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来世,愿在立春前相遇!
立春前夜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秦纯攥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胃溃疡,老毛病了,却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显得格外难堪。
男朋友徐明远昨晚的电话言犹在耳:“晚上有台紧急手术,别等我了,自己吃点药。”声音是一贯的沉稳,听不出丝毫裂痕。
秦纯信了,但她不会留在家里,而是独自在冰冷的急诊室走廊里排了半宿。 她想着看完病之后再去见一下他。
此刻,医院惨白的灯光流淌下来,在地砖上凝成一片片刺眼的水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带着死亡暗示的凛冽气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饭菜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
她裹紧大衣,胃部一阵阵痉挛着抗议,脚步虚浮地穿过门诊大厅,只想尽快逃离这片白色的荒原。她记忆中感觉在这片白色之中生活过一段时间,不知是梦中还是现实。
通往住院部的长廊幽深寂静,只有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空洞地回响。
转弯,前方是VIP脑科病房区,暖黄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渗出,流淌在光洁的地砖上。就在那扇厚重的门即将完全闭合的刹那,缝隙里透出的景象,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进我的眼底。
徐明远。她的男友 ,他侧对着门口,臂弯里小心翼翼地拥着一个年轻女子。女子穿着粉色的护士服,徐明远低着头,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柔软,专注地落在她脸上,那女护士微仰着头看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甜得发腻的依赖和满足。
走廊顶灯的光线冰冷地切割下来,清晰地照亮徐明远无名指上那圈铂金的微光。
世界在瞬间失重、旋转、崩塌。所有声音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掐断,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奔涌的轰鸣。
胃部的剧痛陡然尖锐,化作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秦纯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那张被她捏得皱成一团的胃镜报告单,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指骨生疼。
怎么会这么巧!
秦纯猛地后退一步,脚跟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门内的两人同时惊觉。
徐明远倏地抬头,目光穿过那道狭窄的门缝,精准地捕捉过来。他脸上的柔情蜜意瞬间冻结、碎裂,化为一片惊愕的空白,随即又被一种深重的、带着焦灼的狼狈覆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环抱护士的手,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而秦纯,在他那声仓惶的“小纯”冲出喉咙之前,已经用尽全身力气转身,跌跌撞撞地逃离那片令人窒息的光晕,冲进了身后更为浓稠的黑暗。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绝望,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她的肺腑。 医院后门的小巷,是城市遗忘的角落。
堆积的垃圾桶散发着酸腐的气息,昏黄的路灯苟延残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她拉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寒风卷着废纸屑和枯叶,贴着地面打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秦纯背靠着冰冷的、布满污渍的砖墙,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胃部撕裂般的痛楚,以及心脏深处那个刚刚被捅开的、汩汩流血的巨大窟窿。
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眼泪早已流干,脸上只剩下风吹过的麻木。
巷子深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在潮湿的落叶上,沙沙作响。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力气去管是谁。
直到一件带着体温和清冽松木气息的深灰色羊绒围巾,轻柔地、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围上了她冰冷僵硬的脖颈。
她猛地一颤,抬起头。
古尧站在昏黄的光晕边缘。他身上那件深色的呢子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熨帖的浅色毛衣,身形挺拔依旧,只是眉宇间锁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像是长途跋涉后的旅人。
路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秦纯狼狈不堪的影子,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担忧,是了然,是某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楚,甚至还有一丝……歉疚?
“秦秦,”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拨开了周遭的嘈杂和寒冷,清晰地落在她耳中,“穿这么少,怎么站在风口里?”
他叫的是她的小名。在这个只有发小和家人才称呼她“小纯”的世界里,他是唯一固执地唤她“秦秦”的人。
他说“秦”姓好,清雅,有骨气。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超越世俗的亲近。
秦纯下意识地抓紧了颈间柔软的羊绒围巾,那上面残留的体温和他身上特有的松木冷香,像是一根微弱的浮木,暂时止住了她不断下坠的冰冷。
但胃部的绞痛和心口的窒闷并未缓解。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哽咽的抽气。
古尧的眼神更深了,像月光下的深潭。他沉默地注视着秦纯,片刻后,才用一种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在揭开一个尘封千年的秘密的语调,再次开口: “你总说……前世见过我。”
秦纯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是的,这是他们之间最隐秘的玩笑,也是她心底最深的困惑。
从半年前,在一次文化沙龙上第一次见到这位以研究南宋民俗和古兵器闻名的古教授,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刹那,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熟悉感就攫住了她。
仿佛在某个遥远的、模糊的梦境里,这双眼睛曾无数次凝视过她。
她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过好几次:“古教授,我们是不是上辈子见过?”
他总是淡淡一笑,眼神深邃,不置可否。 此刻,在这绝望的寒夜里,他旧话重提,语气却沉重得让她心惊。
古尧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巷口医院主楼冰冷的轮廓,又缓缓收回,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 “其实……是我救过你。”
寒风骤然卷起地上的碎屑,扑打在她的小腿上。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冷风,而是因为古尧话语里那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重量。 “救过……我?”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理智告诉秦纯这荒谬绝伦,可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却因他这句话而剧烈地悸动起来。
那困扰她半年的熟悉感,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幽暗的出口。
古尧没有立刻解释。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纠缠的藤蔓。半晌,他才移开视线,望向巷子尽头那片被城市灯火染红的夜空,用一种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飘渺语调,低低吟道:“‘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陆游的句子。低沉的声音在寒夜里散开,带着一种蚀骨的苍凉,瞬间击中了此刻满心疮痍的她。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恰如此刻心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立春……”他顿了顿,声音里浸染着一种深沉的、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疲惫,“是个坎儿。”
立春?她混乱的思绪捕捉到这个节气。离今年的立春,还有三天。这个象征着万物复苏的日子,在他口中,竟成了一个“坎儿”?
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跟我来。”古尧不再多言,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他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动作克制而礼貌,指尖传递过来的温度却异常坚定,驱散了她一部分因寒冷和震惊而产生的虚脱感。
他没有带她回医院那令人窒息的大厅,也没有走向喧嚣的街道,而是引着她,沉默地穿过医院后面一条更僻静的小巷,走向不远处一座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的仿古建筑——市图书馆的古籍文献部。
他是这里的特聘顾问,有一间独立的研究室。
厚重的红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冬夜的喧嚣与冰冷隔绝在外。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带着纸张、墨香和旧木头混合的独特气息,沉静而安谧。巨大的实木书桌占据中央,上面堆满了摊开的线装书、散落的宣纸、砚台和毛笔,还有几件形态古朴的青铜器残片。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深蓝布面的函套和泛黄的书册。一盏仿古宫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将古尧的身影投在古朴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坐。”他指了指靠窗的一张铺着软垫的明式圈椅,自己则走到书桌前,目光在一排排书脊上逡巡。
他的动作沉稳而精准,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
秦纯依言坐下,柔软的垫子却无法缓解内心的焦灼和混乱。
古尧那句“是我救过你”和那声关于“立春”的叹息,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扩大,与今晚徐明远带给她的巨大冲击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漩涡。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膝上柔软的羊绒围巾,指尖深深陷进织物里,仿佛那是唯一的依托。
古尧从书架高处取下一个深蓝色的布面函套,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函套上用遒劲的小楷写着《临安岁时记补遗》。
他解开黑色系带,取出里面薄薄的一册泛黄纸卷,纸页边缘已经磨损卷曲,透露出悠久的年代感。
他走到秦纯旁边的另一张椅子坐下,将书册轻轻放在他与她之间的红木小几上。宫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古老的纸页上,映出上面细密工整的蝇头小楷。
“南宋德祐元年,也就是公元1275年,”古尧的声音低沉平缓,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时空的质感,“临安府。那年的冬天,出奇的冷。”他的指尖落在纸页上,沿着墨色的字迹缓缓移动。
“腊月廿九,立春前一日。”他的指尖停留在某个段落,“元兵前锋已逼近临安,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守将古尧……”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率部于钱塘门外草桥一带布防,与叛军及趁乱劫掠的溃兵激战。”
“古尧……”她无意识地跟着念出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这名字,竟与身边的男人只差一个姓?是巧合吗?还是…… 古尧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停留在泛黄的纸页上,指尖继续向下滑动,最终停在几行字上。
他的声音变得更低,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是夜,激战方酣,有民女秦纯,为溃兵所掠,奔逃间误入战阵,几为流矢所毙。古将军见之,以身蔽之,中箭重伤。箭簇有毒,苏氏亦受惊昏厥,气息奄奄……” 秦纯?
秦纯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她的名字!这怎么可能?是重名?还是……那个荒谬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冲上脑海,带着令人眩晕的力道。 古尧的声音仍在继续,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彼时缺医少药,秦氏命悬一线。将军古尧,不顾己身重伤失血,命亲兵割其腕脉,以己热血,强灌入苏氏喉中……” 割腕输血?!
秦纯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恐惧和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她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在颤抖,“八百年前……输血?这……这太荒谬了!” 这违背了所有她所知的科学和历史常识!
古尧终于抬起头,看向她。
宫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玩笑,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凉的平静。
“史书所载,确有其事。”他的声音异常肯定,带着学者引经据典的笃定,“虽于理不合,然《临安岁时记补遗》乃当时临安府小吏私录,非官方正史,多记市井异闻、民间奇事。此条记载,虽匪夷所思,然细节详实,人物、时间、地点,皆有据可考。”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泛黄的纸页,“况且,古时医书亦有‘热血续命’之偏方记载,虽罕有成功,但并非全无先例。” 他的解释在逻辑上无懈可击,却丝毫无法平息秦纯内心的惊涛骇浪。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堤坝。她的名字,秦纯;他名字里的“尧”;那诡异的熟悉感;他今夜突兀的话语……这一切,难道仅仅指向一个荒诞不经的古代传说?
“后来呢?”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那个她……活下来了吗?” 古尧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沉默了片刻。
暖黄的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紧绷。 “活下来了。”他缓缓说道,指尖滑向下一行字迹,“记载说,将军古尧的热血灌入后,秦纯竟奇迹般转醒,脉象渐稳。但古将军……”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沉重:“‘因失血过剧,又兼毒发,于立春当日……力战殉国。’”
立春当日。殉国。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她的脑海。
立春,那个象征着希望和新生的节气,竟成了他的死期!
那个在战场上割开自己手腕,用滚烫的鲜血去救一个素不相识女子的将军,最终倒在了立春的寒风里。
研究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声,以及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古尧合上了那本薄薄的《临安岁时记补遗》,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魂灵。
他沉默着,没有再看她,目光投向书桌一角那盏孤寂的宫灯,暖黄的光晕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摇曳的影。
那沉重的静默像一层无形的茧,将她紧紧包裹。胃部的绞痛和心口的窒闷早已被一种更庞大、更荒诞的惊悸所取代。古尧……古将军……割腕输血……秦氏纯……立春殉国……这些碎片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疯狂碰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景,却又被理智死死地抗拒着。
就在这时,研究室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
有人站在门口。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挺括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头发一丝不乱,脸上却失去了平日的温润从容,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审视的锐利。他的目光像手术刀,先是在她裹着古尧围巾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扫过古尧,最后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解释,只有一种被冒犯领地般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反而更显压迫,“原来躲在这里,和古教授探讨……‘前世今生’?”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尾音微微上扬,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
空气瞬间凝固了。研究室里沉静的墨香和纸韵,被一股剑拔弩张的冰冷敌意所取代。
古尧缓缓站起身,姿态依旧沉稳,但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疏离而冷峻。他没有回应徐明远的讽刺,只是平静地看向他:“徐医生有事?” 徐明远没有理会古尧,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秦纯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
他向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秦纯,你的‘老毛病’,看起来有人照顾得很好。”他的视线再次扫过她颈间的围巾,如同看着什么不洁之物。
秦纯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翻涌的屈辱和愤怒。胃部的痉挛再次袭来,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徐明远,”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抖,“我们之间的事,回去再说。现在,请你离开。” 、“回去再说?”徐明远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短促地冷笑一声。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残忍的、仿佛要将她彻底剥开的审视。“好啊,那我们回去好好说说。说说你这位‘灵魂搭子’古教授,说说他那些关于‘前世’的鬼话,也说说……”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落: “说说你身体里,流着的到底是谁的血!” 嗡——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身体里……流着的血?古尧的血?
八百年前的那个传说?难道…… 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徐明远,又下意识地转向古尧。
古尧的脸色在宫灯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射向徐明远,带着无声的警告。
徐明远似乎很满意他们瞬间剧变的反应。他脸上那抹冰冷的嘲讽更深了。他慢条斯理地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抽出一个对折的白色报告单,动作优雅得像在展示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他两根手指捏着报告单的一角,在我眼前轻轻晃了晃。 “很意外吗?秦纯。”他的声音像浸了毒的冰棱,“上次你胃出血住院,紧急输血。血库告急,是古教授‘恰好’在场,‘仗义’献了400cc,对吧?”他刻意强调了“恰好”和“仗义”。 “她当时就觉得奇怪,古教授的血型——Rh阴性AB型,万中无一,怎么就那么‘巧’地跟你这个同样是Rh阴性AB型的完全匹配?简直像量身定做。”他嗤笑一声,眼神里的恶意毫不掩饰,“她顺手做了个更详细的交叉配型分析,还有一些……有趣的标记物比对。”
他缓缓展开那张报告单,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曲线,虽然看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徐明远接下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 “结果显示,古尧血液中的某些特异性遗传标记,和你体内红细胞上的某些异常表达……高度吻合。”他顿了顿,欣赏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古尧骤然阴沉的面容,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吻合到……几乎可以断定,你上次输入的、至今仍在你血管里流动的,绝大部分,就是古尧的血!” “换句话说,”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清晰地送入秦纯净和古尧的耳中,“你身体里,现在流淌的,是他古尧的血!” 轰—— 徐明远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我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彻底淹没。 古尧的血……在她身体里流动?
八百年前,那个叫古尧的将军割开手腕,将滚烫的血液灌入濒死的口中…… 半年前,秦纯胃出血命悬一线,是古尧“恰好”在场,献出了那救命的Rh阴性AB型血…… 《临安岁时记补遗》里荒诞离奇的记载…… 古尧那句沉重的“是我救过你”…… 还有那纠缠了她半年的、无法解释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徐明远手中那张冰冷的报告单,以一种残酷而荒谬的方式,强行粘合在了一起!
一个跨越八百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回!
巨大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眼前徐明远那张写满恶意和报复快意的脸开始晃动、模糊,古尧凝重的身影也在视线里扭曲旋转。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得几本古籍哗啦作响。
“秦纯!”古尧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一步跨到她身边,手臂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扶住。
“徐明远!”古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凛冽如刀的威严。他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形带着迫人的压力,目光如寒冰般刺向徐明远攥着她的手,“这里是图书馆研究室!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放开她!” 研究室内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两个男人之间无形的对峙如同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
“撒野?”徐明远怒极反笑,眼神阴鸷地转向古尧,“古教授,你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用你那套神神叨叨的‘前世’鬼话,蛊惑别人的女朋友 ?还是说,这八百年的孽债还没还够?”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匕首,直刺古尧的软肋。
秦纯看到古尧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下颌线条绷紧,眼底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那是被戳中最深痛处的剧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愤。
但他依旧挺直着脊背,没有退让分毫。 “这是我和秦纯之间的事。”古尧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落,“轮不到你来审判。她不是你的附属品。放开她。”
“一个在女朋友病痛时,搂着女同事加班的男朋友?”古尧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向徐明远的要害。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徐明远。他双眼赤红,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竟挥拳向古尧脸上砸去!
“不要——!”她失声尖叫。 古尧反应极快,侧身避开了这含怒的一击。
徐明远的拳头擦着他的颧骨掠过,带起的劲风掀动了古尧额前的几缕发丝。古尧顺势抓住徐明远的手腕,沉声喝道:“徐明远!你冷静点!” 徐明远一击不中,更加暴怒,奋力挣扎着想要摆脱古尧的钳制。
两人在狭窄的空间里推搡起来,撞得旁边的椅子哐当作响,书桌上的宣纸、毛笔被扫落在地。 混乱中,徐明远猛地挣脱了古尧的钳制,身体因惯性向后趔趄。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手臂却狠狠扫中了书桌边缘那盏沉重的仿古青铜宫灯!
“小心——!”古尧的警告声和宫灯坠地的碎裂声同时响起! 哐当——!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玻璃碎裂声炸开! 那盏造型古朴的宫灯重重摔在坚硬的地板上,青铜灯座扭曲变形,精致的玻璃灯罩瞬间四分五裂,飞溅开来!其中一片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被赋予了恶毒的意志,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精准无比地朝着徐明远因惊愕而微微仰起的脖颈飞射而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那片锋利的玻璃碎片,深深扎进了他左侧锁骨下方、靠近肩膀的位置。鲜血,瞬间在衣服上洇开,如同是古尧。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克制的安抚。“没事的,我恢复很快。”也确实很奇特,自动愈合般。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会没事的。”这话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徐走了,秦纯净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研究室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纸张墨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古尧沉默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玻璃和血迹,开始收拾被撞翻的椅子和散落的物品。他拾起那本掉在地上的《临安岁时记补遗》,轻轻拂去封面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当他修长的手指拂过书页时,动作忽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凝固在书页的某一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变得极其锐利,仿佛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令人惊愕的线索。
“怎么了?”她的声音虚弱沙哑。 古尧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拿着那本书快步走到书桌旁,在更明亮的灯光下仔细审视着。他的手指在书页的某个角落反复摩挲,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里……”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有被刮掉的痕迹……非常细微,但刮痕很新。”他猛地抬头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紧迫的探究,“这页记载古将军割腕救人的地方……关键的几行字,似乎被刻意刮掉了部分墨迹!就在描述他手腕伤口特征的位置!”
刮掉?她心头猛地一跳。
谁会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刮掉关于伤口的描述? 就在这时,古尧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的左手手腕内侧。那里,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了一小片皮肤。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他猛地将左手背到身后,动作快得有些仓促。
然而,就在那惊鸿一瞥间,她看到了! 在他左手腕内侧,靠近掌根的地方,一道暗红色的、狭长的疤痕!疤痕的形状……竟与她左肩胛骨下方那片从小就有、形如柳叶的淡褐色胎记,惊人地相似!
记忆的闸门被这惊悚的相似狠狠撞开! 八百年前,将军古尧割开自己的手腕,用热血去救一个叫秦纯的女子…… 半年前,古尧为她输血,他手腕上针孔的位置……似乎正对着那道疤痕? 徐明远冰冷的指控:“你身体里,流着的,是他古尧的血!” 还有刚才,同样刺目的猩红…… 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还有,她记得春晓山,春晓寺,以及那段发疯的日子!
眼前古尧凝重而震惊的脸,研究室里那片刺眼的血迹,还有古籍上被刮掉的墨迹……所有的景象开始疯狂旋转、重叠、扭曲。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意识。
在彻底坠入虚无之前,我似乎听到古尧一声遥远的、带着惊惶的呼唤:“秦纯——!” 冰冷,无尽的冰冷,像沉入不见底的深海。、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浮沉,无数破碎的、带着猩红底色的画面交替闪现:呼啸的箭矢穿透甲胄,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冰冷的金属割开皮肤,剧痛伴随着滚烫液体强行灌入喉咙的窒息感;漫天大雪中,一杆折断的长枪斜插在覆雪的竹林里,枪缨被血染透,在寒风中僵硬地飘动;古尧手腕上那道暗红的、柳叶般的疤痕…… “……秦秦……秦秦……醒醒……” 是谁?这声音……遥远又熟悉,带着穿越时空的焦灼。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她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白色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是医院病房。
视线渐渐聚焦。床边坐着一个身影,是古尧。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一向整洁的大衣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里面的毛衣沾着几点暗红的印记——还是……他自己的?
“你醒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明显的担忧和一丝如释重负。他俯身靠近,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她放在被子外、打着点滴的冰凉手背。
那温度和他身上的松木气息,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
昏迷前那惊悚的一幕再次浮现脑海。 “没事了。”古尧立刻回答,语气肯定,“胃还在疼?”他低声问,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微收紧,“医生说是应激性溃疡加重,还有……”他欲言又止,眼神里闪过一丝沉重,“情绪剧烈波动诱发的神经性痉挛。你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深切的痛惜和无力。 “不能再受刺激……”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这由得了自己吗?命运的漩涡已然张开巨口。
“你这次醒了,就可以乖乖出院了,你会好起来的。”他又说了一句,秦纯好奇这句话的意思,看向了病房的周围,“我病了很久吗?”
“是的,你病了很久,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
“很久?梦?”她刚想问清楚,但见他不再说话。
古尧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松开她的手,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边缘有些毛糙的便签纸。
纸是普通的横线纸,上面是几行用黑色签字笔写就的字迹,笔锋依旧沉稳有力,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索和……决绝。
“这个,”他将纸条递到她面前,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病房仪器的滴答声里,“是在抢救室门外……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写的。”
她疑惑地接过纸条,展开。 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 秦纯: 若此身难渡此劫,勿悲。 八百年血债孽缘,累你至此,皆我之过。 古籍残页,刮痕新现,恐非偶然。当年草桥竹林畔,或有未尽之言。 此世污浊,身陷泥淖,实难护你周全。 唯愿……若有来世, 得遇于立春之前。 古尧绝笔 “绝笔”?!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她猛地抬头看向古尧,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古尧!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劫?什么绝笔?!你到底怎么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疲惫的容颜,眼底深处的灰败,还有这封弥漫着死气的“遗书”……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古尧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面有深重的疲惫,有浓得化不开的歉疚,有无法言说的痛楚,还有一丝……近乎解脱的平静。他没有直接回答秦纯的问题,只是抬起左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动作却在中途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了散落在我额前的一缕碎发。
他的指尖冰凉。 “秦纯,”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有些债,拖得太久了。有些错……终究要有人去终结。”他的目光越过秦纯,投向病房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八百年的烽烟,落在那片被血染红的竹林。
“当年草桥竹林畔……我欠下的,不止是一条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还有……一个承诺。一个没能兑现的……立春之约。” 草桥竹林?立春之约?又是八百年前!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急切地追问,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什么承诺?什么债?古尧!你说清楚!”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医生探进头来,眼神凝重地看向古尧:“古教授?麻烦您出来一下。关于您上午做的那个……紧急检查,结果出来了。林主任请您立刻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古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迅速收回目光,看向她时,眼神里所有的复杂情绪瞬间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温柔的安抚。
“别怕,秦纯。”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动作依旧沉稳,但转身离去的背影,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和沉重,仿佛走向的不是医生办公室,而是最终的审判台。
“等我回来。”他留下这句话,声音低沉,随即消失在门后。 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那台冰冷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窗外,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她紧紧攥着手中那张写着“绝笔”的便签纸,冰凉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古尧最后那句“等我回来”,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带来灭顶的不安。
“当年草桥竹林畔……我欠下的,不止是一条命。还有一个承诺。一个没能兑现的……立春之约。”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草桥竹林……《临安岁时记补遗》里记载,将军古尧正是在钱塘门外草桥一带激战,最终于立春殉国。那片竹林……是终结之地? 古籍上被刮掉的关于伤口的描述…… 他手腕上那道与她胎记惊人相似的疤痕…… 徐明远那张冰冷的输血报告单…… 还有他眼中那深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时空的疲惫和……死志? 无数线索在混乱的思绪中疯狂碰撞。
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冰冷而黏腻—— 古尧……他手腕上的那道疤……真的是胎记吗?还是……八百年前那个雪夜,他为了救自己(或者说救“秦纯”)割开自己手腕留下的……旧伤?!
八百年的时光,那道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如同一个诅咒,一个轮回的印记,烙印在他的灵魂和身体上,随着他的血脉,跨越时空,传递至今?所以,他的血,才能如此“恰好”地与自己匹配?所以,她体内才流淌着他的血,带着那份穿越时空的、沉重的“债”?
这念头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种惊悚的逻辑,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唯愿……若有来世,得遇于立春之前。”
立春之前…… 她猛地抬头看向墙上的电子钟。
冰冷的蓝色数字清晰地显示着日期和时间: 2月3日,22:47。 距离今年的立春,2月4日,立春交节时刻——16时27分,只剩下不到18个小时! 古尧的“绝笔”,他沉重的告别,林主任凝重的召唤……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迫在眉睫的、令人恐惧的终点!
他要做什么?他要去哪里终结那“八百年的血债孽缘”?草桥竹林?那个地方……八百年沧海桑田,临安早已是杭州,钱塘门外的草桥竹林,如今又在哪里?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胃部的剧痛和心脏的狂跳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她不能再躺在这里!不能再等下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头!细小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像几粒暗红的朱砂。顾不得手背的刺痛和眩晕感,她掀开被子,双脚落地时一阵虚浮,险些栽倒。
她死死抓住床沿,稳住身体,踉跄着冲向病房门口。 走廊里灯光惨白,空无一人。远处隐约传来护士站低声交谈的声音。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辨认着方向,朝着医生办公室的区域跌跌撞撞地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胃部的抽痛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终于,在拐角处,她看到了那间挂着“林主任”门牌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 门内,传来林主任沉重而严肃的声音,清晰无比地穿透门缝: “……古教授,情况非常不乐观。您必须立刻住院!您体内的不明感染源正在急剧恶化,伴随严重的内出血倾向……而且,您血液里那种……异常衰变指数,已经完全超出了医学解释的范畴!我们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它像是……像是……” 林主任的声音顿住了,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难以置信: “……像是某种东西,在您体内……燃烧殆尽!” 燃烧殆尽?!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秦纯的耳膜!
紧接着,是古尧的声音。那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虚无,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林主任,谢谢您。不用麻烦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本该在八百年前……就结束的。”
“只是……终于等到这个立春了。”
哐当!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轰然炸裂!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办公室内,林主任一脸震惊和痛惜地站在桌后。
而古尧,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 窗外的天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然而,当他看向她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疲惫、痛楚、歉疚,都被一种奇异的光芒所取代——那是燃烧到生命尽头的、极致纯粹的平静,如同寒夜中最后一颗即将坠落的星辰,带着穿透八百年风霜的、洞悉一切的澄澈。
“秦秦,”他轻轻开口,声音像风中飘散的羽毛,却清晰地落在她心上,“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身体里,那些源自他血液的因子,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疯狂地共鸣、尖叫着悲鸣! “不……古尧……”她哽咽着,一步步向他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你不能……” 窗外,漆黑的夜空沉沉压下。
寒风呼啸着掠过城市的高楼,发出凄厉的长嚎。
远处,春晓寺庙,隐约传来了浑厚而悠远的钟声,一声,又一声,沉重地敲击着冰冷的夜色,仿佛在倒数着某种不可逆转的终结。 立春的钟声?还是……为谁而鸣的丧钟? 古尧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
钟声的余韵在冰冷的空气里震颤,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缓缓转过身,惨白的灯光将他本就清瘦的身影拉得更加细长,像一杆即将被风吹折的孤竹。
“钟声……”他低低地呢喃,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听到了吗?立春……快到了。”
林主任焦急地绕过桌子,想扶住他:“古教授!你必须立刻接受治疗!这种不明感染和全身性内出血倾向……” 古尧轻轻抬手,制止了林主任的动作。
他的手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却虚弱得让人心惊。“没用的,林主任。”他摇摇头,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超脱的坦然,“我的身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它不是病,是‘债’。一笔……拖欠了太久太久的债。” 他的目光越过林主任,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破碎的星河,里面有深不见底的歉疚,有难以言喻的痛楚,有沉淀了八百年的疲惫,最终,却都沉淀为一种近乎透明的温柔。 “秦秦,”他唤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对不起。终究……还是把你卷进来了。”
“不!不要说对不起!”她冲到他面前,泪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手指死死抓住他冰冷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即将消散的生命。
“什么债?谁的债?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胃部的剧痛和心脏的撕裂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古尧任由她抓着,没有挣脱。他抬起另一只微颤的手,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水。
那触感,带着一种诀别的悲凉。
“办法?”他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抹极其苦涩、近乎虚幻的笑容,“办法就是……终结这个轮回。”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向某个遥不可及的时空尽头。
“草桥竹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梦呓般的飘渺,“八百年了……那片染血的竹林,困住的,从来不止我一个魂魄。”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自己左手腕内侧那道暗红的、柳叶般的疤痕上,指尖轻轻抚过。
“当年立春,我未能践约……未能护住该护的人,未能守住承诺的归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穿越时空的悔恨和沉重,“这腕上的伤,这身血……是印记,也是枷锁。它牵引着因果,让宿命一次次重演……让无辜的人一次次卷入……”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充满了深切的痛惜:“包括你,秦纯。 “所以,我必须回去。”古尧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回到一切开始……也是该结束的地方。在立春交节、阴阳流转的那一刻……斩断它。”
回到……八百年前?!在立春那一刻,斩断轮回?!
这念头如同最疯狂的呓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逻辑。秦纯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惧。
“不!古尧!那是送死!你不能去!”她失声尖叫,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他锚定在这个时空。
“古教授!这太荒谬了!”林主任也震惊地喊道,“什么轮回?什么斩断?你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活动都可能……” 就在这时,古尧的身体猛地一晃!他脸色瞬间变得死灰,毫无预兆地剧烈咳嗽起来,整个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 “咳咳咳……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诡异粘稠感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如同凄艳的梅花,洒落在他浅色的毛衣前襟上,也溅落在她抓着他手臂的手背上!
那血……冰冷!带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令人心悸的死气! “古尧——!”秦纯和林主任同时惊恐地叫出声。
古尧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像一株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树。林主任和她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将他安置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嘴角残留的血迹触目惊心。
“快!准备抢救!通知ICU!”林主任对着门外惊慌赶来的护士大吼,声音都变了调。 护士们推着急救平车冲了进来。
一阵兵荒马乱,古尧被迅速抬上平车,连接上便携监护仪。
屏幕上,心跳的波形微弱而凌乱,血压的数字低得骇人。 他被推着,飞快地消失在通往重症监护区的走廊尽头。
那扇沉重的隔离门在秦纯眼前无情地关上,亮起了刺眼的红灯。 “病危”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她瘫软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手背上,那几点来自古尧的、冰冷的暗红血迹,像活物般灼烧着她的皮肤,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跨越八百年的、惨烈而绝望的真相。
轮回……印记……斩断…… 他要去的地方,是终结,是毁灭,是自我献祭! 电子钟冰冷的蓝色数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跳动着: 2月4日,00:03。 距离立春交节——16时27分,只剩下十六个多小时!
时间,正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奔向那个注定的终点。
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淹没了她,但在这灭顶的绝望中,一股更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力量却从心底最深处挣扎着涌出——不行!绝不能就这样结束!
古尧要去那个地方……草桥竹林!现在的草桥竹林在哪里? 她猛地直起身,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和眩晕,跌跌撞撞地冲向护士站。 “地图!给我杭州地图!快!”她的声音嘶哑而急切。 值班护士被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慌忙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旅游导览地图递过去。
她颤抖着手,将地图铺在冰冷的台面上。
目光像疯了一样在密密麻麻的线路和地名上搜寻。钱塘门……草桥……竹林…… “钱塘门……钱塘门旧址……”她的指尖划过地图上的西湖区域,“在……在春晓路和立春路交叉口附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草桥呢?竹林呢?”旁边的护士看她状态不对,凑过来帮忙,手指点向地图上靠近古钱塘门旧址西北方向的一个区域,“这里!以前叫草桥门,现在这片……好像规划成了一个带点仿古风格的小公园,里面……里面是有一小片人工竹林!对!就叫‘草桥竹苑’!” 找到了! 那个终结之地!
她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绿色标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
古尧!他一定在那里!他要去那里完成那场跨越八百年的自我献祭! 她必须去!必须阻止他! 她转身,不顾护士在身后的呼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医院大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胃部的剧痛如同烧红的刀子在里面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
但古尧最后那口冰冷的血,他眼中那决绝的平静,如同燃烧的火焰,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冲出医院大门,凛冽的寒风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立春前夜的杭州街头,湿冷刺骨,行人稀疏。路灯在薄雾中投下昏黄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长、扭曲。 草桥竹苑……在城市的另一端!
她冲到路边,疯狂地挥手拦车。一辆辆出租车飞驰而过,车灯划破夜色,却无人为我停留。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紧我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我面前,稳稳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徐明远那张疲惫而复杂的脸。他穿着白天的大衣,头发有些凌乱,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上车。”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质问。 她没有任何犹豫,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带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去草桥竹苑。”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徐明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没有看她,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默地发动了车子。黑色的轿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起来,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刺破深夜的寂静。 车内是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暖气口发出的微弱风声,和轮胎碾压过湿冷路面的沙沙声。
“她……”秦纯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路灯切割得光怪陆离的街景,声音干涩地打破了沉默,“其实跟她根本没有什么?我就是想刺激一下你而已。”
“什么?”徐明远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道路,“你是我的女朋友,但从来没有把我放心上对吗?我一直觉得你心上有另一个人。”他顿了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得更紧,骨节突出,“你……要去做什么?”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声音里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回答。
“你病了很久知道吗?小纯,你做了一个很久的梦。”他突然说了这话,让秦纯想起当时在病房醒来似乎也有人说过。
“告诉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除了胃病之外?”
“你,疯了,进了精神病院,又逃了,又犯病了,然后每天在梦里笑,醒来哭,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他一口气说完。
“疯了?疯了就疯了!现在到底是发疯状态还是梦中都不重要了。”
“你要去做什么呀?你现在还生病着,你的病还没,还没好。”
她要去做什么?去阻止一个跨越八百年的灵魂终结自己?去见证一场荒谬绝伦的自我献祭?
这些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疯狂。
她的沉默似乎激怒了徐明远。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巨大的惯性让我整个人狠狠撞向前方,又被安全带死死勒回座椅,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车子停在一条偏僻的、通往公园的支路入口。四周是黑黢黢的树影,只有车灯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 徐明远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一头濒临崩溃的困兽,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 “秦纯!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一个古尧还不够吗?他那些鬼话把你脑子都洗坏了?!”
“什么前世!什么血债!什么轮回?!全是狗屁!”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我!” “都是因为他!因为这个疯子!因为他那套该死的宿命论!” “他已经快死了!医生说他体内的感染源和不明衰变根本控制不住!他在燃烧!他在自己找死!” “你还想陪着他一起疯?一起去那个破竹林里殉葬吗?!” 他的咆哮在封闭的车厢里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每一句指控,都像鞭子抽打在心上。
秦纯缓缓转过头,迎上他疯狂而痛苦的目光。胃部的剧痛和心口的麻木交织在一起,让她异常地平静。 “徐明远,”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你告诉我,半年前我胃出血,血库告急,Rh阴性AB型血……真的是恰好匹配吗?” 徐明远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了。
他像是被戳中了某个要害,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涌上更深的戾气:“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那份报告白纸黑字……” “报告可以解释匹配,”她打断他,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波动,“但解释不了……那种源自灵魂的熟悉感。解释不了古籍上被刮掉的文字。解释不了……他手腕上那道疤,和我身上胎记一模一样!更解释不了……”她抬起手,手背上那几点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血迹,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吐出的血……是冷的!像冰!” 徐明远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她的手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份被强行压下的、对科学认知的冲击和恐惧,清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和绝望,“是诅咒?是轮回?还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更高法则?但我知道,古尧他……不是在发疯。他是在用他的命,去结束这一切!去斩断那个把我们所有人都卷进去的……孽缘!” “结束?”徐明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尖锐,“怎么结束?他死了就能结束吗?荒谬!”
“或许不能。”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远处城市朦胧的灯火如同鬼魅的眼睛,“但这是他选择的终结方式。而我……”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我必须去那里。亲眼看着。无论结局是什么。”
她伸手,解开了安全带。
“你疯了!”徐明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我不准你去!” “放开我!”她用尽全力挣扎,声音嘶哑,“徐明远!你知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中了徐明远。
他脸上的愤怒瞬间被一种深重的、被彻底击垮的灰败取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丝茫然。
抓住她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
她趁机猛地挣脱,推开车门,毫不犹豫地冲进了车外刺骨的寒夜和浓稠的黑暗之中! “秦纯——!”徐明远绝望的嘶吼从身后传来,很快就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她不回头。只是拼尽全力,朝着那条通往草桥竹苑的、幽暗而未知的小径,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冷。深入骨髓的冷。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
通往草桥竹苑的小径铺着粗糙的碎石,湿滑冰冷。四周是影影绰绰的枯树,枝桠在寒风中张牙舞爪,如同鬼魅的臂膀。
远处城市的光污染在低垂的云层上涂抹出一片混沌的暗红,反而衬得这方小天地更加阴森死寂。 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气。
视线一阵阵发黑,汗水浸透了内衣,又被寒风瞬间冻成冰片,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但她不能停。古尧最后那口冰冷的血,他眼中那燃烧殆尽的平静,还有电子钟上那不断跳动的、无情逼近立春时刻的数字,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我的神经。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知跑了多久,摔倒了多少次,膝盖和手掌被粗糙的石子磨破,火辣辣地疼。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低矮的、仿古式的月亮门。
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匾,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可辨——“草桥竹苑”。 穿过月亮门,一片稀疏的竹林映入眼帘。竹子并不高大,竹竿在夜色中泛着青黑的光泽,竹叶在凛冽的寒风里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幽魂在窃窃私语。林间没有路灯,只有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稀疏的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如同鬼爪般的碎影。
竹林的中央,有一小片空地。 空地上,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 古尧。
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色的呢子大衣,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他背对着秦纯,面朝着竹林深处某个方向,微微仰着头,像是在凝视着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古尧!”秦纯嘶哑地喊出声,踉跄着朝他奔去。 他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比在医院时更加骇人。
嘴唇是毫无血色的青白,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平静到极致的、近乎非人的光芒,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这最后一点星火之上。
“你还是来了。”他开口,声音轻得像风穿过竹叶,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秦纯冲到他面前,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得她连连咳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我不准……不准你……”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冰冷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下。
古尧却微微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秦秦,停下吧。”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蕴含着千钧之力,“这是唯一的办法。从八百年前那个立春,我倒在雪地里那一刻起……就注定的结局。”
他抬起左手,衣袖滑落,露出了腕上那道暗红色的、柳叶般的疤痕。在清冷的月光下,那道疤痕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一种诡异而微弱的光晕。 “看,”他的目光落在疤痕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它在呼唤……呼唤那个终点。呼唤……血债血偿,因果了结。”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她的身体,投向竹林深处那片更为幽暗的角落,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 “当年……就在这里。草桥竹林畔。”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我率残部死守,箭矢已尽,刀剑皆折。元兵如潮水般涌来……我知道,立春之日,便是我的死期。”
“但我不甘心啊……”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强烈的、属于“古尧”这个人的情绪波动,那是沉淀了八百年的、刻骨的遗憾和悲愤,“我不甘心没能守住这座城!不甘心没能……等到她!” 他的目光骤然转向秦纯,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她灼穿!
“秦秦!”他猛地向前一步,冰冷的双手第一次主动抓住了她颤抖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我答应过她!答应过……在立春之日,无论战事如何,都要回去!回去……娶她!”
娶她?! 如遭雷击!浑身冰冷!那个“她”……是谁?是八百年前的“秦纯”?还是…… “她是谁?”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古尧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深重的歉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出那个名字,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破碎的叹息。 “是谁……还重要吗?”他松开她的肩膀,踉跄着后退一步,身形摇摇欲坠,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激动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脸上的灰败之色更浓,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暗红的血线,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八百年了……这执念,这未竟的承诺,这沾满血污的遗憾……像跗骨之蛆,纠缠不休。”他抬起手,用指尖抹去嘴角的血迹,看着指尖那抹暗红,眼神空洞而绝望,“它污染了轮回……扭曲了因果……让本该纯净的重逢,变成了纠缠不清的孽债……让你……所有被卷入的人,都不得安宁!”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腕上的疤痕,那光晕似乎更亮了一些。
有八重古老的山门,关住了八百年前的故事,留下了八万道泪痕。
“唯有我的血……唯有在立春交节、阴阳流转的这一刻,在这里……用这身承载了八百年诅咒的血,彻底燃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才能洗净这污秽的因果!才能斩断这该死的轮回!才能……还你们所有人一个清净!”
“不——!”她发出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他!“你不能!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去找!去找……”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悠长、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钟鸣,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寒冷的夜空!紧接着,又是一声!一声接着一声!
庄严、肃穆、带着涤荡乾坤的力量! 立春的钟声!从城市各个角落的寺庙、钟楼同时响起!声浪汇聚成一股洪流,震荡着空气,也震荡着人的灵魂!
时辰到了!16点27分!立春交节!
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古尧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腕上那道暗红的疤痕,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那光芒妖异而炽烈,瞬间将他整个左手笼罩!仿佛那不是一道疤痕,而是一个被强行撕开的、通往地狱的入口!
“呃啊——!”古尧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铺满枯叶和碎石的竹林空地上! “古尧!”秦纯肝胆俱裂,扑跪在他身边。
只见他倒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双目圆睁,眼球上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干瘪下去,仿佛生命力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疯狂抽离!
最恐怖的是,他全身的毛孔,竟然开始渗出细密的、暗红色的血珠!那些血珠迅速汇聚、流淌,将他身下的枯叶和泥土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这景象……哪里是“内出血”?分明是整个人从内部……在燃烧!在崩解! “古尧!古尧!坚持住!医生!医生马上就到!”她哭喊着,徒劳地用手去捂他身上渗血的地方,温热的血液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掌,那触感……依旧是冰冷的!
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死气! 古尧的抽搐渐渐微弱下去。
他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转动,最后定格在她满是泪水和血污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痛苦,没有了决绝,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难以言喻的温柔和解脱。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她俯下身,耳朵贴近他冰冷的、沾满血迹的唇边。 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他生命最后的气息: “秦……秦……” “对……不起……” “立春……前……” 最后一个字,如同游丝般消散在风里。
他腕上那道爆发出刺目血光的疤痕,光芒骤然熄灭。
古尧的身体停止了抽搐。那双曾盛满八百年风霜、智慧与悲悯的眼眸,永远地失去了光彩,空洞地凝视着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呜——! 立春的钟声,还在天地间回荡,一声,又一声,悠远、苍凉、浑厚。 冰冷的血,浸透了我的双手,渗入的泥土。
竹林里,只剩下钟声的余韵,和风穿过竹叶时,那永无止境的、如同呜咽般的沙沙声。
冬,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