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里惨白的灯光落下来,像一层冰冷的霜,覆盖在货架、推车,还有每一个疲惫的顾客脸上。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熟食区油腻的香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傍晚的沉闷倦怠。
罗峰推着购物车,轮胎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咯吱”声,碾过光洁的地面。车里堆着打折的盒装牛奶、蔫头耷脑的特价蔬菜,还有一包妻子王艳指定牌子的卫生纸——生活琐碎得近乎粗粝的具象化。
他麻木地停在冷藏柜前,伸手去拿一盒促销的酸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熟悉的气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钻进他的鼻腔。
山茶花,混合着一点点干净的皂粉气息,茶花是她老家的市花。遥远得如同上辈子,却又顽固地穿透了眼前浑浊的空气。
他几乎是僵硬地抬起头,循着那丝气息望过去。
隔着几排高高的货架,在生鲜区冰柜腾起的白色冷气里,站着一个穿着超市蓝色围裙的女人。
她正费力地弯腰,将一箱沉重的冻品搬上货架,那动作显得有些滞涩,带着一种被生活长久磨损后的吃力,围裙洗得有些发白,肩膀处蹭着一道不太明显的污渍。侧对着他的那张脸,曾经线条柔美,如今却被岁月和操劳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皮肤松弛了,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纹,一直延伸向鬓角掺杂的白发。
唯有那低垂专注的眉眼轮廓,依稀残留着记忆深处那个名字的印记。
潘丹。
罗峰像被钉在了原地,购物车冰冷的金属扶手硌着他的掌心。无数个喧闹的超市声音——收银台的滴滴声、孩子的哭闹声、促销喇叭的聒噪声——潮水般退去,世界骤然失声,只剩下冰柜压缩机沉闷而固执的轰鸣,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耳膜。
冰柜的冷气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瘦削的身影。她终于把那箱冻品码放整齐,直起腰,用手背蹭了一下额角,一个细微的动作却牵扯出脖颈侧面一道浅浅的、早已褪色的旧疤。
罗峰的视线仿佛被那道疤痕灼伤,猛地移开,狼狈地撞进旁边玻璃门上模糊的倒影里——一个同样被时光打磨得面目模糊、眼神疲惫的中年男人。
一种尖锐的羞耻感,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慌,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猛一低头,推着购物车,像个窃贼般仓皇地拐向旁边堆满膨化食品的货架通道,把自己笨拙地藏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后面。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货架铁架,心跳在胸腔里擂鼓,震得他指尖都在发麻。
他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再向那个方向看上一眼,直到那抹蓝色的身影推着空车消失在员工通道的门后,他才像虚脱般松了口气,推着车,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了收银台。
命运偏偏在此刻显露出它恶意的幽默感。
他慌乱地排进了最短的队伍,前面只有一个人正在结账。收银员动作麻利,扫码器发出单调的“嘀嘀”声。
当那个穿着蓝色围裙的身影熟练地接过前面顾客递来的商品时,罗峰全身的血液似乎又一次凝固了。
是她,潘丹。
她低着头,专注于扫码,动作带着一种被训练出来的、刻板的熟练。围裙的系带在她腰后松松地打了个结,更显出腰身的单薄。
罗峰能清晰地看到她头顶清晰的分际线,几缕没被帽子压住的白发倔强地翘着。
他喉咙发干,想转身逃开,双脚却像灌了铅,牢牢钉在原地。 前面的顾客很快结完账离开。
轮到他了。
他僵硬地把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件件放到传送带上,动作笨拙得像个提线木偶。牛奶盒、蔫了的青菜、那包刺眼的卫生纸……每放一件,都像在公开处刑自己的庸常生活。
他始终垂着眼,不敢看收银台后的人。
“一共九十七块三。”她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磨损过的砂纸。
这声音穿过二十年的烟尘,带着陌生的颗粒感,重重砸在罗峰心上。
他猛地一颤,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手机钱包。
他慌乱地把手机支付宝递过去,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手机递过去时,他的手背无意间蹭到了她正伸过来接钱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接触,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她的指尖粗糙,带着薄茧,冰凉。
罗峰却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缩回手,手机差点掉下来。 潘丹的手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迅速拿出一张打印小票,动作依旧流畅,仿佛刚才那一触只是罗峰的错觉。小票被放在冰冷的金属收银台上。
就在她准备去拿下一个顾客的商品时,一个小小的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动作幅度稍大,也许是胸卡的别针本就松动,她胸前那块蓝色的塑料工牌,“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罗峰面前收银台的金属边缘,又弹了一下,落在那一堆零钱和小票旁边。
“潘丹”三个字,工工整整地印在塑料卡上,下面是“生鲜部”几个小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
罗峰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名字上。
他看到潘丹似乎想弯腰去捡,但动作又顿住了,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苍白的脸,随即垂下眼睑,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认命。
她放弃了,转而拿起扫码器,对着后面顾客的商品“嘀”了一声,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的沙哑:“下一位顾客,请。” 那平淡无奇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罗峰记忆的堤坝。
汹涌的洪流裹挟着那个遥远而鲜明的夏日,猛地将他吞没。 蝉鸣声震耳欲聋,像一张巨大而黏腻的网,笼罩着整个大学校园。阳光毒辣,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柏油路被晒化的焦糊味。罗峰穿着崭新的篮球背心,汗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就蒸腾成一小片水汽。他刚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浑身蒸腾着热气,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独属于二十岁的、用不完的精力。 他抱着篮球,脚步轻快地穿过宿舍区林荫道浓密的树影。就在转角处,那棵老槐树下,他看到了潘丹。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裙摆被微风轻轻拂动,像一朵安静的栀子花。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她正踮着脚,试图把一本厚厚的《西方经济学》塞进自行车后座那个歪歪扭扭的铁丝书筐里,动作有些吃力。
“喂,书呆子!”罗峰忍不住扬起嘴角,几步跑过去,带着球场上的汗气和阳光的味道。他轻松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书,利落地帮她塞好,手指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手背。少女特有的、混合着淡淡山茶花香皂的气息扑面而来。
潘丹抬起头,脸颊微红,像染上了天边的晚霞。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他时,里面盛满了细碎的星光,亮得惊人。“谢谢。”她声音很轻,带着点羞涩。
“怎么还看这个?不是考完了吗?”罗峰拍了拍书脊,语气随意,带着点学霸特有的优越感。 “想…再巩固一下。”潘丹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 “嗨,死读书没用,”罗峰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动作自然又亲昵,“走,带你去吃冰!后门新开了家店,红豆冰沙,管够!”他语气飞扬,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
他自然地推起她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车轮碾过滚烫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呻吟。潘丹小步跟在他身侧,仰头看他被汗水浸湿的侧脸轮廓,阳光勾勒出他年轻而骄傲的线条,那眼神里的崇拜和依恋,几乎要满溢出来。
那个瞬间,罗峰觉得整个夏天都攥在自己手里,未来像眼前这条被阳光晒得发白的路,笔直、耀眼,无限延伸。他是天之骄子,是球场上掌控节奏的核心,是导师眼中前途无量的苗子,更是潘丹整个澄澈世界里唯一的焦点。
这感觉,美好得像一个永不落幕的梦。
然而,这美好的幻象在一个月后的秋雨黄昏,被彻底撕得粉碎。 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刺骨的凉意,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脸上。
罗峰刚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摞厚厚的考研资料,准备去实验楼找导师讨论课题。
路过学校那排低矮破旧的教工家属楼时,他下意识地往那个熟悉的、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望了一眼——那是潘丹在校外租的小单间,为了安静复习考研。 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下,清晰地映出两个人影。一个纤细熟悉,是潘丹。另一个,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身形显得高大。下一幕,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进罗峰的眼睛:潘丹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抬起手,笨拙又小心地、一下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罗峰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怀里的书“哗啦”一声散落一地,砸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他僵在原地,雨水迅速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寒意刺骨。那拥抱的画面,那男人拍抚的动作,像慢镜头一样,一帧帧反复在他眼前播放,带着一种残酷的清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愤怒、被背叛的羞辱感,还有他骨子里那份不容置疑的骄傲,瞬间吞噬了所有理智。
他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怎么会? 他猛地转身,像一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困兽,一脚深一脚浅地冲进冰冷的雨幕里,头也不回。地上的书,被雨水无情地浸透,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
当晚,潘丹的电话打来了无数次。宿舍的座机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铃声响起,都像在罗峰烧红的神经上狠狠抽了一鞭子。他蒙着头,用被子死死捂住耳朵,那尖锐的铃声却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固执地钻进他的脑海。最后,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到电话机旁,一把扯断了电话线。塑料接口崩裂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他喘着粗气,看着那断掉的线头,胸口剧烈起伏。骄傲像一副沉重的盔甲,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隔绝了任何可能的解释和软弱。
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罗峰在女生宿舍楼下堵住了眼睛红肿的潘丹。一夜之间,她似乎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有痛苦,有哀求,还有一种罗峰当时无法理解的绝望。
“罗峰,你听我……” “解释?”罗峰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渣,带着彻骨的嘲讽,“解释你是怎么一边跟我在一起,一边跟别的男人抱在一起的?”他刻意强调了“抱”这个字眼,像用刀子在她心上剜了一下。潘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疲惫。她看着他,看了很久,那眼神让罗峰的心莫名地抽痛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愤怒和骄傲淹没。 “罗峰,”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你会后悔的。”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肩膀绷得紧紧的,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回了宿舍楼。
那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深秋的风吹散。罗峰站在原地,冰冷的秋风吹透了他的薄外套。
那句“你会后悔的”像一句恶毒的诅咒,盘旋在他耳边。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抵御心头那丝莫名的不安和恐慌。
他告诉自己,是她背叛在先,他有什么可后悔的?他高昂着头颅,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将那个单薄的背影彻底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老罗!发什么呆啊!喝!”一只油腻腻的手掌带着酒气,“啪”地拍在罗峰肩膀上,力道不小,震得他手里的高脚杯一晃,暗红色的酒液差点泼洒出来。
罗峰猛地从那个冰冷刺骨的深秋黄昏抽离出来,眼前是包间里旋转刺眼的吊灯水晶、堆满残羹冷炙的圆桌、一张张被酒精和岁月浸染得油光发亮、亢奋莫名的中年面孔。
喧嚣的劝酒声、跑调的歌声、放肆的大笑声混杂着浑浊的烟味、酒气、菜肴的油腻气息,像一张黏糊糊的网,兜头罩下,令人窒息。 “喝!必须喝!咱们罗大教授难得来一趟!”旁边另一个老同学端着酒杯凑过来,脸颊通红,舌头都有些大了。
罗峰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端起杯子,将里面那点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不断翻涌上来的寒意和那个蓝色围裙的身影。
他借口去洗手间,几乎是逃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包间。 走廊里相对安静些,空气也清凉不少。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试图用尼古丁来麻痹混乱的神经。
烟雾缭绕中,潘丹那双枯井般的眼睛、超市工牌上“潘丹”三个字、还有那句冰冷的“你会后悔的”……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
“怎么?躲这儿来了?”一个带着浓重酒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当年的老班长,张涛。
他明显喝高了,身体有些摇晃,胖胖的脸上泛着油光,眼神浑浊,一手还拎着半瓶白酒。
罗峰没说话,只是又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张涛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眯缝着眼,凑近罗峰,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看见……看见潘丹没?就……就刚才超市那个收银的……”他伸手指了指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超市的方向。
罗峰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僵,烟灰簌簌落下。他喉咙发紧,没回答。 “嗐……”张涛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世事沧桑的浑浊,“惨啊……真他娘的惨……”他晃了晃酒瓶,又灌了一口,似乎需要酒精来支撑接下来的话。
“当年……当年你们分手那会儿……”张涛的声音含糊不清,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罗峰心上,“她哥……查出来……癌!晚期!就……就那个,你们分手前那会儿,她抱的那个……是她亲哥!”
罗峰的身体骤然绷紧,仿佛瞬间被冻僵。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够钱……”张涛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醉后的含混和一种深刻的悲凉,“后来有个男人开了个小破厂子的,肯出钱,条件,条件就是让她得嫁过去……”他用力拍了拍罗峰僵硬的肩膀,力道大得让罗峰一个趔趄。
“她等过你啊,老罗!”张涛喷着酒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罗峰,带着一种迟来了二十年的愤怒和指责,手指用力戳着罗峰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她等了你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可你呢?啊?你他妈骄傲得连一句道歉,一句解释都不肯听!像个傻逼一样,把自己当个人物……”他戳得越来越用力,仿佛要把这二十年的不平都戳出来。 “她走投无路啊……才……才嫁了……书也念不成了……”张涛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醉后的含混和一种深刻的悲凉,“嫁过去……也没过几天好日子,男人不是个东西,厂子后来也倒了,还欠一屁股债,拖累她到现在,还在给人打工还钱。”他摇着头,又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混着不知是酒还是别的什么,“惨啊……真他娘的惨……” 张涛后面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罗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那些字句,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哥?那个拥抱……是她绝望崩溃时寻求亲人慰藉的拥抱?她等了他三个月?三个月!而他在做什么?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骄傲的沙堆里,用愤怒隔绝了所有可能的声音,亲手斩断了那根连接她的、唯一的线!
巨大的、迟来了二十年的悔恨,像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超市里那张疲惫苍老的脸、那道褪色的疤痕、那枯井般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变成了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推开还在絮叨的张涛,跌跌撞撞地冲回包间,抓起自己的外套,在一片“老罗怎么走了?”“再喝点啊!”的嘈杂声中,像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踉跄着冲出了酒店大门。
城市的夜风冰冷刺骨,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位于城郊、毫无生气可言的家门口的。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推开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妻子王艳陷在沙发里,电视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听到动静,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划拉着,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还知道回来?又灌了多少猫尿?” 罗峰置若罔闻。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裤兜里那个坚硬的小小塑料片占据了。那东西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大腿,也烫着他的灵魂。他径直穿过客厅,脚步虚浮,带起一阵酒气和夜风的寒凉。 “跟你说话呢!”王艳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起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聋了?还是哑巴了?” 罗峰依旧没有回应。他冲进书房,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震得门框似乎都在颤抖。他甚至来不及开灯,黑暗中,他像濒死的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颤抖着从裤兜里掏出那块小小的蓝色工牌。
冰冷的塑料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他哆嗦着,用汗湿的、不听使唤的手指,急切地将工牌翻到背面。
黑暗中,视觉完全失效。他只能依靠指尖的触感,在那光滑的塑料表面急切地摸索着。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指尖划过边缘,终于,在工牌背面的中心区域,他触摸到了! 不是光滑的。那里有极其细微、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凹痕。
他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小心翼翼地、仔细地描摹着那凹痕的走向。
不是幻觉!是真的存在过! 两个模糊的铅笔字:等我。 二十年前,那个绝望的女孩,在无边的黑暗里,用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写下的两个字。
像投入深井的两颗小石子,没有等到任何回响。铅笔的痕迹在岁月的磨蚀下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这浅浅的、承载着所有无声呐喊的凹槽,证明着它们曾经存在过,证明着她真的等过。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狠狠撕裂开来。
剧烈的疼痛从胸腔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痛得他无法呼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却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佝偻着背,死死攥着那块小小的塑料片,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以为是,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迟来了二十年的绝望和悔恨,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着嘴,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一丝氧气进入肺里,如同被抛上岸的鱼。 就在这灭顶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瞬间—— “咔哒。”
一声轻响,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门把手被拧开了。书房的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客厅的光线,冰冷而惨白,像一把利刃,斜斜地劈开了书房的黑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光带。
王艳穿着睡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越过黑暗的距离,精准地钉在罗峰那张被泪水和绝望扭曲的脸上, 她的嘴角缓缓向上扯开一个弧度,冰冷、刻薄,带着洞悉一切的不屑和浓浓的嘲讽。
“藏什么呢?”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般丝丝缕缕地钻进罗峰的耳朵,每个字都淬着寒冰,“又是那个初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