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入夜后骤然降临。
豆大的雨点砸在临时搭建的考古队帐篷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急躁的手指在敲打。帐篷内,唯一亮着的应急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将潮湿的帆布墙壁染成陈旧的暗黄色。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浸泡后的浓重腥气,混合着一种金属与朽木长时间共处一室所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沉郁味道。那是来自脚下深处那座刚刚重见天日的千年古墓的气息。
陈启铭教授枯坐在折叠行军床边,指尖夹着的烟卷已积了长长一截灰烬,却忘了去弹。他面前的简易折叠桌上,摊开放着两件东西,在摇曳的灯光下,如同两枚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他的思绪里。
左边,是一张放大的高精度照片。照片上是墓道尽头,主墓室石门上方那方巨大的青石墓志铭拓片。石质粗粝,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无数细小的沟壑,却丝毫未能磨灭那几行深刻入骨的字迹。刀锋般凌厉的笔划,带着一种穿透千年的冰冷怨毒,直刺入观者眼底:
“吾,贺连城,征西大将军。功勋未竟,身已先陨。非死于敌刃,实毙于枕畔。挚爱云娘,蛇蝎其心,鸩酒弑夫,叛国通敌。此恨滔天,永世难消!魂若有知,必噬其骨!”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得陈启铭眼睛生疼。“挚爱云娘,蛇蝎其心…叛国通敌…” 他喃喃地重复着最后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就是贺连城,那位史书上记载的忠勇无双、最终却神秘失踪的边关柱石,留给后世的最后控诉?指向的,竟是他的结发妻子?
目光艰难地挪到右边。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摊开的册子。册子本身已脆弱不堪,纸页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焦褐色,边缘卷曲、碎裂,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它是在墓室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青铜小箱里被发现的,被层层油布包裹着,奇迹般地躲过了千年的水汽侵蚀。上面是另一种笔迹,墨色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暗沉,却依旧能分辨出运笔间的沉稳与刚毅——正是贺连城的亲笔日记。
陈启铭的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拂过那几页被紧急处理过、勉强能辨认的文字。记录的是将军生命最后几日的片段。字里行间没有墓志铭上的滔天恨意,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悲壮的温柔。
“…胡骑围城,粮绝援断。云娘日奉羹汤,夜守孤灯,形销骨立,犹强笑慰我:‘将军在,城即在。’城中皆言夫人贤德,吾心甚愧,未能予她太平岁月…”
“…昨夜更深,云娘忽至,手捧玉壶,泪落如珠。言城中细作献毒计,欲献我首级以换残民生机。她泣曰:‘妾身蒲柳,死不足惜。唯愿将军信妾,饮此酒,暂作昏厥。妾自有法,以身代之,诱敌开城…将军…珍重。’吾心如刀绞,知此一去,便是永诀。然为满城生灵,竟…竟允之!云娘!吾负卿深矣!卿之深情,城百死难偿…”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墨迹的末端,似乎被一滴更大的、晕染开的墨点所模糊,像一滴凝固了千年的泪。
“挚爱云娘,蛇蝎其心…” 陈启铭的目光在左边拓片的冰冷控诉和右边日记的泣血记述之间来回游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窒息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是墓志铭揭露了骇人真相,还是日记袒露了不为人知的牺牲?将军的恨意如刀,指向夫人;而将军的笔端,却又将夫人描绘成舍身救夫、代夫赴死的烈女。矛盾如同墓穴中涌出的冰冷阴风,瞬间灌满了整个帐篷,让他脊背发凉。
帐篷门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雨水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应急灯的光晕剧烈摇晃,在帐篷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
“陈头儿!” 一个同样被雨水浇透的身影几乎是撞了进来,是助手赵小峰。他年轻的脸庞煞白,嘴唇微微哆嗦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不断有水珠顺着鬓角滚落。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裹了好几层防水布的密封袋,袋子边缘已经被他捏得变形。
“小峰?怎么了?” 陈启铭霍然站起,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骤然放大。帐篷外,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偶尔沉闷滚过的雷声。
赵小峰没有立刻回答,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他几步冲到陈启铭面前,几乎是强行把那个密封袋塞进陈启铭手里。袋子冰冷,带着外面雨水的寒气。
“在…在贺连城的主棺椁底下…夹层里…刚…刚清理出来的…” 赵小峰的声音抖得厉害,牙齿都在打颤,“老张…老张清理的时候发现的…他…他脸色都变了…让我立刻…立刻交给您…谁都别说…”
陈启铭的心猛地一沉。主棺椁底下的夹层?这位置隐秘得近乎诡异!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手指有些僵硬地解开密封袋的系绳。里面是一个用特殊软性材料小心翼翼包裹着的长方形物体。他屏住呼吸,一层层揭开保护层。
露出来的,是一卷东西。材质奇特,非帛非纸,入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和凉意,像是某种经过特殊鞣制的薄皮。它被卷得很紧,用一根褪色的、几乎要断裂的丝绳系着。皮卷本身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暗褐色,边缘处颜色更深,仿佛浸染过什么深色的液体,在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些深色区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凝固的暗红光泽。
血!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陈启铭的脑海。他见过太多古物,对这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渗入材质本身的暗红色泽再熟悉不过。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仿佛穿透了千年的时光,从那卷皮子上幽幽散发出来,瞬间盖过了帐篷里原本的泥土和朽木气息。
他定了定神,戴上手套,用镊子极其小心地解开那根脆弱的丝绳。皮卷在桌面上缓缓摊开。
上面的字迹显露出来。并非贺连城日记里那种沉稳有力的笔锋,也非墓志铭上那种刻骨怨毒的刀凿斧刻。眼前的字迹,是用某种尖锐之物蘸着…蘸着显而易见的深色液体,仓促而潦草地刻划在皮子上的。笔画扭曲,深浅不一,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颤抖和疯狂。每一划,都深深嵌入皮质的纹理,凝固的暗红几乎填满了每一道刻痕。那颜色,与皮卷边缘的暗红如出一辙。
“妾身云娘,清白天地可鉴!毒非我所献!连城…连城他早知酒中有异!是他…是他逼我认下叛国之罪!他通敌卖城!证据…证据在他贴身铠甲内衬…龙纹暗袋…他…他欲杀我灭口!我…我怀了他的骨肉…孩儿…娘亲…对不起你…”
字迹在最后几个字时彻底扭曲变形,变成一片模糊的、绝望的划痕,戛然而止。仿佛书写者的生命,就在那一刻被强行掐断。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帐篷外的沉沉雨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帐篷内那盏唯一的应急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哀鸣,光线骤然变得极其昏暗,将陈启铭和赵小峰两张同样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骨…骨肉?” 赵小峰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抖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卷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皮卷,“将军夫人…怀孕了?被…被将军灭口?贺连城…才是叛徒?那墓志铭…日记…”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混乱,语无伦次:“假的!都是假的!墓志铭是假的!日记…日记也可能是假的!将军…将军他骗了所有人!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些东西?为什么?!”
陈启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皮卷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云娘血书的控诉,字字泣血!她怀孕了!贺连城不仅通敌叛国,嫁祸妻子,还要亲手扼杀自己的血脉!这哪里是忠勇无双的大将军?这分明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彻头彻尾的魔鬼!那本日记里所谓的“允之”、“珍重”、“百死难偿”…此刻读来,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令人作呕的虚伪和毒汁!
“贴身铠甲…龙纹暗袋…” 陈启铭猛地抓住赵小峰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年轻人痛呼出声,“证据!云娘说的证据!将军的铠甲!在主墓室!清理出来没有?在谁那里?”
“铠…铠甲?” 赵小峰被陈启铭眼中的急切和疯狂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在…在临时库房!编号…编号T-07号箱!下午刚做完初步清理入库的!钥匙…钥匙在老王那里保管!”
“走!去库房!” 陈启铭的声音嘶哑,仿佛喉咙里堵着砂砾。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张云娘血书的照片(原件太过脆弱,已被他重新密封收好),顾不上瓢泼大雨,转身就要冲出去。
“陈头儿!等等!” 赵小峰却死死拉住了他的胳膊,脸上血色尽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老张…老张把这东西给我的时候…那样子…像见了鬼!还有…还有…”
他咽了口唾沫,巨大的恐惧几乎让他窒息,他凑近陈启铭,用气声颤抖着说出后半句:“…他说…他说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盯着我们挖开那个夹层…从…从山崖那边…”
山崖!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窜过陈启铭的脊椎。考古营地背靠着一片陡峭的断崖,崖下是奔腾咆哮的怒江。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看向帐篷外,密集的雨帘隔绝了一切视线,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雨声。
就在这时——
刺耳的手机短信提示音,骤然在死寂的帐篷里炸响!声音来自赵小峰湿透的裤兜。
赵小峰浑身一激灵,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惊恐万分的脸。他只看了一眼屏幕,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陈…陈头儿…”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手机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泥泞的地面上。
陈启铭一步抢上前,弯腰捡起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一条刚刚收到的短信。发信人号码是一串毫无规律的乱码。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五个字,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别信将军说。”
别信将军说!
这五个字如同五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陈启铭的脑海!是警告?是威胁?还是…某种昭示?
“小峰!这短信…” 陈启铭猛地抬头,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帐篷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赵小峰的影子?只有敞开的门帘在狂风中猛烈地拍打着,灌进来冰冷的雨水和泥土的气息。
“小峰?!赵小峰!” 陈启铭嘶声大喊,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扑到门口,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雨幕和黑暗。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孱弱的匕首,勉强刺破几米,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来人!快来人!赵小峰不见了!” 陈启铭对着雨幕嘶吼,声音被巨大的雨声瞬间淹没。
营地里其他帐篷陆续亮起了灯,人影晃动,嘈杂的询问声透过雨幕传来。陈启铭心急如焚,手电光疯狂地在营地边缘和通往山崖方向的小路上扫射。泥泞的地面上,只有一行新鲜的、踉跄的脚印,歪歪扭扭地指向断崖的方向!
“崖边!去崖边!” 陈启铭的心沉到了谷底,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朝着断崖方向冲去。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脚下湿滑的泥地让他几次趔趄。
几束手电光柱在崖边汇聚。人们惊恐地向下照射。下方是如同巨兽般咆哮翻滚的黑色江水,在闪电的瞬间映照下,泛起惨白狰狞的浪花。
崖边一块松动的岩石旁,泥地里清晰地留着滑坠的痕迹。还有…一只孤零零沾满泥浆的帆布鞋。
“小——峰——!” 陈启铭扑到崖边,对着下方怒吼的深渊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狂暴的雨声和江水永不停歇的、吞噬一切的咆哮。
一个队员脸色惨白地跑过来,声音发颤:“陈…陈教授!信号…信号完全断了!无线电也失灵了!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强力干扰了!”
“干扰…” 陈启铭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泥泞中,任由雨水冲刷。他紧紧攥着赵小峰那只冰冷的手机,屏幕上那五个字——“别信将军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掌心。小峰坠崖前那扭曲的、极致的恐惧表情,在他眼前不断放大、定格。
将军说…将军说夫人是叛徒…将军在日记里说夫人是代他赴死的烈女…云娘血书说将军才是叛徒…现在,这条来自深渊的短信说:别信将军说!
那么,该信谁?真相,到底被埋葬在何处?
“将军的铠甲…” 陈启铭猛地抬起头,浑浊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他眼中却燃烧起一股近乎疯狂的火焰。赵小峰临死前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临时库房!编号T-07!龙纹暗袋里的证据!
云娘血书里提到的,贺连城通敌的铁证!那是唯一的线索!唯一能撕开这千年谎言、为云娘母子、为刚刚坠崖的赵小峰讨回公道的希望!
他推开搀扶他的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如同受伤后暴起的孤狼,凶狠而决绝:“封锁崖边!任何人不得靠近!老王!库房钥匙!立刻给我!”
临时库房是营地边缘一个加固过的军用帐篷,门上加装了一把厚重的黄铜挂锁。管理员老王也被深夜的混乱惊醒,脸色发白地跑来,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串。
“陈…陈教授,您这是…” 老王看着陈启铭布满血丝、状若疯狂的眼睛,声音都在抖。
“T-07!开锁!” 陈启铭的声音嘶哑,不容置疑。
铜锁“咔哒”一声弹开。陈启铭一把掀开厚重的防雨帘布,侧身挤了进去。老王犹豫了一下,没敢跟进去。
库房内一片漆黑,弥漫着消毒水和防腐剂的味道。角落里堆放着各种封存的文物箱。陈启铭手中的强光手电光束如同利剑,精准地扫过一排排标签。
“T-07… T-07…”
光束定格在一个半人高的金属周转箱上。标签清晰:T-07,贺连城主墓室,将军铠甲(残)。
陈启铭的心跳如同擂鼓。他粗暴地扯开箱盖上的封条,掀开盖子。里面填充着大量缓冲泡沫。他小心翼翼地将泡沫拨开,一件沉重、布满铜绿和暗沉血迹的古代甲胄显露出来。胸甲部分保存相对完整,上面雕刻着模糊的蟠龙纹饰,龙鳞在电筒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龙爪狰狞。岁月的侵蚀和战火的洗礼,在冰冷的金属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龙纹暗袋…贴身铠甲内衬…” 云娘血书上的字句在脑中轰鸣。陈启铭屏住呼吸,戴上手套,手指颤抖着,沿着冰冷坚硬的胸甲内侧边缘仔细摸索。指尖触碰到金属的冰冷和织物残留物的粗粝感。
没有!胸甲内侧光滑冰冷,除了锈蚀的痕迹,哪里有什么暗袋?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难道…云娘错了?或者…那血书本身就是一个陷阱?绝望的冰冷刚要蔓延…
不!
他的指尖在靠近胸甲与侧肋甲片连接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被厚重铜绿和一层干涸泥垢覆盖的褶皱缝隙里,触碰到了一丝异样!那地方看似浑然一体,但仔细触摸,能感觉到下面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甲片融为一体的凸起机关!
陈启铭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用镊子尖端,极其小心地刮掉覆盖其上的泥垢和铜绿。一个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同样雕刻着微型蟠龙图案的青铜按钮显露出来!那龙形钮扣与胸甲表面的龙纹完美契合,若非刻意寻找,根本无从发现!
他深吸一口气,用镊子尖端,轻轻按下了那枚微型蟠龙按钮。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就在胸甲内侧,靠近心脏位置的一片看似毫无缝隙的甲片,竟如同一个精巧的抽屉般,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线!露出了一个仅仅能容纳两三根手指伸入的狭窄暗格!
一股混合着陈旧血腥和防腐药味的、难以形容的气息,从那狭窄的缝隙中幽幽飘散出来。陈启铭的手电光束立刻聚焦进去。
暗格内,没有想象中的通敌信函或印信。
只有一小团东西。
那是一小块折叠得极其整齐、颜色暗沉发黑、仿佛浸透了某种深色液体的织物。织物边缘已经糟朽,呈现出锯齿状。在织物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小截东西。
那东西只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表面呈现出一种惨白的、带着细微蜂窝状孔洞的骨质结构。它的一端,似乎还带着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同样钙化了的深色附着物…
陈启铭的呼吸瞬间停止了。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考古学者,他对这种形态再熟悉不过!
婴儿的指骨!未完全钙化的、属于极小婴儿的指骨碎片!而那一点点深色附着物…极有可能是早已干涸风化的…胎毛!
嗡——!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云娘血书最后那绝望的划痕——“我怀了他的骨肉…孩儿…娘亲…对不起你…”——瞬间有了最残酷、最直接的物证!贺连城不仅杀了妻子,连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一并扼杀了!这截小小的指骨,就是那个未曾见过天日的生命,无声的控诉!
那团浸透深色液体的织物…是包裹婴儿的襁褓碎片?还是云娘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那深色…是血?是泪?
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巨大悲恸和滔天愤怒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陈启铭的理智!千年时光,也无法洗刷这极致的罪恶!贺连城!这个被史书颂扬、被墓志铭塑造成受害者的“忠魂”,竟是一个弑妻杀子、叛国求荣的禽兽!而他的妻子,那位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叛国毒妇”云娘,才是真正的牺牲者!
他必须立刻出去!公布这一切!将这黑暗千年的真相昭告天下!为云娘母子、为今夜坠崖的赵小峰,讨回迟来的公道!
陈启铭颤抖着手,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那截小小的指骨碎片和那团深色织物,将它们放入特制的微型物证袋中。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触碰烧红的烙铁,指尖传来灼痛般的冰冷。他拉上物证袋的拉链,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两颗滚烫的心脏——一颗属于含冤千年的母亲,一颗属于未曾睁眼看世界的婴孩。
他猛地转身,就要冲出这令人窒息的库房。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利器穿透厚实衣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启铭的身体骤然僵住。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剧痛,伴随着一种诡异的、液体快速流失的温热感,瞬间从他后背心脏偏下的位置炸开!那痛感如此尖锐而深入骨髓,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手中的物证袋和强光手电同时脱手,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手电筒的光束歪斜地滚向一边,照亮了库房角落堆放的几只空木箱,光影晃动,拉长了无数扭曲怪诞的影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冰冷的利器,如同毒蛇的獠牙,牢牢地钉在他的身体里,阻断了他所有的生机。
一个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混合着冰冷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叹息,紧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那声音异常熟悉,熟悉到让陈启铭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
“陈教授,好奇心太重…尤其是对‘将军说’的质疑…真的会害死人。”
是老王!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库房管理员老王!
剧痛和巨大的震惊让陈启铭无法回头,他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缓缓向前软倒。视线开始模糊、旋转,手电筒的光晕在他眼中扩散成一片惨白的光斑。
老王的脚步声,沉稳得可怕,踩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他绕到陈启铭的面前,蹲下身。那张在应急灯下看过无数次、布满风霜皱纹、总是带着点讨好笑容的憨厚脸庞,此刻在陈启铭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却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老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冷漠,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
他伸出粗糙的手,轻而易举地从陈启铭无力的手中,拿走了那个装着指骨和染血襁褓碎片的物证袋。动作随意得像捡起一颗石子。
“将军说得对,” 老王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陈启铭濒死的意识里,“夫人…必须永远当叛徒。”
他顿了顿,看着陈启铭瞳孔中最后一点光芒在迅速熄灭,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像是在完成一个延续了千年的、冰冷的仪式。
“这是…最后的体面。”
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彻底淹没了陈启铭的世界。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只有老王那毫无生气的脸孔,和他手中紧攥着的、装着千年血泪和婴骨的小小袋子,定格成一片永恒的、无声的黑暗。
库房外,暴雨依旧倾盆,冲刷着泥泞的地面,也冲刷着崖下那永不停歇的、吞噬一切的怒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