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燕的双手在麦秆间翻飞,早已习惯了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掌心的老茧,日复一日编织着草帽草筐,也编织着这个家微薄却坚韧的希望。
村里的王婶在集市上带回的订单,便是金燕和女儿小梅的全部生计来源。
丈夫李大柱的脾气如同村后那座光秃秃的山坡,贫瘠又硌人。
他终日蹲在门槛上,守着几亩薄田望天兴叹,或是钻进小酒馆里,让廉价的烧刀子烧干最后一点指望,空着口袋回家时,便只剩下一腔无处发泄的闷气,总得寻个由头,兜头泼在她们母女身上。
暮色四合,金燕点起油灯,灯芯跳动着昏黄的光,把她和小梅埋头劳作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小梅打了个哈欠,小手却依旧灵活地捻着细麦秆,试图编出一只精巧的草蜻蜓。
“妈,张老师夸我上次交的手工课作业好呢,说城里孩子都少见这么细的活。”
金燕心头微暖,抬手拂去她额角粘着的一小段麦秆:“我家梅梅手巧,像妈。”
小梅的巧手与灵气,是金燕黯淡生活里最亮的星火。
“那……等卖了这批货,爸要是……”她话没说完,声音怯怯地低了下去,头也埋得更深了。孩子的心像敏感的露珠,早已觉察父亲沉默之下涌动的、令人不安的暗流。
门外响起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像一块湿透的破布拖过泥地。门被“哐当”一声撞开,浓烈的酒气裹着夜里的寒凉猛地灌了进来。
李大柱歪斜地靠在门框上,眼睛通红,像一头在陷阱里挣扎了一整夜的困兽。
“钱呢?”他劈头就问,声音嘶哑含混。
金燕的心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护住了炕沿边那个沉甸甸的旧陶罐——那里面塞满了零碎的毛票和硬币,是她们母女俩一顶顶草帽、一个个篮子换来的,是给女儿买新书、交学费、给婆婆买药的钱,是维系这个家不坠的微薄浮木。
“柱子,那是小梅开学的书本费,还有娘的药……”金燕站起身,声音努力想稳住。
“少废话!老子今天手气背到家了!本钱!懂不懂?” 他根本听不进任何言语,摇晃着冲过来,像一股失控的浊流。布满青筋的大手粗暴地把金燕推开,她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肩胛骨一阵钝痛。
小梅惊恐地尖叫起来:“爸!别动罐子!” 晚了。
陶罐被高高举起,映着油灯微弱的光,然后狠狠摔下! “砰——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在死寂的夜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被摔得粉碎。
积蓄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零钱,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和那些尖锐的陶罐碎片混杂在一起。李大柱看也没看那散落一地的希望残骸,骂骂咧咧地摸索着捡起几张稍大的票子,转身又一头扎进了沉沉的夜幕里。
小梅扑到地上,小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徒劳地用手去拢那些沾了泥污的钱币,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凉的地面上:“妈……钱……我们的钱……” 哭声细弱得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荡破败的屋子里飘摇。
金燕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泥地上。肩胛骨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现实。碎陶片像利齿,咬进她撑着地面的手心。
那散落一地的,何止是钱?是女儿课本里新纸的香气,是婆婆药罐里升起的微弱希望,是她用无数个深夜的指痛腰酸熬出来的一点光亮。它们现在,和这破屋里的泥污混在一起,被男人的一脚踩得面目全非。
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疯狂摇曳,将金燕和小梅瑟缩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投在墙上,如同两个无声控诉的鬼魅。
小梅压抑的啜泣是这死寂里唯一的声音,细细的,像针,一下下扎着金燕的心。
“别哭,梅梅,” 金燕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地平静下来。
金燕伸出手,不是去擦她的泪,而是轻轻掰开她紧攥着泥污硬币的小手,怕碎陶划伤她,“脏,别扎着手。”
金燕挪过去,跪在那片狼藉里。昏黄的灯光下,她一点点捡拾着。
沾了泥的硬币,卷了角的毛票,还有那些锋利的碎陶片——每一片都映着油灯微弱跳动的光,映着金燕此刻毫无表情的脸。
指尖被碎陶边缘割开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混着泥土的污黑,金燕竟感觉不到疼。捡起的钱币,带着泥土的腥气和夜露的冰凉,被她小心翼翼地拢进围裙兜起的衣襟里。
“妈……都脏了……”小梅看着金燕,大眼睛里盛满了破碎的惊惶和无措。
“不怕,”金燕抬起头,用力对她扯出一个笑容,尽管她知道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钱脏了,洗洗晒干,还是钱。人……不能脏。” 这话是说给她听,更像是一句咒语,死死钉在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上。
那一晚,金燕屋里的油灯,破例燃到了后半夜。她坐在炕沿,就着那点将熄未熄的光,用井水一遍遍清洗那些沾满泥污的钱币。冰凉的井水刺得手上的裂口生疼,也浇不灭心头那股执拗的火。
小梅蜷在金燕身边,不知何时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金燕轻轻拍着她,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破窗外。浓稠的黑暗没有尽头,像李大柱那双被酒精泡透的、失去焦点的眼睛。
可金燕知道,天总是会亮的。 日子像村口那架吱呀作响的老水车,沉重地转着。
那晚之后,李大柱连着几天没着家。村里有闲话飘进耳朵,说他输得更惨,在镇上跟人动了手,躲风头去了。
金燕听了,脸上木木的,心里却像被那天的碎陶片又碾过一遍,只余下一种空洞的麻木。
金燕带着小梅,更加沉默地埋首于麦秆之中。指尖的裂口在干燥的麦秆摩擦下,渗出血丝,染红了浅黄的纤维。
她不停手。那点微末的工钱,是她和女儿最后一道护身的薄墙。
一天傍晚,王婶风风火火地推开金燕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手里扬着一封信,脸膛因为激动泛着红光:“金燕!金燕!快看!县里来的!”
金燕疑惑地放下编了一半的篮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那封陌生的信。展开信纸,落款是县文化馆。
信上说,县里要举办“乡村手工艺展销会暨非遗传承人选拔”,特别提到了她们这一带传统的麦秆编织技艺,邀请有手艺的乡亲送作品参展。信的最后一行字,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金燕眼前的灰暗:“入选精品,将有机会获得长期订单,并由县里提供推广支持。”
“老天爷开眼啊金燕!”王婶拍着大腿,“你编的东西,十里八乡谁不夸个巧字?赶紧的!把压箱底的好手艺都拿出来!这可是正经的出路!” 压箱底……金燕下意识望向炕头那个旧木箱。
里面确实收着几件她偷偷编的“闲物”——一只活灵活现的草编蝈蝈笼,一顶缀着麦秆小花的遮阳帽,还有一对小巧玲珑的草编杯垫,用了特殊的染色麦秆,拼出简单的如意纹。
这些都是农闲时,心里还存着一点对“美”的念想时做的。李大柱见了,总嗤之以鼻:“净整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
王婶的话和那封薄薄的信,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夜里,金燕翻出那几件“闲物”,在油灯下细细地看。
麦秆特有的温润光泽在灯下流淌,细密的编织纹路里藏着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深夜。
小梅趴在金燕身边,小手轻轻摸着那只精巧的蝈蝈笼,眼睛亮晶晶的:“妈,真好看!像活的!能拿去吗?” 能吗?心底有个声音在微弱地回应。也许……能试试?
参展的日子定在秋分。金燕选了那只最费工夫、也最得意的蝈蝈笼。它用极细的麦秆密密编成,笼身精巧,笼门可以开合,顶上还用染成青绿色的麦秆编了几片蜷曲的草叶,栩栩如生。
临行前夜,金燕把它用干净的软布包好,放进背篓的最底层。
天还没亮透,金燕就起身了。
灶膛里添了把耐烧的柴,锅里温着留给李大柱和小梅的粥。
院门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呻吟,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
金燕背着她的“希望”,踏上了通往县城那条走了半辈子、却从未觉得如此漫长的土路。
展销会设在县文化馆宽敞的大院里,人头攒动,各乡各镇的手艺人带来了压箱底的宝贝。竹编、剪纸、泥塑、布老虎……琳琅满目。
金燕的草编摊子摆在角落,毫不起眼。她把那只蝈蝈笼拿出来,小心地摆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周围太热闹了,讨价还价声、吆喝声、各种新奇物件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金燕的摊前,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匆匆掠过的脚步。偶尔有人驻足,拿起笼子看看,问个价,又摇摇头放下。阳光从棚顶的缝隙漏下来,晒得她额角冒汗,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被冷落和焦灼一点点舔舐着,快要熄灭了。
“哎呀!这草编的蝈蝈笼子!有点意思!”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在摊前响起。
金燕猛地抬头。
一位穿着整洁中山装、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俯身仔细看着她的蝈蝈笼,眼神里满是惊喜的探究。
他小心地拿起笼子,对着光,细细地看那编织的纹理,看那染色的匀净,看笼门精巧的开合机关。
“老乡,这是你编的?”他抬头看金燕,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锐利。
“是…是我编的。”金燕有些局促地搓着粗糙的手指。
“好!好手艺!”老先生连连点头,毫不掩饰赞叹,“这编织的密度,这造型的把握,还有这小机关的巧思!尤其是这染色,用的是土法子?蓝靛草加明矾?”
金燕惊讶地点点头:“是…是我爷爷传下来的老方子,泡得久,色牢。”
“这就对了!”老先生更高兴了,“我是县文化馆的,姓周,专门负责咱们县里民间工艺这一块。老乡,你这手艺,难得啊!有传承,有创新,更重要的是,有‘心’在里面!这才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
周老师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金燕全身。他当场就定下了她的蝈蝈笼作为重点展品,还仔细询问了她其他的作品和编织技法,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他告诉金燕,县里正打算挖掘扶持一批有特色的乡村手工艺,打造地方品牌。
金燕的麦秆编织,尤其是这种带有实用功能的精巧工艺品,很有潜力。
他鼓励金燕大胆尝试更多样式,还允诺会帮她联系销路。
回村的路上,夕阳把田埂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
背篓轻了,蝈蝈笼留在了县里,可她的心却沉甸甸的,装满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和一种模糊却明亮的期待。
周老师临走时塞给她的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汗湿了,也舍不得松开。
推开家门,意外的安静。灶台上温粥的锅还在,锅盖边缘凝着水珠。
李大柱竟然在家,正蹲在门槛里侧,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地上,散落着几根粗糙的麦秆,似乎被人笨拙地摆弄过,又烦躁地丢弃了。小梅怯生生地躲在里屋门帘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我。
金燕没说话,默默放下背篓。目光扫过墙角,微微一怔——那个曾经被摔得粉碎的旧陶罐,竟然被仔细地拼粘了起来!虽然布满歪歪扭扭的裂痕,像一张饱经沧桑、布满沟壑的脸,但罐身是完整的,被洗净了,端端正正地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旁边,还放着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红薯。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用力眨了眨眼。走到灶边,揭开锅盖,白粥的热气混着红薯的甜香扑面而来。
“县上……咋样?” 李大柱终于闷闷地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眼睛盯着地面,没看金燕。
金燕舀粥的手顿了一下,看着锅里升腾的热气,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平静和力量:“周老师……文化馆的,说咱编的东西好,能卖。以后……兴许有长久的活儿。”
门槛那边,李大柱夹着旱烟的手指似乎微微抖了一下,烟灰簌簌地落在地上。
他依旧没抬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点,那常年绷紧的、带着戾气的轮廓,仿佛被什么东西悄然磨钝了一角。
金燕盛了两碗稠粥,又拿起一个热乎的红薯,走到里屋门口,递给小梅。女儿接过,大眼睛看看她,又偷偷瞄了一眼门口沉默的父亲,小脸上露出一点点放松的神色。
重新走回灶间,金燕把另一碗粥放在李大柱脚边的小板凳上,没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掐灭了旱烟,端起碗,埋头大口喝起来。呼噜呼噜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金燕像往常一样,早早坐在了窗根下的小板凳上,身边堆着浸润好的、散发着清香的麦秆。指尖的裂口在清凉的晨气里隐隐作痛,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复苏的活力。
金燕拿起一根柔韧的金黄麦秆,娴熟地起头、缠绕、穿插……动作行云流水。
晨曦微光透过新糊的窗户纸,温柔地流淌进来,恰好落在她飞舞的指尖和渐渐成型的麦秆上,晕开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小梅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依偎到金燕身边,拿起几根麦秆,学着好的样子,小手笨拙却认真地缠绕起来。
门槛那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李大柱不知何时也起来了,蹲在门槛内,背对着她们。
他低着头,手里攥着几根麦秆,粗大的手指显得格外僵硬笨拙。
他似乎在跟那几根柔韧的草茎较劲,试图把它们扭在一起,却不得要领,几次都散了架。他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把弄坏的麦秆扔在脚边,又闷头捡起几根新的,眉头紧锁,继续跟那小小的、固执的生命较着劲,一次,又一次。
细碎的金色麦屑,在初生的阳光里无声地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温暖的精灵。它们轻盈地落在金燕的肩头,沾上小梅细软的头发,也悄然拂过李大柱那紧绷的、微微弓起的脊背。
屋子里很静,只有麦秆在指尖缠绕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李大柱粗重而执拗的喘息。
这声音不再是往日酒醉的混沌或暴怒的嘶吼,而是一种笨拙的、吃力的、却带着某种奇异重量的尝试。
金燕手下未停,一个精巧的草编小花篮渐渐显出雏形。
眼角的余光里,李大柱脚边散落的失败品越来越多,像一地零乱的问号。
他宽阔的背脊起伏着,汗珠沿着粗硬的脖颈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终于,他似乎放弃了某种徒劳的编织,只是死死地用粗糙的手指捻着一根麦秆,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进去,又像在跟这沉默的、柔韧的、他过去从未正眼瞧过的材料,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阳光缓缓移动,光柱里那些金色的尘埃飞舞得更加欢快。
窗根下,金燕和小梅的影子,与门槛边那个沉默而笨拙的巨大身影,被拉长,在斑驳的泥地上叠印在一起。
那沙沙的编织声,那粗重的呼吸,还有小梅偶尔因成功编出一个简单结扣而发出的细小声响,奇异地交织着,填满了这曾经充满裂痕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