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之圆

无边之圆

我曾长久地凝视着夏夜铺展的星空，那浩瀚无垠的深处，星星是那样繁多，多到如同海滩上数不尽的沙粒，也如同我心头纷乱如麻的思绪。每颗星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悬系着，各自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位置，却都簇拥着一颗更为明亮、更为骄傲的星辰——那是北极星，是夜行者的依靠，它傲然居于中央，似乎整个天幕都顺从地围绕着它旋转。

然而，当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夜的温柔，当我不再执着于寻找那个中心，一种奇异的视野竟缓缓打开：所有的星星原来都各自闪耀，彼此辉映，光芒交织，编织成一张无垠的星网，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中央呢？它们分明都浮游在巨大的虚空之中，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我忽然想，人间的“圆”，或许都只是一个太过执着于“中心”的幻象吧？

我们每个人，生来便固执地以为自己是那个圆心。童年时，我们贪婪地占据着摇篮和怀抱的中心位置，世界仿佛只为满足我们的啼哭而存在；及至年岁渐长，欲望如野草般蔓延，我们开始圈占土地，建造房屋，又用名姓、财富和权势构筑起一道道无形的围墙，围墙之内，我们便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中心，世界似乎理应围绕着我们旋转。然而，这精心构筑的“圆”越是显赫而庞大，我们便越是如同被自己精心设计的牢笼所囚禁，目光所及，不过只是围墙之内那方寸之地，更远处的风景，早已被我们亲手筑起的高墙所遮蔽了。

老子曾以“埏埴以为器”譬喻过虚空之用，那陶器正因腹中的空无才堪当容纳之任。我们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倘若被“自我”的实体填塞得密不透风，这心灵便再容不下辽阔天地间的一丝微风、一滴露水了。《庄子·逍遥游》里那斥鴳嘲笑大鹏的寓言，岂不正是这般景象？斥鴳踌躇于蓬草之间，便以为翱翔于草尖已是飞行的极限，又怎能想象那击水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所见的浩渺世界？那蓬草间的小圆，便是它那膨胀的“自我”所构筑的整个宇宙疆界了。

于是，自我如同一个贪得无厌的暴君，它越膨胀，我们所能感知的世界就越狭小。它如浓雾般弥漫，遮蔽了望向远方的视线；又似沉重的镣铐，将我们禁锢在自己一手构筑的囚牢之中。只有当我们学会一点一点消减这“自我”的疆域，如同退潮时渐渐显露的礁石，那曾被“我”占据的空间，才重新有了容纳清风明月、容纳他者悲欢的可能。

渐渐地，我竟也学着尝试了。某个寂寥的黄昏，我独自伫立于旷野之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荒凉。暮色低垂，风自四面八方奔袭而来，卷起沙尘，也吹透了我单薄的衣衫。我忽然感到自己正被吹散，仿佛一粒沙尘，被裹挟着卷入宏大而混沌的漩涡之中。那一瞬间，那个名叫“我”的实体似乎消失了，身体变得透明而轻盈，风穿过我，大地承载我，我与这苍茫天地融成了一体——我不再是立于荒野中心的一个点，反而像水融入大海般，成为这浩荡荒原本身的一部分。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蝶，抑或蝶之梦为周，物我交融的刹那，界限崩塌，个体消融，只余下纯粹的存在与感知在无垠中流淌。

原来，消融自我，并非走向虚无，而是拆除那堵隔绝我与世界的墙。当“我”不再是一个坚硬的内核，而是变得透明而空阔，万物便如流水般涌入。于是，我得以在清溪的潺潺声里听见宇宙的韵律，在草木的萌发中窥见生命绵延不绝的意志，在寒夜的星辉下体察到时间浩瀚的流转。这些感知，并非以“我”为主体去分析、占有的对象，而是“我”成为它们，或不如说，“我”就是它们本身。这便是“遍在”之境了——中心消弭，个体溶解，唯余存在本身，如同宇宙间无形的呼吸，弥漫渗透于万有。

至此，终于彻悟：我们向来苦苦追逐的，那个所谓坚固不灭的“自我”，原来竟是一个虚幻的泡影，一个心识执念所精心编造的幻梦。它并不比水中的月亮更真实，不比海市蜃楼更坚固。当这个中心点彻底粉碎，如同沙塔崩塌于潮水，那曾经被我们视为安身立命之所、被我们画地为牢的“圆”，亦随之消散于无形了。我们不再被囚禁于那个以自我为圆心、以欲望为半径的狭小圆周之内。相反，我们消融，我们扩展，我们弥散——我们成为风，成为水，成为光，成为无垠本身。这便是“遍一切处”的证悟：我们本是那无边的存在，是虚空，是海洋，是宇宙本身！

这种无我而遍在的境界，并非东方圣哲的独语。当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证悟，洞悉“一切法无我”的真谛时，他所指归的，正是这消融个体而融入法界整体的涅槃寂静。基督所宣示的“神就是爱”，那神圣之爱亦正是超越个体、弥散于一切受造物之间的无垠力量。古今智者，如同攀登同一座真理之山，路径各异，最终却都在云开雾散处，仰望同一片湛蓝澄澈的“遍在”天空。

于是，再抬头仰望星空，心已澄明如洗。曾经视为核心的北极星，如今不过漫天星斗中平等的一颗，甚至其光芒，也不过是宇宙间无中心光芒海洋中的一朵小小浪花罢了。星空无垠，无始无终，亦无中心可寻——它只是“是”，只是“在”，如同一个无边的圆，圆心早已消融在无边的圆周之中。这存在本身，便是最圆满的“圆”。

当自我彻底消尽，我们便不再是宇宙的匆匆过客，而终于成为宇宙本身无声的呼吸。这无边的存在，既不是“有”，亦非“无”，它超越名相，却又涵摄万有，是天地不言的大美，是万古长存的“遍在”。

晨光熹微，露珠凝结于草叶之尖，清澈如镜，映照出整个天空的蔚蓝与初阳的微芒。每一颗露珠里，都完整地含藏着整个世界的影像，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