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窗口的服务员

我参加工作早，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在北方一个大型国企实习过一年多。记忆中，上世纪七十年代流行一句口号叫“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连阳光都总是带着一种独属于那个时代的色调，单纯而又快乐。

我们实习的工厂有很多食堂，生产区的第三食堂，就坐落在一片略显陈旧的前苏联风格的建筑群中间。食堂红色的砖墙在岁月的侵蚀下略显斑驳，但在一排排高大的白杨和威武的梧桐树俺映下，却有种红绿相衬的画风。

进到食堂里，是一个足够一两百人同时用餐的宽敞餐厅，靠南边一排大玻璃窗，食堂里摆着二十多张长条形红松木板桌，每桌可以坐六至十人就餐。

每到中午时分，附近车间通往食堂的水泥路上就热闹起来。男女老少的工友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穿过树荫朝着食堂涌来。食堂里面，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嘈杂的人声，有些人在说笑打闹，广播里播放着《山歌好比春江水》、《北京的金山上》等好听的歌曲。

食堂里六个打饭菜的窗口前，每天中午都会排起长队，人潮涌动。其中，五号窗口和二号窗口前的景象却截然不同。五号窗口前的队伍总是蜿蜒曲折，像一条长龙，哪怕人再多，队伍再长，人们也愿意排在那里，而且是男女老少都有，尤其是年轻人多。而二号窗口呢，稀稀拉拉地只有十来个人，显得格外冷清。

五号窗口的服务员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有着黑里透红的皮肤，眼睛总是亮晶晶的，显着一股憨厚劲儿。每次有职工走到窗口前，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到她那快乐的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一下子就能照进你的心里。二号窗口的姑娘，也是个白晰高挑的漂亮女孩，只是她总是锁着眉，让人感受到的是口罩后面那张板着的工作脸，就像谁都欠了她饭菜票没还似的。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让大家对五号窗口趋之若鹜的原因是她打菜的风格。那个年代，一份菜头烧肉只要一毛多钱，可大多数人每个月就拿三、五十元的月薪，每一口肉菜都弥足珍贵。五号窗口打菜的时候，手稳稳当当的，盛起一勺菜，绝不会像其他窗口，特别是二号窗口那样抖来抖去。尤其是肉菜，对比之下，到五号窗口打菜明显比二号窗口来得要实在些。

在车间里，每到午休吃饭的时候，大家就会开始议论。

“五号窗口那姑娘又漂亮又爽朗，将来谁娶了她是谁的福气。”轻工小李一边大口吃着饭菜，一边眉飞色舞地议论着。

“是啊，五号窗口那姑娘可真好，那阳光爽快的神态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很多人这样附和着，还不住地点头称赞。

“再看看二号窗口那位，整天板着个脸，打菜还那么小气。”很多人都这么评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夸赞着五号窗口的服务员如何如何可爱，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都愿意到五号窗口去排队打饭菜。

然而，几个月后的一天，当大家像往常一样排着队来到五号窗口时，却发现窗口里站着的不再是那黑里透红快乐爽朗的姑娘。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五号窗口服务员呢？怎么就换人了？”有人忍不住大声问道。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厂里后勤部一位领导发现了五号窗口打菜的“奥妙”。他觉得这样打菜会让食堂的成本增加，于是把她调到生活区的幼儿园去当保育员了。这个消息在厂里传开后，大家都觉得很惋惜。

“多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被调走了呢？就因为她打菜大方？这算什么事儿啊！”有人愤愤不平地大声抗议。

“哼，那个后勤部领导也太不近人情了，五号窗口原来那姑娘多好啊，服务态度真的不错。”连劳模老张头也皱着眉头抱怨着。

这件事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很快，到了每年年底对厂里中层干部的群众评议考核的时候了。那位后勤部领导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的工作做得还不错，可是当评议结果出来的时候，他却傻了眼——他得到了多数职工的差评。

原来，厂里的职工们并没有忘记五号窗口服务员的遭遇，他们用这种文明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不久之后，这位后勤部领导就被调走了。据说他老丈人是一位市局的头头，通过关系把他调到本市另一家国营大厂去做工会工作了。

多年以后，曾经二十来岁的我们，如今都已经进入退休老人行列。但每当有当年一起实习的老同事聚会，就回想起在那些年在北方那家大厂上班的日子，午休时去五号窗口排队打饭菜的情景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仿佛还能看到五号窗口服务员那憨厚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质朴爽朗和温馨。

于是，只要回顾起几十年前那一段火红的岁月，这位五号窗口服务员的故事往往成为共同的话题。有个同事甚至用诗一般的语调说道，几十年来五号窗口的服务员姑娘就像一颗璀璨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留在了我们美好青春记忆的深处。

当然，如果到今天要上纲上线来作一番是非曲直的评议的话，那位二号窗口的服务员除了服务态度差并没有大错，但大家就是喜欢五号窗口的姑娘，难道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喜欢去贪点公家的小便宜吗？肯定不是这样的。

依稀记得前苏联大文豪高尔基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工人阶级无疑是一个伟大的阶级，但工人阶级又是一个最讲人情味、最实在的阶级。

我这人喜欢琢磨，常常会结合五号窗口服务员姑娘的故事，琢磨一下高尔基所说的“人情味〞和“实在”的含意和底蕴，似乎也明白了高尔基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多贴近生活，贴近底层人民的不杇的作品来一一

文学，终归还是人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