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桃后事

那年偷桃，年少的我们心大的以为邻居大婶无非叱骂几句，想着又是阿公几十年的老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这事大概能轻轻揭过了。殊不知，等待我们归来的是另一番光景。

我们在阿公家后山山间闲逛，渴了，双手窝住岩石缝隙的小山泉便喝，冰冰凉凉地甜心，喝完不忘掬一捧泼脸上，清清爽爽的好舒坦。表姐一旁提醒“别把衣服弄湿了，回去阿公会骂的！”我笑着应着继续和表姐弟穿梭在山山之间林径，山上小野果没几个，小野花倒不少，白的白，红的红，紫的紫，叫不出花名来，瞧着好看便摘着走。满眼望去，满山满山深翠挺拔的松树，满地满地青褐土黄的松果，不由想起阿公时常背着竹篓上山，拾捡松枝松果回去当柴火烧。

日头渐高，肚子咕噜叫了，晓得饭点时间到了，我们才意犹未尽地下山，一路又嬉闹晃悠地回阿公家。院子静悄悄的，架里的鸡呀鸭的都安静地待着，小黑羊安静地偎在大黑羊身上睡着。三姨在东厢房午休，其他人都不在家。三姨那时是玉湖小学的代课老师，每天中午必回来小憩。我们几个很乖觉地轻手轻脚溜堂屋，怕惊了三姨的午休。偏不巧，邻居家大婶好像掐准时辰似的，一脸愠色地卡点来投诉了。平静的午后，宁静的院子，安静的鸡鸭羊，瞬间被撕开了一道不安的口子。

邻居家大婶，从对门两步路便进了阿公家的院子，径直进堂屋，，对着还在嘻嘻哈哈哈看电视的我们，就那么一手叉腰杵着，活像怒目金刚，一条手臂在半空挥舞不停，噼里啪啦数落着我们的“罪状”，唾沫星子都要喷到门槛上了：

“夭寿仔，桃子都还没熟就去偷摘！扯枝扯叶的伤我的桃树......”。声音又尖又厉，钻进耳朵嗡嗡响。起初我们只当她阵过耳风眼睛还粘着电视上，互相挤眉弄眼地偷偷笑，不理睬她，想着骂累了自然就走了。小孩子家家的，总以为天塌下来也砸不到自己的。可邻居大婶高亢的嗓门到底是把三姨吵醒了。三姨一脸惺忪未睡醒的样子，开了房间门，脸上堆起歉意又温和的笑容，轻声软语地安抚邻居大婶的情绪。三姨和邻居大婶在门槛那聊开了，邻居大婶声音也压低了很多，瞧见三姨不住点头的侧影，我们以为有三姨护着，对偷桃这事可以一笔带过的更无所谓。然而结果是这样的：

邻居大婶好像脚底生了根，迟迟杵着原地不走。依旧絮絮叨叨地重复刚才那些话，眼神一会瞟向三姨，一会瞟向我们。三姨好像意会到邻居大婶心思，转身从墙角拉来靠背椅，往堂屋中央“哐当”一放，沉沉坐下，亲善的笑意就像上了妆的寒冬，此刻骤然被冻住。三姨双目威慑，手持戒尺，把表姐弟叫到跟前，这架势，骇住了我们，表姐弟畏畏缩缩地挪到跟前。三姨刀子似的目光刮过他们，虽然已经听邻居大婶讲了好几遍，还是重新盘问细节。大概因我是客居的孩子，她严厉的目光丝毫未落在我身。表姐弟包揽了所有的过错，我在里屋听三姨的训斥一声比一声苛责，紧接着戒尺，一下，一下，又一下击打在皮肉上清脆又沉闷的爆响。那声音炙烤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抽，漫延的愧疚感几乎将我淹没，我躲在屋门后，手捏着衣襟搓呀搓，思想反复斗争该不该站出来，承认是我主谋，懦弱和良知在脑海里翻江倒海。

当我听到表弟那声压抑不住的的哭泣时，脑袋紧绷的弦“啪”地断了，什么后果，什么责罚，统统抛九霄云外去！我猛地开了房门，带着一种近乎奔赴就义的悲壮感冲出去，声音却因为激动和羞愧而有些颤抖：

“三姨，是我想吃桃，怂恿‘maimai’他们一起摘桃的,不关他们的事。”

表姐对我挤眉弄眼地示意我别犯傻，三姨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怔了下，看邻居大婶还站一旁，冷硬的表情立刻焊回她的脸上，让我和表姐弟一起罚站。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放下千石重担般的松弛下来。而邻居家大婶好像观赏了一场期待已久的好戏，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满足的笑意，掸了掸衣襟，悠悠走上前，劝三姨：

“哎呀，差不多就好了，孩子小不懂事，不要打的那么重嘛...”

话虽如此，那语气那神情摆明还噙着未散的快意。

三姨的训话持续了好一阵子，好像本意是教导我们要知错，要懂事，但话里话外好像长钩子似的钩向邻居家大婶未褪去的愠色，我越听越不痛快，心口似野草般往上冒闷气--这哪里是说给我们听，字字句句分明都在熨平邻居大婶的那点不痛快。“离家”的念头像颗随时待发的子弹，灼烧起来。待邻居家大婶回去，三姨上班，我二话不说便收拾行装，抱了熊偶，和表姐弟说了心中的不满，要离开阿公家，回自己家。表姐弟一听就急，连声劝：

“别走呀，等下阿公阿嫲回来找不到你会着急的。”表弟也慌了神，拉着我衣角不放。

可我犟脾气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地往村口走。表姐弟一路跟着，从院子到村头，好话说尽我依然不听也不停。直到村口那座庙桥，表姐弟终于停下脚步，他们心里清楚再跟下去，舅妈也会担心的。我一脸淡然地嘱咐表姐等阿公回来说一声，然后抱紧我的熊偶，转身大踏步地穿田过道，把两行小小的，浸满担忧的身影，连同整个玉山村的暮色都甩在身后。

天擦黑了，我才到家，父母亲见我独自回来，虽然有些意外，随口问了几句便没多说什么。许久后才知道，我回来的当天晚上，表姐弟被阿公狠训了一顿，阿公又担心我独自走路回去的安危，去村口拨通公话向母亲问平安，但对偷桃之事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