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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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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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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眠不觉晓

隆冬的春山寺,飞檐承雪,寂静肃穆。

年轻的文旅策划师秦纯正带领团队勘察一座亟待修复的唐代经幢。这么冷的天气,也只有她这种奇葩品性才会喜欢。

指尖抚过基座繁复的牡丹缠枝花纹,冰冷的石屑混着雪粉簌簌落下。

突然,一道深凹的刻痕触动了她的心神: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这分明是《牡丹亭》中柳梦梅的唱词!怎会出现在唐代石雕上?对于从小痴爱《牡丹亭》的她来说,这些文字太熟悉不过了。

震惊未平,身后传来梅枝断裂的脆响。

秦纯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呢大衣的男人拂去肩头的落雪与残梅,目光锐利地落在经幢底座:“基座沉降,经幢位移了三点五厘米。”

这声音就是致命的诱惑!秦纯的辨音极好,但第一次在身边听到如此好听的声音,还是首次,温柔,坚定!

他是古建筑修复专家,古尧教授。

宿命般的初遇。首先是声音的吸引,其次才是人。

眼前这人,定是上辈子见过的,否则心跳不会如此乱来。

“我加下你的微信吧!”是他先开口。

秦纯永远记得这日子。

他手中那截梅枝断口新鲜如伤,而她怀抱着的工作记录本里,夹着他无意中递来的热茶时沾湿的图纸一角。

中间隔了一段没有相见的联系,只是有一回面对这么老大难的项目,他在会议室里说了一句,让你这么一个文人来管理这个事情确实有点辛苦,秦纯心中千军万马闪过,马上端起茶杯拼命喝茶掩饰自己的慌乱。

在送他上车的时候,古尧教授又突然说了一句,“你放心去做,一切有我在。”

这话是秦纯此生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说,要不是天黑,她早就双眼掉“小珍珠了。”了。

整个寒冬,为了春山寺及附属园林“暖香阁”的整体修复与文旅活化项目,他们注定紧密合作。

心上之人注定会想方设想靠近他,秦纯发出小酌的邀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惜那时还没下雪,他以这个拒绝赴约。

这个不难,对于文旅运营来说更简单,人工造雪说来说来,他也来了。

秦纯与教授有共同的爱好,从诗词歌赋到哲学人生观,经常用微信聊到半夜不舍晚安。

某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在地宫勘测时,摇曳的手电光束交错,古尧忽然开口,声音在地宫幽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似乎总对着这些残碑断碣出神,像在等什么人?”

秦纯的心猛地一颤,拓纸差点脱手。

一股莫名的、深沉的哀伤与熟悉感汹涌而来,眼前仿佛幻化出月夜下柳梦梅拾画叫画的场景,甚至嗅到了棺椁开启时那彻骨的冷冽梅香。

她慌忙低头掩饰:“古教授说笑了,只是……投入了些。”

项目重心转移到暖香阁。这里曾是文人雅集之所,如今十二扇《牡丹亭》故事石雕屏风亟待修复。

秦纯展示方案,指尖划过“游园惊梦”中丽娘的面容,春香掀帘的手指已然断裂,湖石的皴纹模糊如泪痕。

古尧凝视片刻,指向一处空白:“这里,应该有一架古琴。” 他语气笃定,“汤显祖原文写‘琴曲罢,螺钿屏风开’。”

他竟记得如此清楚!秦纯心头微震,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涌起。

平安夜,真正的暴雪封山,项目组其他人被困山下,偌大的暖香阁只剩秦纯与古尧校对图纸。炭盆偶尔爆出几点火星,阁外风雪呼啸。

寂静中,古尧从琴囊中取出一管紫竹箫:“长夜寂寥,秦小姐可愿合奏一曲《皂罗袍》?”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缠绕着阁外的风雪。

秦纯指尖拨动琴弦,琴音泠泠相和。

当箫声咽住第三叠时,“铮”的一声,秦纯的琴弦骤然崩断!余音刺破了短暂的和谐。

昏暗中,古尧靠近,气息拂过她因补弦而微凉的手指,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抱歉……我的妻子和孩子……很喜欢这曲。”

这句话像一块冰,瞬间砸在两人之间微妙的暖意上。

雪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案头《牡丹亭》的拓片,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正躺在断裂的琴弦之下,无声地灼烧着秦纯的眼睛。

元宵灯会,是暖香阁项目的重要宣传活动。主办方别出心裁,要求秦纯真人扮演杜丽娘,在复原的“牡丹亭”场景中进行沉浸式演绎。

古尧将自己收藏的一件明代斗篷借给了她。

当探照灯骤然亮起,聚焦在古尧团队精心修复的、精巧如真的牡丹亭模型上,秦纯身着华服,踩着莲步,缓缓步入这人为的“梦境”。

她鞋尖轻触机关——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预先录制的唱腔响起)

机械柳枝应声拂过她的面颊。

那一瞬间,秦纯的目光穿越人造的氤氲雾气,精准地捕捉到了观众席前排举着手机拍摄的古尧。

她眼中流露的不是表演的哀愁,而是穿越时空般的、真实的眷恋与绝望。这一幕被无数镜头捕捉。

次日,#雪地杜丽娘#、#一眼万年#等词条引爆热搜。

秦纯那穿越时空般的眼神和古尧凝视的瞬间被做成动图疯传。各种解读、艳羡、乃至恶意的揣测甚嚣尘上。疏离,如同暖阁外化不开的冻雪,迅速弥漫开来。微信对话框沉寂了。

三月初,梅林复建工程启动,秦纯固执地要求在核心区域重刻“丽娘葬梅”的场景。古尧在项目会上罕见地失了风度,将设计图摔在桌上:“历史上根本没有杜丽娘葬梅树的记载!这是文旅项目,不是个人臆想的舞台!”

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决堤,秦纯失声喊道:“可我的梦里总有梅树!你就是那狠心拆散姻缘的杜宝!”

满座皆惊。只有细心的老馆长,瞥见了秦纯挽起袖口的手腕内侧,一道新鲜的、状如虬曲梅枝的浅浅刀痕。

古尧的调令毫无预兆地下来了,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佛学研究院,负责一个重要壁画的抢救性项目。表面上是工作需要,知情人都明白,这是避嫌,也是他家庭和事业双重压力下的选择。

调离前夜,秦纯做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她潜入尚未完全封闭的暖香阁库房,盗走了那只曾沾染过古尧唇温与茶渍的建盏。

盏底精致的牡丹纹中,藏着一点她曾偷偷用唇印覆盖的、早已干涸的茶渍。此刻,这只冰凉的茶盏映着精神病院病房冰冷的铁窗栏杆。

这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只到她清楚自己疯了之后!送医就诊也是她自己的决定。

“柳郎,你看这梅魄可好?”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团窗外飘进的雪花塞进茶盏,递给查房的医生,眼神空茫而执着,“吞下去,便能如丽娘一般返魂归来了……” 医生无奈地摇头。

  病了醒了,梦了疯了!

没人知道秦纯如何骗过护工,逃出了看管森严的医院。当搜救队顶着风雪在春山寺后山那座刻着唱词的经幢旁找到她时,秦纯正跪在厚厚的积雪中。她握着建盏的碎片,用那锋利的瓷片边缘,在雪地上一下下、深深地刻划着。鲜红的血从她冻得发紫的手指渗出,混着洁白的雪和黑色的泥土,蜿蜒成令人心胆俱裂的图案和文字——

“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梅根相见”(取自《牡丹亭·婚走》)

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歪歪扭扭的血字:

“春晓山巅,待来生”

监控录像显示,前夜曾有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身影在远处的梅林边缘久久驻足,轮廓像极了即将远赴敦煌的古尧。

然而诡异的是,雪地上,除了秦纯凌乱的足迹和血迹,竟找不到第二个人的脚印。

他们相识的那年,刚好两个人都是四十二岁。

再过四十二年光阴,弹指而过。

杭城的风沙染白了古尧的双鬓,也磨砺了他的一生。

退休后的古尧,带着孙子孙女回到江南,一则故地重游,二则……心底那从未真正消散的隐痛与牵挂,驱使他想再看看那座山,那座寺。

他带着孩子们去了一处新开发的风景区——春晓山。

山势峻秀,云雾缭绕,山顶有座古刹,名为“春晓寺”,据说香火灵验,环境清幽。登山途中,小孙子指着远处半山腰一座掩映在苍松翠柏中的雅致小亭:“爷爷,那亭子真好看,上面还有字!” 古尧顺着望去,身体猛地僵住。

那亭子……竟与当年暖香阁中复原的“牡丹亭”有七八分神似!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婉拒了孩子们继续登顶观景的提议,独自一人,凭着记忆和一种冥冥中的指引,走向寺庙后方一处僻静的石崖。

崖边有一块被风雨打磨得光滑的巨石。石缝间,倔强地生长着一株老梅。就在那梅树下方的石壁上,几行深深镌刻、已被岁月苔痕侵蚀却依然清晰可辨的字迹,如同惊雷劈入他的眼帘:

“春晓山巅,待来生。

此心安处,守梅魂。

—— 秦纯甲辰冬”(甲辰年,正是2024年他们相识之年)

字迹清瘦孤绝,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执念。古尧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刻痕,仿佛触摸到四十二年前那个雪夜淋漓的鲜血和绝望。原来,她当年刻下的“春晓山巅,待来生”并非呓语!她后来……竟真的来了这里!

他踉跄着走进春晓寺。香烟缭绕,梵呗低回。

他不敢大声询问,只低声向一位扫地的老僧打听:“师父,请问寺中……可有一位法号或俗名叫秦纯的……比丘尼师父?很多年前……可能在此清修?”

老僧抬眼看了看这位白发苍苍、神情激动的老人,双手合十,平静道:“阿弥陀佛。施主问的,可是‘了尘’师父?她在此带发修行近四十载,精研佛法,尤擅抚琴,去年冬天……已然圆寂了。” 老僧顿了顿,指向大殿后一处清幽的禅院,“她生前常在那院中梅树下静坐,说在等一个未了的缘。她的禅房还留着,里面有一架琴,和一些旧物。”

古尧如遭雷击,一步步挪向禅院。院中果然有一株老梅,虽非开花时节,枝干却苍劲如虬龙。禅房简朴至极,一床,一桌,一椅,一琴。桌上,静静躺着一只磨损得厉害的旧琴囊,旁边是一只紫檀木的小匣子。他颤抖着打开匣子。

里面没有经卷,没有念珠,只有一样东西:

一把用素绢小心包裹的、边缘已经磨圆的团扇,花色已褪,但上面依旧清晰两个字——春晓,那是她第一次制作干花团扇时邀请他在扇面上题词。

古尧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老泪纵横。他紧紧握着那把冰冷的团扇,扇子尖锐的边缘刺入掌心,却不及心中悔痛的万分之一。原来她一生的癫狂、执着与最终的平静,都系于此。她用疯癫对抗了现世的绝望,又用一生的青灯古佛,守住了那个“梅根相见”、“春晓山巅”的来世之约。

晚钟悠悠响起,回荡在春晓山间,深沉而悠远,仿佛在安抚着生者的憾恨,又仿佛在为逝者的执念送行。山下传来孙子孙女呼唤“爷爷”的清脆童音。古尧缓缓起身,将团扇小心放回匣中,深深看了一眼那株沉默的老梅,转身走出禅院。

山风拂过他霜白的鬓发,带走了低不可闻的叹息。

下山的缆车上,古尧望着窗外苍茫的云海和起伏的山峦。孙女兴奋地指着远处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春晓寺:“爷爷快看!那座寺庙像飘在云里一样,好神奇啊!”

古尧顺着孙女的手指望去。

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正好为春晓寺的金顶镀上一层悲悯而温暖的金光。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寺后那株老梅树下,一个身着素衣的模糊身影,正对他微微颔首,旋即化作一缕轻烟,融入漫天的霞光与梵钟的余韵里。

他拿出手机,对着那片沐浴在金光中的山寺,拍下了一张照片。照片中,山寺庄严,云雾缥缈。他将照片设置成了手机壁纸。

春天早已来临,漫山遍野的新绿掩盖了冬日的萧瑟。然而,属于他和秦纯的“春晓”,究竟在今生,还是在那虚无缥缈的来世的山巅?缆车缓缓下行,将山顶的寺庙、梅树和四十二年的爱恨痴缠,都留在了那片越来越远的、云雾缭绕的时空里。

山脚下,春意正浓。而古尧的心中,那个关于“春晓”的答案,如同山顶的云雾,终其一生,也未能真正散去,若有来世,愿在立春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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