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同学李珠,曾经是个造梦人,可以造出任何你想要的梦,这一点都不夸张,当然,那是曾经的她。
有七八年的时间,李珠以造梦为业,那些梦七彩斑斓,她把梦分成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色系分类出售。
李珠做了一块普普通通的售梦牌,上面明码标价,她这样介绍自己的产品:本产品有七个色系,每个色系代表着的不同意境,有着不同的功效。红色系是喜庆、奔放的梦,能让你活力迸发。橙色系是温暖的梦,能让你感到温暖和满足。黄色系是阳光的梦,能让你看到希望,变得乐观。绿色系是清新的、青春的梦,能让你看到春天,感受富饶。青色系是安静祥和的梦,能让你变得坚强、看到希望。蓝色系是宁静理性的梦,能让人感受到信任和信心。紫色系是神秘的梦,这种梦优雅高贵,让人变得有智慧,价格最高。李珠对梦的分类和定价看起来非常专业,但是,万事开头难,开张很久并没有人来买梦,是呀,谁相信梦可以造出来呢?谁又会花钱去买个梦!
过了好多天,一个青年站在了李珠的摊位前,李珠跟我这样描述她当时见到的青年,“身形瘦而不弱,穿着普通却格外显干净整洁,发丝不苟,带一副金丝眼镜,身上散发着青草香气”,李珠说,那种香气,我只在我和哥哥身上闻到过,所以瞬间有了熟悉的感觉,青年非常认真地看李珠的售梦牌,眼神专注,逐字逐句,李珠看他那副要钻进售梦牌的样子,更加确定他是同道中人,李珠说,当时,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青年转过头,虔诚地看着李珠,问,这产品可不可以先体验一下?李珠喜极,回他,当然可以,体验产品不收费。李珠给了青年一个短短的小梦,一个的关于青草的梦。青年好像挺喜欢这个梦,给了李珠两倍的钱,说,现在请给我一个充实的梦吧,我觉得生活有些无聊。青年是李珠售梦以来的第一个顾客,李珠极其重视,抛开对青年的熟悉感觉不说,这一单成功了,李珠的产品才能一炮而响,树立了好的口碑,才会有其他顾客上门。
李珠给他了造了一个七彩的梦,造那个梦用尽了李珠的浑身之力。那梦宏大又复杂,青年一会飞到冰封的北极,一会又沉入马尔代夫的海底,还吃到了最喜欢的榴莲。梦结束后,青年久久不愿走出,完全沉浸在了那梦境之中。青年被李珠的梦吸引住了,他从未遇到过能让他这么欢愉的人。青年家里在李珠售梦所在的大商场开着全国连锁的饭店,商场人头攒动,饭店门庭若市,青年毕业后想留在读大学的城市,父母强烈要求他继承家业,因他家不只这一家店面,两位实在忙不过来,青年拗不过,只好回来,从此过上无忧无虑、浪荡商场的生活。青年成了李珠的忠实顾客,是李珠最忠诚的追随者,李珠说,她是我的第一个顾客,第一次总是让人难忘不是?难忘,那就不要忘。后来,青年成了李珠的丈夫。
我想反驳李珠,我才是她的第一个顾客,因为,她的第一个梦是为我造的。那时我们读高三,第一次模考,我和她考得成绩都偏后,她有没有压力我不知道,我的压力是很大。我爸妈把我送到重点学校读书,废了不少劲,因为我中考成绩差了点,没够着学校招生线,他们盼着我出人头地,狠心交了那笔对我们家来说为数不少的借读费。那些钱,他们不知道要跑多少趟活才能挣出来,他们跑大车,时刻在路上,我几乎见不着他们,知道钱来得辛苦,我不想让他们伤心失望,可是这成绩实在不怎么样,我悔得要命,整夜地睡不着觉。李珠看见我颓败的样子,决定带我走出那困住我的泥淖。
那时,她刚刚试着造梦,技术还不成熟,不像后来,每个色系都区分清楚,功效明晰,她当时是摸着石头过河,她问我,在很烦躁很累的时候,你想做什么?我很苦恼,无法回答,因为我当时极其烦躁,极其累,已经什么都不想不出,脑子嗡嗡的,像要爆炸。我瞪着好几天没有闭合的眼睛,看着李珠,告诉她,我现在脑袋空空,就能想到大黑洞,其他的什么也想不到,我看见李珠在我面前旋转,她在飘,在跳舞,我试着努力想,想出来好回答她,可还是没想出来。李珠说她当时很着急,因为我看起来要晕了,她就依她自己的想法为我造了一个天蓝色的梦。
我永远记得那个梦,梦里,我划着云朵做的船在天上游,云朵包裹着我,饿了,我随手抓起一块吃起来,甜丝丝的,还有栀子花的清香。有很多云船飘在那,我想让它跑起来,不用说话,只稍稍那么一想,它就自己行动起来。它和其他云船比赛跳舞,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我坐在里面舒服刺激。当我觉得冷,云朵就厚起来,将我狠狠抱住,软绵绵的,比母亲的怀抱还温柔,我不自觉地睡着了。李珠用这样一个梦,让我睡着了,我终于睡着了,李珠拯救了我。
从那时起,李珠成了我的神,不,李珠一直是我的女神。
不知其他同学怎么想,从我见第一次见她,就被她吸引住了,她的齐耳短发就和其他女生不一样,她的短发多秀气,还特别顺滑,跟她相比,其他人的短发就像蓬草盖,厚厚的,还总有些发丝张牙舞爪。她的脸上总有得意又傲慢的表情,那表情配合秀气立体的鼻子,让我觉得她像只孔雀,几个女生曾经照着镜子模仿那表情,却总是不得要领,模仿出来像那些年挂历上画着的等着检阅的兵,硬气有余,温柔毫无。
李珠的的脸让我感觉像孔雀,身姿却不那么秀美,她的胯部极其宽,比班里任何女生都要宽些,和她傲娇的小脸很不匹配,好在她腰背够挺,走路慢且稳,总是一副闲庭信步的姿态,倒还是能和刚吃饱饭、遛食的孔雀沾上点边。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成为我心目中的女神,因为她有其他更吸引我的地方,比如,聪明。李珠的脑瓜圆实且饱满,几乎只通过这一点,同学们就都判断她很聪明,有话不是这么说,“脑瓜大,心眼多”,李珠的眼睛还经常滴溜溜转,同学们说,李珠转转眼,又多了个心眼。有些知识我们背诵下来需要十分钟,她五六分钟就可以。
最吸引我的还是她爱读书,这和我趣味相投,我当时也处于读书的狂热中,有多么爱读书呢?爱它到不能安心学习,爱它到废寝忘食,天天想着读遍世界上所有的书,尤其是小说,在那时,这是很不好、不合时宜的,属于不务正业。李珠也爱读,我从她那里读到不少没听说过的书,在此之前,我读的都是些正儿八经的名著,国内的、国外的,都是好书单上列的。李珠的书不一样,她那里有热门的新书,《额尔古纳河右岸》刚获得矛盾文学奖,李珠就把它带来了,我大饱眼福。也有冷门的稀奇古怪的书,李珠珠说,书嘛,任何一本都有它值得读的地方,不一定要读经典,有些书,那里面的东西可比经典有意思多了。她说她拿的那些书都是她哥哥的,我很羡慕,她有亲哥哥啊,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所以她才有恃无恐,可以一直得意且傲慢吧。况且,她的哥哥还爱读书,这就更了不得了,我一度以为她的家庭很幸福,当然,后来知道了并不是这样。
某一段时间,李珠整天随身携带一本《易经》,时刻进行研究,那本《易经》只有现在的A4纸一半大小,也不厚,非常方便携带,那种古蓝色的仿古封皮让我想起金庸小说里的那些绝世武功秘籍,每每她看起它,我就觉得她在练就绝世武功,李珠开始变得神秘起来。体育课的空隙,我们在操场随便活动,李珠把我引到一处单独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也奇怪,那块地方格外安静,一点同学们跑跳吆喝的嘈杂声都听不到,像是被李珠用法力隔断了,她拿出三个五分钱的硬币,托在手里给我,说,抛起来,让它们落在地上,我可以告诉你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我完全相信她,接过那硬币,它们温暖得有些热乎,还有着香味,我觉得那是李珠身体的温度和体香,那可是凝结了李珠无限的法力,要不别的硬币咋都是凉冰冰的呢,只有这三枚不同。我扔出去,两面正一面反,李珠闭上眼睛,学着街面上那些算命先生掐起手指,掐完手指,她睁开眼睛告诉我,明天期中要考试,你会有一门考的不好。
我问她,能不能算出哪一科考不好?我提前攻克一下。李珠说了一句特别深奥的话,不要想着逆天,一切都已注定。我问她,啥意思?我先学了,不就可以改变结果了?李珠说,你学了一门,另一门就会考不好,结果是一样的,所谓阴阳之道。我不理解,但是我无条件相信李珠。果然,第二天考试我的语文没考好,我写作文的时候特地加入了《易经》中的句子,本是想让自己写得有文采有底蕴,结果那句子不合适,老师说我往作文里胡乱添不着边际的东西,给我打了最低分。我怀疑是看杂书导致了我成绩下降,李珠却不以为然,她说,还是那句话,一切都已注定,她说得云淡风轻,丝毫不在乎,仿佛看透了一切。
又有一段时间,李珠看《潜意识》,不管是上课还是课下,她开始经常面无表情,像是在思索或者魂游,双眼的眼神缥缥缈缈,我觉得她像着了魔,和我变成两个世界的人,我想象她正在在接受不知名神仙的灵魂教化,可以看到我们看不见的许多东西,但是魂游回来还是那个熟悉的她。慢慢的,她变得安静又温柔,连说话都轻轻柔柔,听着那轻柔的声音,我的心慢慢地静下来,一心听她说,我感觉我的魂被她的声音牵动了,不自觉地往她说的方向靠拢。还有她的眼神,她看着我,我就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茂密幽深的绿色森林,周围笼着轻薄的雾,那雾很温柔,带着清香,让我很放松。我觉得李珠要成精了,《聊斋志异》里那些勾人心魄的狐狸精也不过如此吧。我突发奇想,问李珠,你说那些摄人心魄的狐狸精莫不是用的催眠术吧?李珠说,那肯定,什么妖术,其实就是催眠术。说这话的时候,李珠傲慢的眼神颇为动人,让我觉得她也变成了妖,她走进了我的心里,我害怕她哪一天会从我心里走出去。
李珠没有变成妖,也不会离开我,因为我从没走进她心里,所以谈不上离开,从来都是我喜欢她而已,我知道,她看见青年的那种感觉在我身上从没有过。
在给我造梦成功后,李珠真正开启了造梦之旅,李珠说她想造梦是因为爱,当然,不是爱我,她说我那想睡却睡不着的样子非常像她的母亲。
李珠第一次跟我谈起她母亲,是某一天我们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她点了一碗蛋炒饭,就是那碗蛋炒饭,让她了解了她的母亲。那天,她吃下第一口,我就看出了她不对劲,原本还跟我不停说话的她,突然变得安静,她开始低下头,极其认真地吃,每一口都细嚼慢咽,边吃边转着眼睛,似乎在使劲想着什么,我问她,怎么了?那么好吃?她从饭碗中抬起头,眼神迷茫地跟我说,这饭的味道很熟悉,很像我妈做的,鸡蛋胡萝卜黄瓜放得也一样多。我说,蛋炒饭,都差不多。李珠说,不,这种味道我好几年没吃到了,我妈离开我真得很久了。这时候几滴泪从她的眼睛掉落到了蛋炒饭里,我变得和她一样安静,直直地看着她接着吃那混着泪的蛋炒饭,不知该说什么。
她差点就把头埋进了那碗饭里,她的肩膀耸起,左胳膊抵在桌子上,左手牢牢地按住饭碗,像怕它跑了,右手拿勺搅拌着,一勺勺地慢慢送到嘴里,细嚼慢咽、仔细品尝。当时我们坐在食堂西侧的窗口,如果时间早点,应该会有夕阳照进来,但是我们去晚了,太阳落了下去,食堂的灯光怎么比得上美好的夕阳光芒,我很多次回想那个傍晚,如果当时有夕阳从窗口照进来,照在李珠的脸上,我会怀疑那是个极美的橙红色的梦,那天我离李珠多么近。
安静吃饭的李珠,突然抬起头,问我,你说,这世界上的人,有没有完全如意的?这问题问得多深奥,我从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我回答她,应该有吧。李珠说,我觉得没有,因为人都有欲望,所以就不会满足,得不到满足,就不会如意。我似懂非懂,李珠的思维哪是我能比的。李珠接着说,说说我妈吧,她真是个漂亮的人,即使生了哥哥和我两个孩子,依旧苗条漂亮。我妈不工作,都是我爸一个人,挣吃挣喝,我们小的时候她或许很累,我们长大了,住校读书,她可以闲下来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的生活算是幸福的吧?我点头默认。李珠接着说,可她不这样想,她总爱胡思乱想,她说她一睡着就开始做梦,各种各样的梦,她终日被那些梦缠绕着,即便醒着,那些梦也不离开她,我妈说那些梦像是要吃了她,那些梦把我妈累的天天浑浑噩噩,状态越来越不好,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醒的什么时候是睡的,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她洁白的皮肤透出青紫色,眼睛看着一个方向,像是被某个东西牢牢撅住,她的双手用力伸展着,像要抓住一切。说到这,李珠停下来,又开始埋头吃饭,我看见,她按着饭碗的胳膊在发抖。
我问她,所以你读那些书,是想去控制梦?李珠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默认。过了一会,她说,早能这样就好了,我妈或许就不会离开了。我没话可说,我多愚笨,都不知如何安慰她。
李珠没有挽救自己的母亲,却挽救了我。在李珠为我造了那个梦之后,我每天都睡得特别踏实,成绩也越来越稳,考到了一个满意的学校。与此同时,李珠的成绩却在不停退步,我愿意认为那是为爱而做的牺牲。勉强读了个专科的李珠,在毕业后,过得极其自由,她说是她的父亲和哥哥给了她自由生活的权利。她并不着急工作,主要是没有满意的工作,没有工作就玩,就读书,做一切想做的事,直到她决定要去售梦。
李珠告诉我她要售梦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怕她会失败伤心。那时我读大三,已经开始对社会有了认识,这既来自于我平时兼职打工的经验,也在学校耳濡目染,我从未见过把梦作为商品出售的人,这种虚无东西谁会去买呢,短暂惊讶过后,我开始相信李珠可以成功,李珠非常人,她的梦确实很有功效,我就是最大受益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售梦这事,一开始,当然是很难,何况这新商品还那么不可思议,没有人敢去尝试。但从青年买了那个梦开始,李珠的生意渐渐好了,到李珠那买梦的人多起来。李珠发现,原来需要梦来治愈的人这么多。他们有的是工作压力太大,有的是受情感困扰,有的时刻处在焦虑中,有的是觉得生活毫无意义,有的是希望自己过得更快乐愉悦,正验证了李珠所说的那话,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完全如意的人。
那段时间,李珠特别快乐,她说她仿佛找到了人类快乐的密码,那就是真正的自由。
想想吧,她根据每一个顾客的诉求,把他们带到与这个现实社会完全不同的梦境中,在那梦境中,只要你想到的都能实现,你可以想飞刘飞,想停就停,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就在那看缤纷的美景,什么烦恼也不能靠近你,你能见到最想见的人,做最想做的事,你永远不会觉得累,你成了完全自由的人,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这是多么吸引人的事?很容易让人上瘾,所以,李珠的生意很红火。
我刚刚读研的时候,对自己的专业前景有些迷茫,我研究的方向是现代文学,我一直爱读书,从很早就想读遍世间之书,等到真正以读书为终生事业了,我才发现世间的书太多,根本读不完,每一本书都画出一个小世界,学校的前辈们的告诉我,我们毕业论文的写作,需要大量的阅读,特别大的阅读量才能撑起一篇像样的文学硕士的论文,我被动地走进它们,走进一些我不喜欢、不习惯的小世界,那些小世界也走进我的思想,我自己创建的思维世界被它们打乱,变得很累,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读这些书有什么意义了,我写出一篇足够棒的论文又怎么样?我的学习和研究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学位学历?又或者只是为了最初那单纯的喜欢?毕业之后,我要做什么?去做一名语文教师?我陷入了焦虑,我存在于世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思而不得解,我又开始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我又需要李珠的梦了。
我找到她,要她再次拯救我。彼时,李珠已经小有名气,她的梦价格不菲,但是,李珠肯定是无偿为我造梦的。那是一个金色和绿色交叉的梦,李珠把我带到了金色沙漠之中,我躺在沙子里,以沙子为被,太阳热烈的照耀,我却不觉热和渴,舒服极了,沙子们被风吹地自由变换着形状,在我面前上演一幕幕变装戏,我在那一望无际的沙子的海洋里自由游走,最后我看见了整片的绿色,郁郁葱葱,水润清透,我游入那绿色之中,使劲呼吸,让那清葱浸透我,我便成了葱绿的,无比的舒畅。我醒来的时候,李珠正用极其温柔的眼光看着我,她轻声说,当你往前看寻而不得,不妨停下来,换个方向。这话仿佛天外来音,我一下子明朗了,我回到最初的起点,我爱读书,我读了那么多书,就是被那书中的世界所吸引,我为什么不自己去写?我也去创造自己世界,让别人也被我的世界吸引,那么我存在于人世算是有了意义吧。
李珠看我找到了方向,放心了,知道自己的梦又有了意义,便跟我说起一些家里的事,比如她的父亲快退休了,她公公婆婆的生意出了点小问题,她怀孕了,她哥哥也偶尔睡不着,她要给他造梦,他哥哥却不相信。比如有些顾客总是指定她去造一个什么样的梦,但是那个梦对他是无益的,李珠真为他们造那样的梦,他们又觉得不满意,还有的人要求李珠给他造一个特别长的梦,最好是不要醒来,李珠说,那我不是杀了他,成罪犯了?说着便摇头笑起来,一副无奈的样子。李珠跟我说的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我觉得李珠有些改变,开始入世了,以前的她哪会跟我说这些,所以我从没想过她也会注意凡间的这些人和事,一直以为她活在我们之上的另一个空间。
离开的时候,我对李珠说,如果哪一天我在这条新的路上走出了成绩,我希望能得到一个更宏大美好的梦。李珠迟疑一下,我看出了她眼中的难色,但她还是答应了我,说,没问题,放心吧,大胆地走你的路,我相信那日子并不远。
所以,二零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十点半,在我喝的一瓶红酒的酒劲上来之后,我觉得是时候了,我也算是稍有成就了,就给李珠的微信发过去我们的合影,告诉她,如你所说,我成功了,写出了一些还算可以的东西,在几家杂志上顺利发表,今天和法国著名作家爱罗琳一起参加了活动。然后,我眩晕地盯着微信页面开始等待,等李珠兑现她的承诺,等她为我再造一个梦,等待奇迹发生。
过了十几分钟,李珠给我回了信,她首先恭喜了我,说,祝贺你梦想成真。这话有些普通,如果是其他人说出来的,会让人觉得是在敷衍,但这是李珠的话,我懂她的心意。她又说,刚才一直忙着收拾卫生,没功夫看手机,我现在是没有时间看手机了哟,也就是这个点,店里客都走了,要是白天,可能一天都不看手机的。接着她又问我,成了大作家,有什么感想,是不是觉得和我们不在一个时空了?我回她,非常幸运,这一切都因为有你,我还是我,从没改变。李珠又跟我说起很多,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她明明知道我在等什么,也知道我给她发照片,告诉她我成功了的意图,可她就是不提那个事,让我怀疑她忘了那个承诺,可又一想,这可是李珠,怎么会忘记那么重要的事。
李珠老是不提,那就由我来提,我说,见一面吧,好长时间没见你,很是想念。李珠发给我一个傲慢的表情,是微信表情里面那个普通的傲慢的表情,圆圆的脸、瞪起的眼,撅得高高的嘴,我反而猜不透这普通表情的意思了,我也给她发了个表情,疑问的表情,李珠回了我,相见不如想念呀。看起来,李珠是不愿意见我,而不是忘了那个承诺。但我真的想见见她,我需要她的梦。我说,请体谅一个老友的思念之情。过一会儿,李珠回我,老友同意了。
于是,我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李珠。
当李珠移动着比之前胖壮了一倍的身体走向我,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看不过来,我使劲睁大眼,目光往那移动着的身形聚焦,想看清楚一些,终于,我看清楚了,那确实是李珠。李珠的胯部本来就宽,现在竟不显,因她的腹部胖的得和胯同宽了,她烫着普通的羊毛短发,把头显大了,完全没有之前顺滑短发的乖巧劲,突出的三下巴挤在脖子上,和脖子无缝连接,让我看不到脖子和脸的分界线,她穿着的米白色羽绒服拉链敞开,蓝色毛衣和紧在身上黑色裤子,勒出了身体上肉的形状,衣服都像是小了一号,也可能不是小了,即使最大号,她现在穿起来可能也是小的。这些还不是重点,重点是眼睛和表情,现在的李珠,李珠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了那摄人心魄又诡秘的神采,和普通人无差,甚至更为和善,脸上也没了傲娇的表情,替而代之的是慈祥与淡然,李珠完全不同了。
疫病席卷,外面又飘着雪花,我们约着见面的咖啡馆人不多,李珠出现的瞬间,我竟在咖啡馆闻到了菜馆的气息。我站起来迎接她,她倒有些不习惯,嘴里连忙客套着,坐呀,坐呀。我也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尴尬,这种情形我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呆呆直直地立在那,这是我接触到不熟悉的人时最常有的表现。等到李珠脱掉她的羽绒服,搭在椅背上,我俩才终于坐定了。
我问李珠,喝点什么?她有点尴尬地说,随便,这些东西很少喝,不大了解。我给她点了杯卡布奇诺,根据我的经验,女人们偏爱喝这种不纯的咖啡。我问她,过得还好吧?她说,好坏在人心。然后冲我笑了,这一笑,倒有了些原来的祥子,只她是胖了,胖多了,还好,因为胖,皮肤被肉撑起,倒没显出多少皱纹。李珠说,你没怎么变化,我是不是变化有些大?刚才进来,没认出我吧?我被猜中了心思,冲她笑着说,有点。
我拿出最近发表的杂志给她,她翻到目录的位置,右手食指自上往下划着找我文章所在的页面数,她的手沧桑了,完全不是当初画梦的手,那双手多么丝滑、神奇。李珠翻到我文章页面的时候,咖啡上来了,她把书拿得离咖啡远点,怕洒上去。她只看了开头几百字,便合上书,说,很像样的文章,等回去再慢慢读,很久不读书,眼都慢了。她拿起勺子搅起咖啡,咖啡勺碰到杯子,发出叮叮的响声,与此同时,咖啡上面的美丽图案混浊了,像是个被打乱了的梦。她喝一口咖啡,抿起嘴,看着我说,挺好喝,多好,什么都好,你成功了,读那么多书都不如自己写的,多好。我说,如你说的,人总没有完全如意的,总觉得自己写得还是差点。说完,我转头看向窗外,她也看向窗外,雪花慢慢堆积,地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世界开始变成白色。
李珠转过头,拿起咖啡又喝一口,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所以,还没忘记让我再造一个梦的事?李珠果然还记得,我瞬间提起精神说,遇到这些,从来都是第一个想到你,怎样,可以实现?说完,我自己都觉得的语气里充满了讨好的意味,你看,我多贪婪,人多贪婪。李珠笑着看向我,说,这次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已经很长时间不造梦了。在我女儿出生了以后,那些梦慢慢离开了我。
我女儿,你可以叫她小梦,她出生在疫病开始的时候,你知道的,未知的恐惧迅速侵入了每一个人,人人自危,突然之间,大家好像都想开了,似乎觉得生命也就那么一回事,该来得该去的是怎么也挡不住,所以,大家都不再相信梦,来我这买梦的人越来越少。这和我怀孕的时候相比,真是天差地别。在我怀孕的时候,肚子那么大,完全闲不住,来买梦的人络绎不绝,一整天,我都在不停的造梦,造梦,真像是台造梦机器,那些梦像流水线上规规矩矩的产品一样,被送到每一个需要它们的人脑中,现在回想那景象,可以形容为末日前的狂欢。
我不愿意相信这个现实,问她,就是这原因?即使没人来买,那是别人的事,在你那里,造梦的技术不会消失呀。我看见李珠眼里有了一丝躲闪和局促,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说,确实,这些都只是外因,主要原因在我。那些梦是跟着我爸走的,我从没想过,我爸那么顶天立地的一个人,会突然离开我,并且他走的样子和我妈一样,眼睛仿佛被牢牢牵住似的直直看着一个方向,双手无尽的伸展,像要抓住什么。我爸的走彻底击溃了我,我造了那么多梦,还是没能阻止身边最爱的人离开,那造梦有何用,我开始嫌弃自己,嫌弃那些梦。那些梦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它们逃离了我,慢慢地,越逃越远,最后我便找不到它们了。它们离开我之后,我感受到了异常的空虚,身体和大脑好像都被抽空了。因为疫病的原因,饭店生意也渐渐不行了,关了好几家店面,只剩一家由公公婆婆两人操持着,小梦的爸爸也闲下来,就整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空虚的身心慢慢被美食填满,我被美食治愈了,我慢慢习惯了没有梦,习惯了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你看到了现在的我。
我有些失望,终于相信现在的李珠已经不是以前的她,那么,以后,一切都需要我自己去面对了。不过,这世界,谁又不是一个人在面对?窗外已然是白茫茫的一片世界,一个人也没有,我和李珠一起看着这白色的世界,它白得透彻,洁净又寂静,没有一丝杂质,只是看着心情就好起来。
我很想知道李珠现在过得幸福吗,虽然我知道,她肯定是幸福的,我早就从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可我还是想确定,就问,那你现在快乐吗?自由吗?
李珠说,快乐自由也在人心。我好起来以后,把饭店的名字改成了梦,我把那些梦画了下来,它们跟了我一场,我要让它们留下些痕迹,我把它们画在饭店的每一个房间里,这样每一个到饭店吃饭的人都可以感受到美好的梦境,这种触手可及的梦,和现实没什么区别。你知道的,现在是餐饮生意的冬天,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饭店都面临着倒闭风险,可我们的饭店热火朝天,顾客可真是太多了,我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呐,说着,她便笑了,笑得得意且满足。咖啡见底了,我说,那就好,我就全当你快乐、自由又幸福了,你是真正掌握人类快乐密码的人。
最后,我和李珠一起走进了那白色的天地间,胖壮的李珠突然孩子般灵动起来,她灵巧地蹲到地上,捧起一大把雪,站起来将它们洒向空中,抬起头,让雪落在脸上,这时,李珠变成了高中那样子,她喃喃的说,真像个极美的白色的梦啊,现实何尝不是一种梦境,人生说不定也就是一场梦,然后用极其狡黠又深邃的眼睛看着我问,大作家,你说对吧?
啊,人生真的是一场梦?我试着去弄清楚,就醒了。已经是下半夜,还有点眩晕,分不清刚才那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它真真又假假,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注定又要开启一个不眠之夜。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陪着我,李珠没有回信,永远不会回信,虽然我一直不愿相信,但李珠确实已经离开了这世界八个月零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