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闹钟如同钢针扎进耳膜,刺破了陈香那短暂而沉重的睡眠。她猛地惊醒,窗外仍是浓墨般的夜色,将整个江州城紧紧包裹。她轻手轻脚地爬起,生怕惊扰了里屋的鼾声——那是她丈夫王强,在建筑工地干一天粗活后沉沉睡去。而她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陈香裹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棉絮的旧棉袄,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周身都吱呀作响的三轮车,一头扎进料峭的寒气里。冷风如同无数细小冰针,直往她骨头缝里钻。她缩紧脖子,奋力蹬车,车轮碾过空寂的街道,载着她奔向城南的批发市场。
批发市场里早已人声鼎沸,灯光刺眼,人影幢幢。陈香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进混杂着泥土、腐败菜叶和鱼腥味的空气里。
她熟练地讨价还价,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商量的韧劲,像一根紧紧绷着的弦。指尖反复摩挲着苹果的光滑表皮,审视着草莓鲜亮的色泽,偶尔还要小心地避开几个冻得发麻的手指上皲裂的伤口——那是日复一日与冷水、寒气、粗糙果箱摩擦留下的印记,此刻被冷风一激,如同被小刀割着,隐隐作痛。
“陈香姐,今天草莓新鲜啊!给你留了最好的!” 熟悉的批发商老赵招呼道。
陈香凑近细看,红艳饱满的草莓带着清晨的露气。
她点点头:“行,老赵,来两箱!再称点香蕉苹果。” 水果沉甸甸地压在三轮车上,陈香弓着腰,几乎是推着车,一步步挪回她那个位于城南菜市场角落的小小摊位。
天空低沉,云层厚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闷湿气息。
她顾不上喘口气,迅速支起褪色的遮阳伞——今天,它注定要成为一把雨伞。
她将水果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码放整齐,像整理自己仅有的、微薄的希望。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香蕉、鲜亮欲滴的草莓……码放整齐,便是她风雨飘摇世界里唯一能掌控的秩序。
刚摆好摊不久,人流渐渐多了起来。一个烫着卷发、涂着鲜红指甲油的中年女人停在了草莓摊前。
“哟,这草莓看着不错,甜不甜啊?”她随手拿起一个最大的,指尖鲜红,几乎要嵌进那娇嫩的果肉里。
“大姐,尝一个就知道啦,今早新到的,包甜!”陈香堆起笑脸,声音里带着习惯性的讨好。
女人也不客气,连着吃了两三个,汁水沾在嘴角:“嗯…还行吧,给我来两斤,挑好的啊!”
陈香小心地拿起塑料袋,手指因为寒冷和之前的伤口而显得有些僵硬。
她仔细挑选着最大最红的草莓,轻轻放入袋中,仿佛那不是水果,而是一颗颗易碎的心。
就在称重时,女人忽然伸手扒拉袋子:“哎,底下这个有点小,换掉换掉!” 女人伸手扒拉的动作幅度过大,塑料袋猛地一晃,陈香冻僵的手指一时没捏紧,整袋草莓眼看就要倾覆!她心下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捞——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几个冰凉滑腻的果体,袋子还是脱了手。
“哗啦”一声,大半袋鲜红的草莓滚落一地,沾满了泥水和路人鞋底的污迹,像一颗颗碎裂的红宝石,刺目地躺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哎呀!你怎么搞的!” 红指甲女人立刻尖声叫起来,指着陈香的鼻子,“笨手笨脚的!这都掉地上了还怎么要?不买了不买了!” 她嫌弃地跺了跺脚,仿佛沾上了什么晦气,扭身就走。
陈香僵在原地,看着一地狼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痛又闷。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一股酸涩的气流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她慢慢蹲下去,不顾地上的泥水,伸出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默默地将那些沾满泥污、破损不堪的草莓,一个一个捡起来。泥水浸入指甲缝的裂口,尖锐的刺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心里那钝刀子割肉般的疼。
每一个捡起的动作都迟缓而沉重,像是在捡拾自己破碎的尊严和白白流走的血汗钱。
祸不单行。刚清理完地上的狼狈,市场入口处一阵小小的骚动。
有人低呼:“快收!城管来了!” 陈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像一只被惊扰的鸟雀,猛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拉扯那块盖水果的旧帆布。
苹果滚落,香蕉歪倒,她顾不上了,只想在风暴来临前,把自己的生计藏起来。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面色严肃的年轻城管已经走到了她的摊位前,目光扫过还未来得及完全遮盖的水果箱。
“大姐,跟你强调多少次了?摊位不能超出黄线!你这又出来了!” 他的手指着地上那条几乎被磨得看不见的黄线。
“同志,同志!我马上收,马上收进去!你看这天气……” 陈香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哀求,脸上努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却丝毫不敢停,拼命把箱子往里推。
年轻城管皱紧眉头,拿出罚单本:“规矩就是规矩。占道经营,罚款五十。”
“五十?” 陈香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冰凌冻住。
她的嘴唇哆嗦着,几乎语不成句,“我…我今天…今天草莓刚糟蹋了一堆…同志,行行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行吗?” 她近乎绝望地看着那本罚单,那小小的数字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眼睛。
她抖着手,从贴身的旧棉袄内袋里,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小塑料袋。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零钱,最大面额是十块。
她低着头,一张一张地数着,冻得发红的手指笨拙地捻着那些沾着汗水和水果清香的毛票硬币,动作缓慢而艰难,仿佛在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时光。
“大姐,你们不能占道知道吗?” 年轻的城管语气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目光掠过她那双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又迅速移开。
好不容易凑齐五十块零钱递过去,陈香看着城管开好罚单转身离开的背影,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身后的小马扎上。冰冷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上爬,一直爬到心尖。
她抬头望了望天,灰蒙蒙的,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随时准备倾泻而下。
中午时分,雨终于来了,不是淅淅沥沥,而是瓢泼一般,豆大的雨点砸在遮阳伞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声。
雨水汇聚成水流,顺着伞布边缘哗哗淌下,在她小小的摊位周围形成一道浑浊的水帘。市场里人迹寥寥,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刺骨的湿冷。陈香裹紧了旧棉袄,袖口磨出的棉絮吸饱了潮气,变得又冷又硬。
寒气无孔不入,冻得她手脚麻木。她不停地搓着手,对着掌心呵气,那点微弱的热气转瞬即逝。几个冻裂的伤口在湿冷的侵蚀下,隐隐作痛,像有细小的针在不停地扎。
就在这冷雨孤寂中,丈夫王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雨帘那头,他穿着沾满泥灰的工装,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闪烁。
他大步跨过水洼,走到摊前,闷声道:“陈香,给我点钱。”
陈香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捂住装钱的腰包:“要钱做什么?家里米面油都还有。”
王强眼神躲闪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几个老工友非要晚上聚聚…我这兜里比脸还干净,多没面子…”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快点,就一百,算我借你的!”
“一百?” 陈香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坠入了冰冷的深潭。
她眼前瞬间闪过早上滚落泥地的草莓、城管开罚单时冷硬的脸、还有自己冻裂渗血的手指。委屈、愤怒、辛酸、无助……所有压抑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积攒了一天的泪水和风雨终于决堤,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从未有过的尖锐,穿透哗哗的雨声:“王强!你睁眼看看!我起早贪黑,风里雨里,被人糟蹋果子,被罚钱!冻得骨头缝都疼!我图什么?就图你拿我的血汗钱去跟人喝酒充面子?!你还要不要这个家过了?!” 她的爆发像一道惊雷,炸得王强愣住了。
他看着妻子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的头发,看着她通红的眼圈和脸上肆意流淌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看着她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指关节发白的手,再看看这湿冷空寂的摊位……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猛地一跺脚,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像一头被戳痛了却无处发泄的困兽,转身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幕里,连伞都没拿,身影很快被密集的雨帘吞噬。
王强消失在雨幕深处,陈香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下来,跌坐在湿冷的小马扎上。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着冰冷的雨水,滚烫地滑过脸颊。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雨水顺着遮阳伞的破洞滴落,砸在她的脖颈里,冰凉刺骨。她望着伞外灰蒙蒙、无边无际的雨幕,仿佛自己也被困在了这方寸之地,看不到尽头。
雨还在下,冰冷而固执。不知过了多久,陈香才慢慢止住那无声的崩溃。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冰冷的雨水混着泪水,在脸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胃里空空如也,被冷雨和心寒浸得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菜市场出口那条湿漉漉的小街。
街角那家“老杨面馆”的灯箱在雨雾中亮着,透出一点模糊的暖黄色光晕。今天是她四十二岁的生日。
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心湖,只漾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很快就被疲惫的浪潮吞没。生日?不过是又一个在泥泞里挣扎的日子罢了。
然而,那一点灯光,那点想象中的、食物热腾腾的香气,像微弱却固执的萤火,在冰冷的绝望里闪了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腥味的冰冷空气,像是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她慢慢站起身,把摊位上的帆布仔细掖好,确保雨水不会灌进去。
然后,她撑着那把旧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走向那点昏黄的灯光。
每走一步,湿透的裤管都沉重地拍打着小腿。 推开面馆油腻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骨头汤热气、葱花香味和潮湿水汽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冻僵的身体。
小小的店里只有两三个食客。
老板娘杨姐,一个同样微胖、面善的中年女人,正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后面捞面。
她抬头看见浑身湿气、面色苍白、眼眶通红的陈香,愣了一下,随即招呼道:“陈香来啦?快进来,这鬼天气冷的!吃点什么?”
“杨姐,来碗…素面吧。” 陈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旧棉袄还在往下滴水,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看着墙上油腻的菜单,那碗最便宜的素面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数字——八块。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所剩无几的几张零钱,指腹清晰地感觉到硬币的棱角。
“好嘞,素面一碗!” 杨姐响亮地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抓起一把细面扔进翻滚的大锅里。陈香低下头,看着自己搁在油腻桌面上的手,那几道裂口在面馆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她默默地把手缩进湿冷的袖管里。
很快,面端上来了。一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是热腾腾的汤面。
陈香拿起筷子,正准备挑起那清汤寡水的面条,目光落在碗里,却一下子怔住了。 汤面里,除了面条和几根碧绿的青菜,竟然铺着厚厚一层、油亮亮的肉臊子!那诱人的酱色肉末,散发着浓郁的、令人垂涎的荤香,满满当当地覆盖了大半个碗面,绝对不是“素面”该有的样子。她甚至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或是杨姐端错了。
“杨姐…” 陈香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灶台后的老板娘,“这…这是素面?” 杨姐正用围裙擦着手,闻言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笑意。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陈香,眼神温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面馆里蒸腾的热气飘过来:“陈香啊,吃吧,趁热。今天你生日,是不是?”
陈香浑身一震,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姐。
她从未对人提起过自己的生日,在这喧闹又孤寂的菜市场里,她的日子如同沙粒般不起眼。杨姐是怎么知道的?她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一团滚烫的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杨姐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神情,她拿起抹布擦了擦灶台,目光投向窗外那连绵不绝的雨幕,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陈香听:“这日子啊,都不容易。”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可再难,饭总要吃,路总要走。你看这雨,下得再大,它还能下一年不成?总有停的时候。”
陈香呆呆地看着杨姐,又低头看向面前那碗热气腾腾、肉臊堆得冒尖的面。
那浓郁的香气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她重新拿起筷子,手却在微微颤抖。她夹起一筷子面条,连同满满的肉臊一起送进嘴里。
温热的、带着油脂香气的面条滑入喉咙,那久违的、扎实的荤香和暖意瞬间从舌尖弥漫开来,一路暖到冰冷的胃里,再一点点渗进四肢百骸。
她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进漂着油花的面汤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她不敢抬头,只是拼命地把面条往嘴里塞,仿佛要堵住那汹涌而出的哽咽。那半勺额外的肉臊,是倾盆冷雨里不期而遇的一星暖火,不动声色地煨热了她快要冻透的骨头。
窗外,雨声依旧哗哗作响,敲打着世间万物。陈香抬起头,泪眼模糊中,隔着面馆蒙着厚厚水汽的玻璃窗向外望去。
不知何时,那漫天泼洒的雨幕,竟然真的渐渐稀疏、收束了声势。厚重的云层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金色天光,正挣扎着从云翳后面透射出来,斜斜地映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映亮了一汪汪积水里小小的、破碎却明亮的光斑。
陈香捧起那只粗瓷大碗,碗壁传递着令人安心的暖意,熨帖着她冻僵的掌心,也轻轻覆盖住那些隐隐刺痛的裂口。原来这世上总有人,会在某个角落偷偷为你添半勺肉臊,不多不少,恰好能托住你在风雨里那沉甸甸的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