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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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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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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桃永嘉

六月的日头毒辣,悬在头顶,像个烧红的铁秤砣。林溪蹲在自家院角的果堆旁,指尖拂过一只表皮毛茸茸、形如纺锤的猕猴桃。

这熟悉的触感,带着家乡山野的气息。

然而,这短暂的熟悉感只停留一瞬,指尖便轻易地陷进了果肉里——软烂、塌陷,一股带着发酵果酸的、甜腻过头的腐败气息猛地窜入鼻腔,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搅。苍蝇嗡嗡地围着这堆棕绿与灰褐交织的“废品”打转,声音密集得令人心烦。

就在昨天,收购商陈老板叼着烟,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缝的小眼睛扫过满园沉甸甸的果实,轻飘飘地砸下几个字:“三毛。就这个价。” 他吐出的烟圈混着不容置疑的傲慢,“爱卖不卖,过了这个村,烂在地里喂虫子,老子还不稀罕收呢。”

“三毛?”林溪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惊怒而微微发颤,几乎要冲破喉咙。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种苗、有机肥、防虫网、搭架子、雇工……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砸进去的?三毛一斤?连裤衩都得赔光!这哪里是收果,分明是拿钝刀子割果农的肉,还要逼着他们笑着把血咽下去。

父亲林有仓,这个被日头和土地压弯了脊梁的老汉,蹲在门槛上,头埋得极低,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搓着一把干枯的草茎,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他闷闷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沉重的无奈:“小溪啊……陈老板在县里……路子广……咱拗不过……” 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烈日烤裂的土地发出的呻吟。林溪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那上面写满了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认命,一股尖锐的酸楚直冲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

她想了前几个月前自己正拖着行李箱站在自家门口时,父亲老林就带着风声落下:“回来干啥?城里盛不下你了?”

“咱家后山那两亩猕猴桃,我想改种新品种。”她还抽出枝条,“这是......”

“老子种了三十年果树,轮得到大学生教?”

扫把“哐当”砸在地上,“你当这是过家家?化肥农药不要钱?卖不出去喂猪吗?”碎木屑溅到晓阳的球鞋上,像灼热的火星

老子种了三十年猕猴桃,轮得到你大学生指手画脚?”

这么多质疑的声音,好不容易劝说家人理解她回老家创业了,想不到现在。

不。绝不认这个命!

几天后,村后山坡那片最向阳的猕猴桃园里,林溪的手机支架稳稳地立在泥土上。镜头对准了藤架上累累的硕果,阳光穿过翠绿的叶片,在棕绿浑圆的永嘉猕猴桃上跳跃,毛茸茸的表皮下仿佛蕴藏着蜜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忐忑,对着小小的屏幕扬起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家人们看!这就是我们林家村的宝贝,正宗永嘉猕猴桃!果香浓郁,酸甜多汁,维C爆棚!切开一个给大家看看……”

她拿起一只刚摘下的猕猴桃,用小刀利落地横向切开,伴随着轻微的“噗嗤”声,翡翠般晶莹剔透的果肉瞬间暴露在阳光下,中心放射状的星芒籽粒清晰可见,汁水浸润了果肉边缘。“看看这色泽!这饱满度!闻闻这果香!”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推介热情。

然而,这热情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了短暂的涟漪,随即被汹涌的恶意寒流彻底淹没。

屏幕上,一行行冰冷刻毒的文字如同毒蛇般飞速蹿过:

“哟,大学生回来卖毛桃?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作秀!这年头为了红,脸都不要了!”

“一看就是摆拍,那果子熟得假死了!”

“城里混不下去,跑回来坑老乡?”

……

起初只是零星几条,林溪还能强撑着笑容,试图解释:“不是的,我们林家村的永嘉猕猴桃品质真的非常好……” 但很快,恶意评论如同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瞬间刷满了整个屏幕。它们密集、恶毒、带着赤裸裸的羞辱,将她那点微弱的辩解彻底淹没。

林溪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举着猕猴桃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些字句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竭力维持的镇定里。

她认得其中几个特别活跃的账号头像——模糊的酒吧霓虹灯背景,带着廉价而刺眼的炫富味道,正是陈老板那个不务正业的侄子和他那帮狐朋狗友惯用的风格。

镜头里,她再也绷不住那个笑容了。眼圈迅速泛红,嘴唇抿得死紧,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但那份强撑的脆弱和屈辱,隔着屏幕都清晰可辨。她匆匆说了句“谢谢大家”,声音已经带上明显的哽咽,手指慌乱地去点屏幕上的红色按钮。直播仓促中断,黑掉的屏幕映出她苍白失神的脸。

“溪丫头,别瞎折腾啦!” 隔壁二婶挎着菜篮子经过院门,探头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老陈那边好歹是条熟路,钱少点,可稳当啊!你这弄个手机晃来晃去,能顶个啥用?净惹人家不高兴!” 她撇撇嘴,摇摇头走了。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纳凉的老头老太太也朝这边张望,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看热闹的意味,窃窃私语声顺风飘进院子,像无数细小的芒刺。

林溪靠在冰凉的土墙上,用力闭了闭眼,把那股翻涌的泪意狠狠压回去。她不能垮。背后是爹娘佝偻的背,是满园即将成熟却可能烂掉的心血。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泥土和腐烂果酸味道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几天后的黄昏,风开始不对劲了。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铁锅,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收音机里,县气象台拉响了台风“山鹰”的蓝色警报,尖锐的鸣笛声在沉闷的空气里撕开一道口子。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沙土和枯叶,抽打在脸上生疼。院门被吹得哐哐作响,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暴躁地摇晃。

“溪啊,把门窗拴紧实点!这风邪乎!” 林有仓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模糊而焦虑。

林溪应了一声,心头却莫名地揪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果园!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劈进脑海。

气象台连续升级的台风警报中。她抓起靠在墙边的手电筒和一件旧雨衣,想也没想就冲进了越来越狂暴的风里。

“溪溪!回来!危险!” 母亲惊恐的喊声被风声瞬间吞噬。

通往果园的小路在狂风的蹂躏下变得狰狞。碗口粗的树枝被硬生生折断,横七竖八地砸在路上。密集的雨点开始砸落,冰冷刺骨。

狂风撕扯着防雨布,碗口粗的支架发出哀鸣。她扑向倒伏的新苗区,泥浆瞬间没到膝盖。

林溪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手电筒的光柱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泥泞和狼藉。风雨声灌满了耳朵,世界只剩下这令人心悸的咆哮。

当她终于跌跌撞撞冲进自家猕猴桃园边缘时,手电筒的光猛地扫过一片区域。眼前的景象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惨白的光圈里,几株正当盛年的猕猴桃藤架,支撑藤蔓的粗壮水泥桩上,赫然是触目惊心的、深达寸许的狰狞刀口!新鲜的混凝土茬在风雨中翻卷着,像是被强行撕裂的筋骨!

更可怕的是,连接桩子的几根主藤,碗口粗细,竟被生生砍断!湿漉漉的叶片和尚未成熟的青绿色猕猴桃散落一地,被泥水践踏得不成样子。

雨水冲刷着断藤的伤口,混着植物汁液的汁水,如同血泪般蜿蜒流下,渗入黑色的泥土。被砍断的藤蔓无力地耷拉着,像被斩断的手臂。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冲破林溪的喉咙,却被狂暴的风雨瞬间撕碎。

就在这时,手电光猛地一晃,捕捉到果园深处,靠近被砍伐藤架的阴影里,两个模糊的人影正仓惶直起身!其中一人手里,分明还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沾着新鲜木屑(来自砍断的支撑桩)和绿色植物汁液的砍刀!冰冷的雨水顺着刀刃流下,滴落在泥泞里。

那人影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惊到,猛地回头!

就在这一瞬间,林溪的手电光柱,如同舞台追光灯般,死死钉在了那人抬起的手臂上!

手腕外侧!一只青黑色的蝎子纹身!蝎尾狰狞地向上翘起,带着毒钩,在惨白的手电光和倾盆暴雨中,显得格外清晰、邪恶、令人遍体生寒!

“站住!” 林溪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恐惧被滔天的愤怒瞬间压过。她不管不顾地嘶吼着,拔腿就朝那两个人影消失的方向猛追过去,完全忘了脚下的湿滑陡峭和藤架倾倒的混乱。

“把树留下!” (她下意识喊出的仍是“树”,愤怒中已顾不得是藤是树)

愤怒和绝望烧灼着她的理智,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朝着黑暗中那模糊晃动的影子猛扑过去。

冰冷的雨水糊住了她的眼睛,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泥浆、被狂风折断的杂乱枝杈以及倒塌的藤蔓支架。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手电筒的光在剧烈的颠簸中疯狂跳跃,将扭曲的树影和倒塌的藤架投在雨幕上,如同鬼魅乱舞。

“站住!别跑!” 她的声音被呼啸的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

前面的人影显然对地形更熟悉,在黑暗、暴雨和倒塌的藤蔓间如同鬼魅般闪躲。林溪拼尽全力追赶,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就在她奋力跃过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小沟壑时,脚下猛地一滑——一块裹满湿滑青苔的石头让她彻底失去了重心!

“啊——!”

惊呼声被风雨吞没。她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顺着陡峭泥泞的斜坡翻滚下去。身体狠狠撞击着凸起的树根、石块和断裂的藤架,剧痛瞬间炸开,骨头碎裂般的声响似乎清晰可闻。泥水、雨水灌进口鼻,世界在翻滚中天旋地转。最后,后脑勺重重磕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上。

嗡——!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无数金星爆裂开来,随即彻底陷入无声的深渊。意识被沉重的黑暗瞬间吞噬,沉沦下去。只有那冰冷的雨水,还在无情地冲刷着她毫无知觉的脸庞。

她摔倒前下意识胡乱抓握的手,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手机屏幕上的某个图标。那场中断又自动重启、却一直被遗忘在口袋里的直播,此刻屏幕朝下,被泥水半掩着,镜头却诡异地对准了上方——那墨汁般翻涌的、泼洒着暴雨的恐怖夜空。

直播间里,那些尚未离开、或刚刚被异常动静吸引进来的观众,只听到一声凄厉短促的惊呼,紧接着便是令人心悸的翻滚、撞击声(夹杂着藤架倒塌的哗啦声),最后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哗啦啦的、淹没一切的暴雨声。

死寂持续了几秒。随即,弹幕彻底爆炸了!

“我艹!什么声音?!主播摔下去了?!”

“报警!快报警啊!位置!刚才是不是在猕猴桃园?!”

“那声‘站住’!还有砍东西的声音!绝对有人搞破坏!”

“最后那一下磕到头的声音……完了完了……”

“手腕!那个纹身!蝎子!我截图了!蝎子纹身!”

“凶手有蝎子纹身!主播有危险!快救人!”

……

无数条信息疯狂滚动,夹杂着恐惧、焦急和愤怒。那个关于“蝎子纹身”的关键信息,被无数遍重复、放大。小小的手机屏幕在泥水里沉默着,忠实而残酷地记录着这场发生在雨夜荒山的罪恶和意外,将绝望的信号传递向未知的网络彼端。

无边的、沉重的黑暗,像冰冷粘稠的沥青包裹着她。

意识在混沌的深渊边缘挣扎,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尖锐的、来自四肢百骸的剧痛狠狠拽回。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碎裂般的痛楚。后脑勺的位置尤其麻木沉重,一跳一跳地胀痛。寒冷深入骨髓,雨水似乎还在顺着脖颈往里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一种微弱却执着的震动感穿透了麻木和疼痛,从她紧紧捂在胸腹处的手臂内侧传来。是手机!它在泥水里,在暴雨的冲刷下,固执地震颤着。是直播还在继续?还是……电话?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瞬间点燃了求生的本能。不能死在这里!父母还在家等着!那些被砍的藤……陈老板……蝎子纹身……混乱的念头在疼痛的间隙里冲撞。

“呃……” 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呻吟,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蜷缩身体,抵御那刺骨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疼痛。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费巨大的力气。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挤进了视野——不是天光,是手电筒!许多道手电筒的光柱,在狂风暴雨织成的厚重帘幕外,杂乱而焦灼地晃动着!

“溪溪——!小溪——!你在哪啊?!”

是父亲的声音!那声音嘶哑、变形,被风雨撕扯得不成样子,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溪冰冷的心上。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恐惧,是她二十多年来从未听过的。

“林溪——!听到应一声啊——!”

“这边!再往沟底下照照!”

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是村里叔伯婶子们!粗犷的、焦急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穿透了哗啦啦的雨声。橘黄色的、跳跃的光点越来越多,如同在墨黑的海洋上艰难浮动的星火,正艰难地、执着地朝着她所在的这片绝望的沟底移动。

光!光柱扫过来了!刺眼的光芒猛地掠过她蜷缩的身体,短暂地定格。

“在那儿!沟底下!快!看见人了!”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

杂乱的脚步声、树枝被粗暴拨开的哗啦声、沉重的喘息声,混合着风雨声,如同惊雷般由远及近,轰然砸向她的耳膜。

几双沾满泥泞的大手几乎是同时触碰到她冰冷的身体。

“溪溪!我的溪溪啊!” 林有仓扑跪在泥水里,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几乎不敢触碰女儿惨白如纸、沾满污泥和血水的脸。他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混着雨水滚落,“别怕!我们来了!爸背你出去!撑住!听见没?撑住!”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女儿,那被生活压弯的脊梁此刻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另外两个汉子立刻帮忙,忍着心疼,小心翼翼地将浑身瘫软、剧痛让她几乎再次昏厥的林溪挪到她爸那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背上。

林有仓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直起腰,将女儿牢牢托起。他的双腿深陷在泥泞里,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身体因为背负的重量和陡峭湿滑的坡度而剧烈地摇晃着。但他咬紧了牙关,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喉咙里发出困兽般低沉的嘶吼,顶着劈头盖脸的暴雨,一步一步,向沟顶那微弱却代表着生的光点挪去。

头顶上方,更多的光汇聚过来。

村民们举着自制的火把和手电,沿着沟沿排开。那浸透了松脂的枯枝在风雨中顽强地燃烧着,跳跃的火焰顽强地撕破雨幕,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光晕。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沾满雨水、写满焦虑和关切的庄稼人的脸

。他们沉默着,没有人说话,只是用尽全力举着手中的光,为沟底艰难跋涉的父女俩照亮这最后一段、也是最凶险的求生之路。

泥水、汗水和雨水顺着林有仓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他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如同拉破的风箱,背上的女儿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又重得像压在他心尖上的一座山。

“溪溪……别睡……跟我们说话……” 他嘶哑地喊着,声音破碎在风里。

背上传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回应,气若游丝:“藤……我们的藤……”

“在!都在!有我们在!有大家在!” 林有仓几乎是吼出来的,不知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当林有仓背着女儿,在众人七手八脚的帮扶下,终于踉跄着踏出那条死亡深沟的边缘时,聚集在沟顶的村民们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哽咽的欢呼。几件厚实的旧棉袄立刻裹住了林溪冰冷颤抖的身体。二婶红着眼圈,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滚烫的、冒着白气的姜糖水,不由分说就往林溪嘴边送:“快!喝口热的!老天爷保佑啊……”

林溪被直接送到了县医院。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左臂尺骨骨裂,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万幸,没有生命危险。她被疼痛和药物带来的昏沉包裹着,意识浮浮沉沉,只依稀记得爹娘守在床边通红的眼,还有不断有沾着泥土气息的乡亲们挤在病房门口张望的身影,带来一篮篮土鸡蛋,几把自家晒的菜干。

她是在第二天下午才真正清醒过来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暖洋洋的。床头柜上,她的手机屏幕安静地亮着,显示着无数个未接来电和爆炸般堆积的私信、评论通知。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护士,也不是爹娘,而是一位穿着半旧夹克、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干练的工作人员。

“林溪同志,你好。” 中年男人走到床边,语气温和而郑重,“我是东县农业局的,姓赵。这位是‘绿野优品’连锁超市的采购总监,李总监。”

林溪茫然地看着他们,脑子还有些木木的。

赵科长微微俯身,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昨天晚上,你的直播间……没有关。那场意外,还有你之前遭受的恶意打压、破坏,我们都看到了。尤其是那个‘蝎子纹身’的关键信息,非常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东县公安局连夜行动,已经控制住了嫌疑人陈金发和他指使的两个打手。证据链很完整,包括他手机上指使砍藤、雇佣水军的记录,以及那两人手腕上的纹身。他涉嫌商业欺诈、破坏生产经营、故意伤害未遂,跑不了。”

“陈金发?” 林溪下意识地重复,那个名字像块冰,硌在心上。手腕上狰狞的蝎子图案,雨夜冰冷的刀光,翻滚下坠时的剧痛……碎片般的记忆瞬间涌回。

“是的。” 赵科长点点头,神情肃然,“他的收购渠道垄断和恶意压价问题,县里其实早有察觉,只是苦于证据不足,果农们……也大多敢怒不敢言。你这次的遭遇,还有那个‘意外’的直播,就像一把钥匙,直接捅开了这个盖子。东城县市里领导高度重视,要求彻查,同时更要解决根本问题——帮助林家坳的优质永嘉猕猴桃,找到一条健康、可持续的出路。”

他侧身让开一步,看向旁边那位一直面带微笑的李总监。

李总监上前一步,拿出几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林溪女士,我们‘绿野优品’一直致力于发掘优质地标农产品。看过你之前直播展示的猕猴桃品质,以及赵科长他们提供的详细检测报告(包括糖度、维C含量等),我们非常有兴趣合作。” 他打开文件,指着关键条款,“我们计划将林家坳永嘉猕猴桃纳入‘绿野优品’的精品水果直供链。初步协议,首批订单十吨(考虑到猕猴桃单果重量和产量特点),收购价格……” 他说出了一个让林溪几乎怀疑自己听力的数字,是陈老板压榨价的十倍不止!而且合同里清晰地标注了成熟度标准(如糖度要求)、包销比例和保底价。

“这……这是真的?” 林溪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李总监轻轻按住。

“当然是真的。” 李总监的笑容真诚,“你的坚持,还有你们永嘉猕猴桃的品质,值这个价。以后,你们只管种出最好的果子,销路,交给我们。”

几天后,村委小院门口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张铺着红布的长条桌。桌后拉着一条醒目的横幅:“林家村永嘉猕猴桃·绿野优品直供基地签约仪式暨品质推介会”。红布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拂动。

赵科长、李总监、县乡领导、村干部依次落座。林溪手臂还吊着绷带,脸上带着未褪尽的青紫,但眼睛亮得惊人,坐在代表果农的位置上。台下,挤满了林家坳的男女老少。林有仓挺直了腰板坐在前排,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膝盖,指节微微发白。

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话筒递到了林溪面前。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此刻写满期盼和喜悦的脸庞,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后,她只举起那份沉甸甸的合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以后,咱们的猕猴桃,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再也不会烂在地里了!”

掌声如同潮水般响起,热烈、持久,饱含着压抑已久的释放和希望。林有仓猛地别过脸去,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就在这欢腾的气氛达到顶点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几个穿着制服的民警,表情严肃,押着一个垂头丧气、双手被铐在身后的矮胖男人走了过来。正是陈金发!他油腻的头发耷拉着,往日趾高气扬的样子荡然无存,像一只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民警押着他穿过人群,走向停在路边的警车。就在经过签约台侧前方时,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陈金发下意识地、带着不甘和怨毒,抬头朝台上望了一眼。

这一眼,恰好让他被铐住的右手手腕完全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

手腕外侧!一只青黑色的蝎子纹身!蝎尾狰狞上翘,毒钩毕现!与那个狂风暴雨的恐怖夜晚,手电光柱下凝固的罪恶印记,一模一样!

“就是他!蝎子纹身!”

“呸!黑心烂肺的东西!”

“报应!活该!”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愤怒的指认和唾骂声浪。陈金发像被烙铁烫到,猛地缩回手,头埋得更低,在民警的推搡和村民愤怒的目光中,狼狈不堪地被塞进了警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那令人憎恶的身影。这个小插曲非但没有冲淡喜悦,反而像投入热油的一滴水,让现场的气氛更加炽热、更加真实。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感在每个人胸中激荡。

仪式结束,人群久久不散,围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林溪谢绝了旁人的搀扶,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向自家的猕猴桃园。

台风过后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清澈透亮,如同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下来。被风雨洗礼过的猕猴桃园,叶子绿得发亮,藤架上沉甸甸的果实闪耀着健康的光泽,仿佛吸饱了阳光的精华。

她停在一处藤架前。这株藤格外粗壮,是父亲年轻时亲手嫁接培育的“藤王”。支撑它的水泥桩上,几道深褐色的、狰狞扭曲的疤痕赫然在目——那是几天前,被利刃疯狂劈砍留下的创伤。刀痕很深,露出了里面的钢筋。更触目的是旁边那根被砍断的主藤,碗口粗的断口处,汁液早已凝固成深褐色。

然而,就在那丑陋的断口下方,在靠近泥土的根部位置,林溪的目光被紧紧攫住了。

一点新绿!不是叶子,是嫩芽!

一点,两点……好几处小小的、嫩生生的、带着无限生机的绿色芽苞,正顽强地从那深褐色的、看似死寂的断口边缘下方,拱了出来!它们那么幼小,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力量,向着阳光的方向,努力地伸展着。

甚至,在那些刀劈斧砍留下的水泥桩疤痕缝隙里,一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杂草种子,也借着风雨滋润,冒出了点点倔强的绿意。

林溪屏住了呼吸。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那粗糙的疤痕和冰冷的断口,最终停留在那一点柔软而坚韧的新绿上。指尖传来的触感,是水泥的粗粝、断藤的沧桑、新芽的蓬勃、野草的柔韧,以及阳光温煦的暖意。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苦尽甘来的酸楚、以及目睹生命奇迹的震撼,汹涌地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堤防。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带着伤痕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去擦。只是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绿叶、雨后清新空气和淡淡猕猴桃果香的空气。嘴角,却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无比明亮、无比释然的笑容。那笑容映着金色的阳光,像极了藤架上最饱满、最健康的永嘉猕猴桃。

月光再次爬上枝头时,她独自走进储藏库。新摘的猕猴桃在恒温箱里沉睡,像无数颗等待启程的星星。她想起上次跪在泥里护住的幼苗——有些根扎进土壤,不为抗拒风雨,只为证明大地终将记住所有倔强的生长。

远处,隐约传来村里孩童们兴奋的奔跑嬉闹声,还有乡亲们充满干劲的吆喝声——他们在清理倒塌的支架,加固藤蔓,为即将到来的、前所未有的丰收做准备。

她指尖下的疤痕和断口依旧深刻刺目,但那一点从根部挣扎而出的新绿,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宣告着生命不屈的韧性与希望。

两年后的采摘节,千亩基地缀满沉甸甸的果实。游客穿梭在“猕猴桃花廊”下,孩子们在研学园辨识昆虫标本。

群山环抱的基地亮起点点灯火,果农们正将最后一批礼盒装车。冷藏车前,老林仔细抚平包装盒上“永嘉金果”的烫金标识,转身将村民联办的名片塞进女儿手中。月光漫过名片边缘的猕猴桃藤蔓纹样,也漫过父亲沟壑纵横的笑脸——那上面除了林溪的名字,还印着一行小字:“把家乡种成诗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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