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对了。这杏水沟,静得只听得见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清苦的香气。那香气,丝丝缕缕的,像是被太阳刚刚蒸出来的,带着山野的味道。我循着那香气走上大坝,一辆摩托车让我眼前一亮。
秋日的蓝天白云下,它静静地停在那儿,一身朴素的旧色,是城市乡村里最常见的交通工具。然而,就在它的踏板上,却安放着一整个秋天的丰饶——好大一束野菊花!那花儿一簇一簇地拥着,挤着,金灿灿的。花朵是那样细碎,那样密匝匝的,汇在一起,却成了一种泼辣而热烈的秋的味道。它们就那样随意地搁在沾着泥点的踏板上,这朴素的座驾,因为这一捧烂漫的山野精华,竟有了一种沉静的鲜活的难以言喻的优雅。
我的目光,便不由得从这车、这花上越过去,投向了远处那面开满野菊的山坡。坡上是流动的金色,仿佛秋风把太阳揉碎了,均匀地洒满了每一寸草甸。就在那片流动的金色里,我看见了他们。
那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女的系着一条玫红色的头巾,在漫山的金黄里,这一点红,特别引人注意。他们一人提着一个竹篓,女的则拿着一只布袋,正弯着腰,在那片金色的花丛里,一起一伏地忙碌着。他们的动作是那样从容,富有韵律,让劳动也成了一种行为艺术。手起,握住一丛花枝;手落,便将那攒聚的花朵捋入掌中。这一起一落之间,竹篓里便积起一层小小的花苞。
我仿佛能听见那细微的“簌簌”声,那是花梗被掐断的脆响,也是花朵落入篓中的声音。他们并不交谈,只是偶尔直起腰来,互相望一眼,或用手指一指另一片开得更好的花丛。那目光是平和的,甚至是满足的。这满山的野菊花,在他们眼里,不是什么风景,而是土地慷慨的馈赠。这采回去的,是冬日里一碗暖身的菊花茶,是给儿孙缝制的、散发着安神清香的菊花枕,也是一笔实实在在的、可以换取油盐酱醋的活钱。
听他们两人说,这山里的野菊花,是很好的东西。它性凉,味苦,能散风清热,平肝明目。用晒干的野菊花泡水喝,那水是清澈的淡黄色,入口一股清冽的苦,回味里却有一丝甘甜,最能解这秋日里的燥气。若是像他们这样大量地采摘,晒得干透了,便会有药材商上门来收。据说,做枕芯是极好的,那清幽的香气,能伴着人一夜安眠,醒来时只觉得目明神清,连血脉都通畅了许多。古人说“采菊东篱下”,为的是一份悠然的心境;而眼前的采菊人,在保有这份心境的同时,更将这山野的馈赠,化作了生活中温暖的保障。这份勤劳,便不仅仅是美德了,更是一种与自然共生共荣的生活哲学。
我绕着水库慢慢地走。库水是碧蓝的,像一面镜子,将天上的白云、岸边的林木、山上的红叶,以及远处那抹金色的山坡,都一一收纳其中。风景是静的,像一幅水墨画。而那山坡上移动的两个身影,尤其是那一点玫红,却让这幅画鲜活起来,有了呼吸,有了心跳。这美丽的环库风景,若没有了这采菊人,便只是一片寂寞的山水;正因了他们的存在,这山,这水,这花,才共同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充满生活气息与人间烟火的乡村秋景图。
他们是这风景的灵魂。
夕阳的余晖开始染指水面,大坝上的摩托车,也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那对中年夫妻终于提着一篮秋色,一前一后地从山坡上下来了。他们的步子有些迟缓,那是劳作了一天的疲累,但脸上却洋溢着一种收获后的快乐。走到摩托车前,他们轻轻地放下篮子,又将篮中那蓬蓬松松的野菊花,仔细地压实,又将放在车上的那束野菊花放入篮中,依旧稳妥地放在踏板上。
男人发动了摩托车,引擎声在这静谧的山野里显得格外响亮。女人侧身坐了上去,很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男人的腰。她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那片他们劳作过的、依旧灿烂的山坡,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摩托车载着他们,也载着那篮沉甸甸的、金色的秋天,沿着来路,悠然地远去了。我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在山路转弯的地方。风中,仿佛还留着那清苦的菊香,与一缕若有若无的、生活的欢愉。
这摩托车上的野菊花,哪里只是一束花呢?它是一个季节的收获,是一份勤劳的证明,是这秋日里,最温馨最朴素也最打动人心的画卷。
(注:杏水沟,指房县军店镇上茅坪村杏水沟水库)
2025年11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