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下午1点多,88岁的二爹离开了我们。之前十几天,他不慎跌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其实并不重,只是胳膊上有擦伤,然而人至暮年,早已脆弱如风中残烛,如何还能承受得住磕碰?他从此大部分时间都便躺在了床上,有时候被搀扶起来勉强坐一会儿。即便如此,在清醒时,他连上厕所时还要挣扎着自己去,那点倔强,竟如烛火一般,挣扎着亮到最后一刻。
二爹于我,是那本虽存却未曾翻熟的书。大概15岁时,也就是初三要毕业的时间,二爹不幸患了麻风病,先后被送往沙河和窑淮长峪河隔离,治疗4年多痊愈后,便留在医院当司药,这一去一留便是十几年。当我读完小学离开老家时,二爹也还在那山沟沟里度着晨昏。然而,那山沟沟里月落而作、日落而息的他,却用肩膀扛起了一条回家的路——每年春节前,二爹总要从他工作的地方挑回银炭、玉米、黄豆、红薯、花生,以及养的鸡子,单位分的猪肉,甚至自己砍的木柴等一应物品,跋涉而回。
那时交通不便,二爹便用肩膀扛起这些生活用品,徒步回家。每次,他挑着担子从山路上逶迤而下,扁担在他肩上弯得如同弦月,沉甸甸的担子则左右摇晃着。他头戴草帽,肩搭毛巾,曾在白雪覆盖的乡路上踽踽而行,肩上担子中黑黝黝的银炭块,在白雪之上格外醒目。他一步步走来,脚下踏着厚厚的雪,吱呀作响,一呼一吸间,呼出的气凝成一片薄雾,又飘散于冷风之中。人到家时,脸上已冻出红紫色,汗珠却从额角不断渗出,帽檐下湿漉漉一片。卸下担子时,他微微喘着气,却依然笑望着我们,从不言苦。
后来我去过二爹治病和工作的窑淮长峪河一次。那山沟里仅有两排房子,是砖木结构的还是夯土墙,我已不记得,反正十分的简陋。二爹住着其中一间,屋里黑沉沉的,唯有一扇窗户透进些微光,大部分墙面早被柴火熏得乌黑。睡处也简陋极了,除了一张木板床、几件粗笨的旧家具,几乎别无他物。二爹却很是高兴,他带我认识山间草木,给我拿核桃、花生等吃的,忙碌着照顾我。那一次,我同二爹一起回家时,二爹挑着担子,我也帮他分担,背了一小袋黄豆。那口袋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稚嫩的肩膀上。这条路漫长而陌生,我肩上的重量,却悄然打通了我与二爹心灵之间那层隔膜——我渐渐开始明白,他每次负重跋涉的归途,肩头究竟承载着多少无声的牵念。
二爹离开麻风医院后,回到老家生活。成家比较晚,生活还是挺幸福的。日子虽不宽裕,他却活得踏实真诚。他为人宽厚,从不道人是非。饮食也极为简单,喜欢饮些酒,但几乎不动桌上的菜肴。他生活很朴素,却从不曾将生活的苦涩溢于言表。
二爹走了,他像山涧的溪流,静默地淌过岁月的沟壑。他的一生,仿佛就是一根压弯了又挺直、再压弯却始终未曾折断的扁担。扁担两头挂着的,一边是命运抛给他的山石般沉重的疾病与隔绝,一边是他自己默默拣拾起来、分给亲人的食物与炭火——这两样东西,一者喂养身体,一者熨贴寒冷,它们共同丰富了我们贫瘠岁月中的生活。
立秋之前,夏日的热浪滚滚,二爹却再不能挣扎着起身了。他那副曾经担当负重的肩膀,终于被岁月与病痛彻底压垮,深深陷进了枕头里。我最后见他,他形销骨立,那曾经承载重担的肩膀,如今在薄被下只显出嶙峋的轮廓。他呼吸轻若游丝,偶尔睁眼,眼神浑浊如同蒙尘的灯,却仍固执地搜寻着屋角,仿佛那里还立着那根磨得油亮的老扁担。
他生命最后一点气力,也倔强地燃烧在挣扎着要自己上厕所的执拗里——这傲骨,竟支撑他熬过了在麻风院的深谷岁月,也撑起了年年穿越风雪为我们驮来温饱的脊梁。如今这不肯弯折的脊梁终于躺下了,他活得像一截沉默的炭,只知燃烧,暖了他人,自己却渐渐化为灰烬,轻飘无痕。
今天立秋,傍晚一场2个多小时的暴雨,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只可惜二爹睡在冰棺里毫不知晓,这场大家盼望己久的雨,下的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扰乱了我们的正常程序,因为院子积水,吃饭的十几张桌子全泡在水里。于是,大家紧急转移相关物品,又找来2台抽水泵排水,一个个都淋成了落汤鸡,我也是浑身湿透。本来感冒就没好,这下又要多扛几天了。
明天就要出殡了,今晚为二爹守灵,明早送二爹一程。明天一路长鸣的鞭炮,将是陪伴二爹的最后的声音。二爹的一生,犹如一根负重的扁担。年少时生病,他便默默承起;生活需要炭火与食粮,他便不辞辛劳,一肩担来。扁担两头的箩筐里,一端盛满了他自己承受的沉重,一端则装着他给予亲人的温暖。这扁担或许早已磨得油亮光滑,却从未折断。他终其一生,不过是用最古老的工具,最朴素的姿势,最沉默的付出,在崎岖的乡路中,一步步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足迹,足迹的尽头,是扁担轻轻落地的声音。
二爹最终放下了生活的重负,那根压弯过、颤悠过、却始终未曾断裂的脊梁,终于可以舒展地躺下,在泥土里获得永恒的休憩。门槛空空,山路寂寂,而负重的身影将融入苍茫山色,成为大地最沉寂的一捧黄土。
2025年8月7日 (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