见面。”我问爷爷:“爷爷,你跟阿婆也会像它们一样,永远在一起吗?”爷爷笑着说:“会啊,我跟你阿婆会永远在一起,在天空河里,在麦田里,在我们的家里。”
现在爷爷不在了,可我还是能在天空河里看见他,看见他的笑容,听见他的声音,想起他的话。我知道,他没有离开,他只是变成了天空河里的一颗星星,变成了麦田里的一缕风,变成了稻草人的一件蓝布褂,变成了张阿婆的一个微笑,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有一次,我在城里加班到很晚,走出公司的时候,看见天空河是墨蓝色的,星星很多,很亮,跟村里的天空河一样。我抬头看着天空河,想起张阿婆,想起麦田,想起稻草人,想起爷爷,觉得心里很暖,好像他们都在我身边,陪着我,鼓励我。我知道,不管我在城里多累,多孤单,只要抬头看天空河,就能看见他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今年秋天,我回来的时候,带了相机,想把村里的天空河拍下来,留在手机里,想他们的时候就看看。我在清晨拍淡蓝色的天空河,在中午拍湛蓝色的天空河,在傍晚拍橙红色的天空河,在晚上拍墨蓝色的天空河。张阿婆看着我拍,笑着说“丫头,天空河是拍不完的,它每天都不一样,你要用心看,才能记住它的美”。我点点头,把相机收起来,用心看着天空河,把它的美,把它的温暖,把它的故事,都记在心里。
我想起诗里说“而天空,是条淌不尽寂寞的河”,可我觉得,天空河不是寂寞的,它装着我们的思念,装着我们的牵挂,装着我们的回忆,装着我们的温暖。它会一直流淌下去,带着我们的故事,带着我们的爱,带着我们的时光,永远都不会干涸,永远都不会寂寞。
离开村里的那天,我抬头看着天空河,是淡蓝色的,飘着几缕薄云。张阿婆站在门口,挥着手跟我说再见,稻草人站在麦田里,也像在跟我说再见。我知道,我还会回来的,回到村里,回到张阿婆身边,回到麦田里,回到天空河边,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是我心里最温暖的地方,是天空河里最亮的一颗星。
车开了,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河,看着远处的麦田,看着稻草人,看着张阿婆的身影,心里满是不舍,也满是期待。我知道,下次回来的时候,天空河还会是那条淌不尽的河,麦田还会是那片金黄的麦浪,稻草人还会是那个沉默的守护者,张阿婆还会是那个笑着给我炕麦饼的阿婆,而我,还会是那个借秋的人,不,是那个属于秋天、属于麦田、属于天空河的人。
我的一生或许短得像未寄出的信,但只要有天空河陪着,有张阿婆陪着,有麦田陪着,有稻草人陪着,我的一生就会很长,很暖,很幸福,像村里的秋天,像天空河的水,永远都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