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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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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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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归途

风,是从傍晚开始不对劲的。

先是那种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像捂着一块湿透的旧棉絮。

窗外平日喧闹的街巷提前安静下来,树叶纹丝不动,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天空倒是蓝得极其漂亮,老陈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手里捏着半截没点着的烟,眼皮却莫名跳得厉害。

他起身,趿拉着塑料拖鞋,走到里屋门口,习惯性地朝里望了一眼。

床上空着。

那床浆洗得发硬、印着褪色牡丹花的薄被,被掀开一角,胡乱堆着。

枕头上没有人。

只有床头柜上那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杯,孤零零地立着。

心猛地往下一坠。

“素芬?”老陈的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真是奇怪了,人怎么不见了?

他快步走进里屋,不大的空间一眼就能望到头。

卫生间门敞着,黑洞洞的,也没人。阳台的纱门关着,插销好好地插着。

“素芬!”他提高了嗓门,声音撞在四壁,带着空荡荡的回响。

没人应答。

只有窗外,风开始试探性地摇动楼下那棵老榕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一种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老陈的心脏。

李素芬,他的老伴,那个阿尔茨海默症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大脑的老伴,不见了。 他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那扇油漆剥落的旧木门。

楼道里昏暗的光线下,对门邻居李婶正拎着一小袋垃圾,也准备下楼,被他煞白的脸色和冲出来的架势吓了一跳。

“怎么了,老陈?咋啦?慌里慌张的?”

“素芬!素芬不见了!”老陈的声音嘶哑,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抠着门框。

李婶“哎哟”一声,脸上也显出急色:“不见了?这大风大雨要来的天儿!什么时候不见的?我刚下楼买盐那会儿,好像……好像还瞅见你家门响了一下?”

她皱着眉努力回忆,“对了!我好像看见素芬姐……往东边,就老公社那方向去了!走得还挺快,跟有什么急事儿似的,我叫她一声,她都没回头!”

村里的那个老公社?那个早就废弃、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疯长野草的破地方?台风天她去那儿干什么?

老陈脑子里嗡嗡作响,顾不上细想,也顾不上道谢,拔腿就往楼下冲。

风明显大了,卷着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打着旋儿扑到人脸上,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

天色昏黄得如同蒙上了一层旧纱布,远处天际线滚动着沉闷的雷声。

老陈冲出单元门,脚步有些踉跄地直奔东边。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汗衫,后背瞬间就被汗和风里的潮气打湿了一片。

废弃的老公社里面像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残骸,匍匐在越来越昏暗的天色里。锈蚀的铁门歪歪扭扭地敞着半边,里面是齐腰深的蒿草,在渐强的风中不安地起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几栋残破的厂房窗户黑洞洞的,像失神的眼睛。

“素芬,素芬。”老陈的喊声被风撕扯着,显得有些破碎无力。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荒草地里,荆棘划拉着他的裤腿。

雨点开始零星地砸下来,冰冷,急促,打在身上生疼。

他心急如焚,目光在杂乱疯长的野草和倾倒的砖石间急切地搜寻着那抹熟悉的、瘦小的蓝色身影——老伴今天穿了件旧蓝布衣服。

风雨声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他的呼喊。

就在他绕过一堵只剩下半截的砖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异常激烈的争吵声猛地刺破了风雨的喧嚣,从墙的另一侧传来。

“钱我给了!你还要怎样?!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老陈的心猛地一跳——这声音太熟悉了,是他儿子小峰! “多少年?你妈傻了,这事就完了?我爸当年开那破三轮撞了人,赔得倾家荡产,最后窝囊得喝药走了!你妈是救了你,可我们家呢?!”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更加粗嘎,充满了怨毒。

老陈听出来了,是李奶奶的儿子,李大勇!李奶奶就是李婶的婆婆,住在楼下,也早些年就有些糊涂了。

“李大勇!你讲不讲理!当年要不是你爸喝了酒还开那破车,能出事吗?我妈是为了护住乱穿马路的我,才被撞倒的!她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流了那么多血……医生都说她能醒过来都是命大!她变成现在这样,你以为我不恨?不痛?”小峰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针,狠狠扎进墙这边老陈的耳朵里。

老陈僵立在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冰冷刺骨。

他看到了儿子小峰那张年轻却因激动而扭曲的脸,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往下淌。他也看到了李大勇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此刻却因仇恨而狰狞的脸。

闪电的光只持续了一瞬,世界重归昏暗。

但那惊心动魄的画面和话语,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老陈的脑海。 素芬……当年那场惨烈的车祸,她是为了推开乱穿马路的小峰,才被李大海那辆醉醺醺的三轮车撞倒的!

她的痴呆,那日复一日的遗忘和混沌,那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创伤……源头竟然在这里!是为了救他们的儿子!

巨大的冲击让老陈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他扶着冰冷的、湿漉漉的断墙,指甲深深抠进砖缝里。

小峰和李大勇的争吵还在继续,夹杂着“赔偿”、“拖累”、“一辈子”之类的字眼,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心。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雨声淹没的呻吟,从不远处一堆坍塌的预制板缝隙里传了出来。

“呃……”那声音细微,带着痛苦和迷茫。

老陈浑身一震,猛地扭头!顾不上墙后的争吵,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老豹子,跌跌撞撞地扑向声音来源。

“素芬!素芬是你吗?”他嘶哑地喊着,不顾一切地用手扒拉着那些沉重、湿滑的水泥板碎块。

粗糙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血混着雨水流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终于,他搬开一块较大的碎板,看到了下面蜷缩着的人影。

正是李素芬! 她侧卧在泥水里,浑身湿透,那件旧蓝布褂子沾满了泥泞,额角似乎擦破了皮,渗着血丝,混着雨水往下淌。

她半睁着眼睛,眼神空洞而茫然,对丈夫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老陈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跪在泥泞里,颤抖着伸出手,想把老伴从冰冷的水泥板下抱出来。就在他小心地托起她上半身时,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她上衣内侧那个缝得严严实实的贴身口袋——那是李素芬生病前就有的习惯,喜欢把最重要的东西缝在衣服里衬。

口袋的缝线被什么东西撑得有些变形。

老陈心头一动,也顾不上许多,用指甲费力地抠开那被雨水浸得发硬的线脚。

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被小心翼翼地用一小块塑料布包着。

他颤抖着,在越来越密集的雨点中,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指,展开那几张纸。 纸张已经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陈年的气息。

但上面印刷的黑色字体和红色的印章依然清晰可辨。

那是三份人身意外保险单。 投保人:李素芬。 受益人:陈小峰(儿子)。 投保日期:一份在儿子小峰刚上小学那年,一份在他初中毕业,一份在车祸发生前的那个春天。

保额都不算巨大,三份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万出头。但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这几乎是李素芬能从牙缝里、从日复一日的操劳中抠出来的全部了。

受益人一栏里,“陈小峰”三个字,写得工工整整,力透纸背。 老陈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

原来这些年,老伴那看似日渐糊涂的脑袋里,唯一牢牢记住、至死都要守护的,是儿子的未来!

她缝在衣服里的,不是钱,是沉甸甸的、一个母亲在清醒与遗忘之间挣扎着也要留下的最后保障!

“素芬,你乱跑什么呀,素芬”老陈再也忍不住,把浑身冰冷、人事不省的老伴紧紧搂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嚎啕大哭。

风雨声、远处儿子与李大勇模糊的争吵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小峰和李大勇显然被老陈的哭声惊动,争吵声戛然而止。小峰第一个冲了过来,看到母亲的模样,脸色唰地惨白。

“妈——!”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想要从父亲怀里接过母亲,却被老陈死死抱住。

“搭把手!送医院!”老陈几乎是吼出来的。小峰如梦初醒,连忙和父亲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昏迷的母亲抬起来。

李大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阴沉着脸,上前帮忙抬住了李素芬的腿。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顶着骤然狂暴起来的台风前奏雨,艰难地穿过荒草丛生的厂区,向外面的大路挪去。

老陈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怀里气息微弱的老伴身上,只感觉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好心司机愿意冒险送人的出租车,将李素芬送到最近的社区医院。

急诊室里一片忙乱,医生护士围着昏迷的老人检查、输液。老陈和小峰浑身湿透地站在走廊里,像两只落汤鸡,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李大勇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了。

窗外的风声如同鬼哭狼嚎,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爆豆般的巨响。医院的灯光在风雨中显得有些摇曳不定。老陈靠着冰冷的墙壁,身心俱疲,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他看着急诊室紧闭的门,又看看身边同样狼狈不堪、眼神里充满痛苦和愧疚的儿子,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爸……我,”小峰声音哽咽,想说什么。

老陈疲惫地摆摆手,打断了他:“先等你妈醒过来……再说。”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

。医生出来了一次,说初步检查没有发现严重骨折或内出血,额角的伤做了处理,人还没醒,可能是惊吓和体力透支,需要观察,建议等台风过了再转大医院做详细脑部检查。

老陈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然悬着。 他与小峰决定先去买一点面包之类的给素芬醒来的吃一点。

台风的威力终于完全显现。

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地冲刷着这座城市。

社区医院也停了电,只有应急灯发出惨绿幽暗的光芒。

走廊里一片昏暗,风声雨声更加肆无忌惮地灌入耳中,仿佛世界末日。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急匆匆地从观察室跑出来,脸色发白:“15床家属!15床的李素芬老人不见了!我们刚查房还在的!”

“什么?!”老陈和小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跳起来,冲进观察室。

就三四分钟的时间呀!

小小的病床上果然空空如也!被子掀开着。

旁边输液的架子还立在那里,针头软软地垂落。

“妈,你跑哪啦?”小峰失声喊道,冲出门去。

老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老伴刚经历了那么大的惊吓和伤害,外面是能掀翻屋顶的狂风暴雨,她能去哪儿?

她神志不清,会出事的!巨大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比之前在废弃工厂时更甚百倍!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观察室,和小峰兵分两路,在昏暗的医院走廊里、楼梯间、甚至卫生间里疯狂地寻找。

风声雨声吞没了他们的呼喊。应急灯幽绿的光线下,走廊里人影晃动,都是焦虑的医护人员和病人,唯独没有那个熟悉的、瘦小的蓝色身影。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老陈,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楼梯口,望着窗外被风雨蹂躏得一片狼藉的世界,心沉到了无底深渊。

“爸!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小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老陈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他茫然地看着儿子,又看看窗外疯狂的暴雨,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回家!她会不会……自己回家了?

那个她住了几十年,哪怕忘了全世界也可能会凭着本能走回去的地方?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最后一根稻草,老陈不顾一切地转身,踉跄着冲下楼梯,冲进医院门口那足以把人吹倒的狂风暴雨中。

小峰愣了一下,也连忙跟上。

回家的路在台风天变得无比漫长和凶险。行道树被吹得东倒西歪,断裂的枝干横在路上。积水漫过脚踝,冰冷刺骨。

风雨抽打在脸上,眼睛都难以睁开。老陈深一脚浅一脚,凭着几十年的记忆和一股近乎偏执的信念,拼命往家的方向挪动。小峰紧紧搀扶着他,两人在风雨中互相支撑,艰难前行。

终于,看到了那栋熟悉的、在风雨飘摇中显得格外破旧的老居民楼。单元门被风吹得哐当作响。老陈甩开儿子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几乎是爬着冲上了四楼。 家门……虚掩着?!

老陈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猛地推开门—— 屋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室内。客厅里空无一人。老陈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里屋。 借着下一次闪电的惨白光芒,他看到了。

李素芬就坐在他们那张老旧的木床边沿。

身上还穿着那件湿透的、沾着泥泞的旧蓝布褂子,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微微佝偻着背,低垂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等待惩罚的孩子。她的动作有些奇怪,一只手正极其缓慢地、偷偷摸摸地,将几粒白色的小药片,塞进床头柜上那只敞开的假牙盒里。

那假牙盒是塑料的,印着俗气的红花,里面空空如也,她的假牙就泡在旁边一只装着清水的玻璃杯里。

“素芬!”老陈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疲惫,几乎要扑过去抱住她。

李素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哆嗦,猛地抬起头。闪电的光恰好照亮了她的脸。额角的纱布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

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却充满了孩童般的惊慌和一种固执的担忧。

她看清是老陈,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像护食的小动物,一下子把那只假牙盒紧紧捂在胸前,藏到了身后。

“不能,吃,不能吃。”她摇着头,声音沙哑微弱,带着哭腔,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老陈,充满了纯粹的、令人心碎的焦虑,“你吃了,痛,你会痛。”

老陈冲过去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了。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老伴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反复拉扯。不能吃?痛?是说那些药吗?她藏起来的……是什么药?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她紧紧捂在身后的假牙盒上。借着窗外又一道惨白的、如同照相馆镁光灯般刺眼的闪电,他看到了! 假牙盒边缘,露出一个白色小药瓶的瓶颈。

瓶身上贴着的标签,被水洇湿了大半,墨迹晕染开来,但几个关键的、用加粗字体印刷的字,在闪电的强光下,依旧清晰地刺入老陈的瞳孔: “替吉奥胶囊” “适应症:晚期胃癌” 那是他的药!

是他偷偷藏在衣柜最深处、每天背着老伴吃的抗癌药! 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她以为这是什么?她藏起来,是因为觉得这药……让他痛?!

窗外,台风眼终于彻底移开。回南的暴雨以百倍于之前的疯狂姿态,裹挟着被狂风撕碎的树叶和杂物,狠狠砸了下来!

密集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爆响,仿佛无数面巨鼓在同时擂动,要将整个世界彻底淹没、击碎!

冰冷的雨水似乎顺着敞开的窗户缝隙,直接灌进了老陈的骨髓里。他像一截被雷电彻底劈碎、烧焦的朽木,僵直地钉在原地。

巨大的信息洪流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冲垮、淹没。

原来她记得。

记得他偷偷吃药时皱起的眉头,记得他强忍疼痛时额角的冷汗。

在她那被疾病蚕食得千疮百孔的世界里,“药”和“痛”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她不懂什么是癌症,不懂什么是靶向治疗。

她只知道,她心爱的人吃了这个会痛。所以,她要把它藏起来,像藏起一个可怕的、会伤害他的怪物。 她偷偷溜出医院,顶着能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凭着那点残存的本能,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只为了回到这个有他的地方,执行她脑海中那个唯一的、固执的指令——藏起那瓶让他“痛”的药。

所有关于车祸的真相,关于保单的震撼,关于儿子和李大勇的恩怨……在这一刻,都轰然崩塌,碎成粉末。

眼前只剩下这个坐在昏暗床头、浑身湿透、额角带伤、眼神像受惊小鹿般固执又纯然担忧着他的老太太。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致痛楚和极致温柔的洪流,汹涌地冲垮了老陈所有的堤防。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疼。 他颤抖着,几乎是爬行着,挪到床边。

伸出那双同样沾满泥污和血渍、布满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覆盖住李素芬那双紧紧捂着假牙盒的、冰凉而瘦骨嶙峋的手。

李素芬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眼神里的惊慌更甚,下意识地想把盒子藏得更深。 “素芬,”老陈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不怕,素芬不怕,我回来了。”

也许是丈夫的眼泪滚烫的温度,也许是他话语里那份从未有过的、近乎哀求的温柔,李素芬紧绷的身体和抗拒的力道,奇迹般地松懈了一丝。

老陈趁机,用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从她冰冷僵硬的手中,取出了那只假牙盒。 塑料盒子冰凉。

他打开盖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粒白色的替吉奥胶囊。

旁边,还躺着几粒被水泡得有些发胀的降压药——那是李素芬自己的药,显然是被她慌乱中一起藏了进来。

老陈看着那几粒混在一起的、小小的药丸,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柔情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把脸深深埋进老伴湿漉漉的、带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她的衣领。

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砸落,狂风依旧在呜咽嘶吼。这小小的、昏暗的斗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老陈压抑的哭声和怀中老伴细微的、不安的喘息,交织在风雨的咆哮声中。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

李素芬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或许是丈夫怀抱的温暖和那断断续续的低语带来了一丝奇异的安全感。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头无力地靠在老陈的肩膀上,半睁的眼睛里,那片混沌的迷雾似乎短暂地散开了一瞬,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清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被丈夫握住的手,用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碰了碰老陈布满泪水的、沟壑纵横的脸颊。 那触碰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然后,她的眼睛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呼吸变得微弱而均匀,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在狂风暴雨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老陈抱着她,像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窗外那片被暴雨彻底笼罩的、漆黑如墨的天地。风声雨声依旧狂暴,世界在动荡不安中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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