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那天傍晚,倾盆大雨下了两个多小时,此后变得淅淅沥沥,草木被洗得清亮无比。第二天早晨二爹的葬礼结束后,整个人已十分疲惫。那时,行走于湿滑山径之上,双脚沾满了黏稠的黄泥,裤腿早已被齐腿高的毛草打得透湿,让人感受到入秋后的第一丝凉意,这种凉意渗入皮肤深处,这倒是与我失去二爹的心境相符。在回家的路上,这才注意到雨后山梁上的空气格外鲜润,树叶尖儿上还挂着晶莹水珠,宛如无数颗透明的小眼睛,静静地打量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沉重的步履间,几株山枣树闯入了眼帘,它们不张扬地立于山路旁侧,枝头却密密匝匝结满了果实。枣儿们色泽正自青涩悄然向红晕过渡,有些已然红透,像微型的灯笼泛出红光;有些则尚显羞涩,青涩的脸颊上刚刚浮起一片浅浅的绯红,仿佛藏匿着几分含蓄的心事。山枣果实大小如指头肚儿,浑圆饱满,光泽温润,在雨后的晨曦里,恍若一颗颗精心打磨的赤色玉石,悄然缀满了枝条。
我心中涌起一阵欢喜,踮起脚尖伸手去摘,枝叶摇晃起来,几滴凉沁沁的雨水顺势滑落,正滴进我的后颈窝,激得我浑身一凛。我小心翼翼捏住一颗红透的枣子,轻轻一拽,它便顺从地落入了我的掌心。果皮薄而光滑,捏起来紧实硬朗,颇有一种瓷实的质感,仿佛其吸收了山野所有沉甸甸的精华。
我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牙齿只轻轻一咬,果肉便脆生生裂开。酸味首先如针尖一样刺穿了舌尖,激得舌根发紧,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然而酸冽的初味之后,一股清甜却悄悄自舌根处浮升,温柔地包裹上来,酸与甜如两股溪流,在口中缠绵交织,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丰富滋味。那酸味恰似新酿的烈酒,直冲喉咙;那甜味却如深藏多年的醇醪,缓缓流泻——山野天成的滋味竟在唇齿间酿出了无穷的层次。
我一颗接一颗地采摘,不顾枝条上尖尖的刺,忍着被枣刺扎的钻心的疼,红透的枣子一个个地收入我的囊中。衣袋慢慢鼓胀起来,沉甸甸地坠着衣裤。我愈发喜悦,索性沿着山路继续前行。果然,不多远又撞见了几棵山枣树,果实累累,红彤彤的果子在绿叶丛中探头探脑,仿佛等候着无人知晓的采摘者。我像觅得宝藏一般,忙不迭地又摘了起来,衣袋终于满得再也盛不下一颗枣子了。此刻,已能看见东升的太阳从山那边冉冉升起,山间光影亦跟着明亮地流动起来。
回到家里,我将红润的山枣洗净装盘,山枣堆叠着,如红玛瑙一般熠熠生辉。大家围坐品尝,人人吃后无不啧啧称奇,赞这山枣酸甜之味甚是独特。后来,我偶然在衣袋深处发现了一颗漏网的枣子,它已经干瘪,皱缩如老人之面,但轻咬一口,那酸甜味依然直击齿颊,随即却透出比初尝时更显深厚的甘甜——原来这山枣竟如此耐久,时间愈久,反愈加提炼出它灵魂里的滋味。
此后我去集市,又见摊贩上堆满硕大鲜亮的改良水果,人工精心培育的果实,个个饱满光鲜,甜味丰足却单一。可想起山间那小小的山枣,它不依傍人间的浇灌,只凭风雨滋养,在无人注目的地方年复一年地结出自己独特的滋味。它不曾求人欣赏,亦不为引人品尝,却以倔强的生命默默将风雨、日月酿成自己酸中带甜的真味。
山枣,这山野间微小而倔强的馈赠,味道虽不似市面果品那般甜腻,却深藏着自然的节律与纯粹的生命力。它们悄然立于山坡,年年红透,不为人知地甜着;而正是这无人注目的甜,反而更贴近大地深处那最本真的脉动。
这世间,并非所有美好皆需硕大无朋的果实来证明,亦非所有甘甜都要张扬地炫耀于众人之前。山枣自有其哲学,它告诉我:真正的甜与价值,是在无人注目的寂静处,由时间与风雨自然酿成——纵使一生只被一双眼睛发现,也足以证明存在本身那份既酸且甜的、瓷实饱满的尊严。
2025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