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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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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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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

第一声 敲木鱼

“笃…笃…笃…”

木槌敲击鱼身,那声音沉郁、滞涩,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疲惫,在狭小清寒的禅房里固执地回荡。窗外,暮色如墨,正一点点吞噬着山峦最后模糊的轮廓。几片枯叶被风卷着,徒劳地拍打着窗棂,旋即又被无边的昏暗吞没。

禅房中央,一盏如豆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晕仅仅勉强推开咫尺的黑暗,堪堪映照出一老一少两个盘坐的身影。老僧枯瘦,裹在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僧袍里,像一截即将燃尽的残烛。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浑浊,却奇异地凝望着对面。对面,小沙弥不过总角之年,身子单薄,裹在同样宽大破旧的僧衣中,正努力挺直背脊,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小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对未知故事既敬畏又无限好奇的神色。

“师父,”小沙弥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山间清泉的凉意,小心翼翼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后来呢?那书生捡了木鱼,然后呢?”

老僧布满皱纹的眼皮似乎沉重地颤动了一下,目光从小沙弥脸上移开,投向那跳跃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焰深处。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片刻,喉结上下滚动,像吞咽下某种极苦的东西。片刻后,那苍老、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声音,才又一次在单调的木鱼敲击声的间隙里,幽幽地弥散开: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穷得快揭不开锅的书生……”

省城乡试的贡院,活像一口烧沸的巨大蒸锅。汗臭、墨臭、劣质纸张的酸腐味,还有数千考生身上散发出的焦虑、绝望和一丝渺茫的妄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浓稠气息,在号舍低矮的顶棚下汹涌翻滚。空气粘腻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号板狭窄,慧明蜷缩其上,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试图汲取一丝微薄的凉意。眼前摊开的卷子,墨字在他眼中模糊、扭曲、游移不定,如同水底纠缠的水草,将他仅存的清醒和自信一点点拖入深渊。

“完了……”一个绝望的声音在他脑中尖啸。那些四书章句、经义策论,平日倒背如流,此刻却如被烈阳蒸干的露珠,消失得无影无踪。指尖冰凉,捏着的笔杆滑腻腻的,几乎要脱手而出。贡院高墙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余下此起彼伏的、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以及监考官冰冷靴底踏过石板甬道的“咔哒”声,每一下都像踩在他紧绷欲断的心弦上。功名?光宗耀祖?他眼前只剩下老家破屋漏雨的屋顶和母亲愁苦憔悴的脸。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溺毙般的绝望里,他的手无意识地在身下粗糙的草席上摸索,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带着奇异弧度的东西。不是石头。他下意识地把它抠了出来。

是一只木鱼。

它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充斥着功名利禄的修罗场,小得可怜,灰扑扑的毫不起眼,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农的脸。慧明愣住了,贡院里怎会有木鱼?念头如电光石火,一个荒诞离奇的乡野传说猛地撞进脑海——某位高僧坐化后,其常年摩挲的法器,能短暂凝固光阴!

鬼使神差,也许是濒死的绝望催生出的疯狂,也许是冥冥中某种无法抗拒的牵引,慧明的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屈起中指,对着那小小的木鱼头,用力一弹。

“笃——”

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沉闷短促,如同枯枝断裂。然而,就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慧明感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气流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去!

时间,凝固了。

方才还如同沸水般翻腾的贡院,瞬间陷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监考官抬起的靴底悬在半空,定格成一个怪异的姿势。隔壁号舍一个正偷偷掀开衣襟擦汗的胖子,脸上的汗珠晶莹地挂在腮边,一动不动。远处甬道上一个巡逻兵丁,嘴巴微张,似乎正要呵斥什么,声音却被彻底冻结在喉咙里。连空中漂浮的尘埃,都诡异地悬停在了昏暗的光线里。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幅巨大、诡异、无声的画卷,唯有慧明粗重的喘息,在这凝固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慧明猛地扭头,目光死死盯住斜前方号舍里那个公认的才子。那人的卷子就摊在号板上,墨迹淋漓,清晰可见!他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扑向自己的卷子,抓起笔,手指因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墨汁都溅到了卷面上。他不再思考,不再犹豫,眼睛贪婪地扫视着邻人的答卷,笔尖在纸上疯狂地划动,沙沙作响,成了这凝固时空里唯一的声音。他疯狂地抄写着,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每一个字都带着窃取来的生机。直到手腕酸痛,眼前发花,他才惊觉,那木鱼灰扑扑的表面上,一道新的、细如发丝的裂痕,正无声地蔓延开来。

第二声:冻结的狂欢

震耳欲聋的音乐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酒精和欲望蒸腾的混合气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最璀璨的夜景,霓虹如流动的星河,车灯汇成金色的长河。这里是“云端会所”,城市财富金字塔的顶端,纸醉金迷的代名词。 林远陷在柔软得像云朵的沙发里,昂贵的西装随意敞开,领带扯松。他脸颊泛着酒精带来的潮红,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猎人般的锐利。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灰扑扑的木鱼,与周围奢华到极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邻座几个金融新贵正唾沫横飞地争论着明天的股市行情,巨大的利润数字像肥皂泡一样在他们口中随意地膨胀、飞舞。 “林哥,你倒是说句话啊?这支‘海天科技’,追还是不追?听说内部消息,有大动作!”一个梳着油头、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凑过来,带着谄媚的笑。

林远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目光扫过腕上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木鱼轻轻举起,在喧闹震天的背景音中,中指对着鱼头,极其轻微地一弹。 “笃。” 那细微的声音瞬间被狂暴的音乐吞噬,无人察觉。

然而,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林远周围的一切骤然定格。 正在倒酒的侍者,香槟酒液悬停在瓶口,形成一道静止的水柱。旁边舞池里扭动的男男女女,变成了姿态各异的雕塑,脸上狂喜的表情凝固得有些滑稽。邻座那个举着手机唾沫横飞的金丝眼镜,张大的嘴巴和挥舞的手臂僵硬在半空。

整个世界,只有林远一人是活的。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木鱼,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他从容地绕过凝固的侍者,俯身凑到金丝眼镜僵直的手臂前,轻而易举地拿过对方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对方证券账户的界面,持仓、金额、甚至几条极其私密的、来自所谓“内部渠道”的明日操作指令,一览无余。 林远冷笑着,手指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快速操作,输入指令,买入、卖出……动作娴熟而冷漠。做完这一切,他将金丝眼镜的手机塞回对方僵直的手中,就像放回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重新坐回沙发,拿起自己的酒杯,对着满屋子凝固的“雕像”,轻轻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时间恢复流动。 香槟酒液“哗”地倒入杯中。舞池的喧嚣再次爆发。金丝眼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激动得变了调:“追!必须重仓追!林哥,你太稳了,给兄弟透个底呗?”他浑然不觉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林远那莫测高深的一笑,充满了令人信服的魔力。 林远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种掌控一切的灼热感。他瞥了一眼茶几上那不起眼的木鱼,一道新的、更深的裂纹,如同狞笑的嘴角,清晰地盘踞在鱼腹的位置。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刺痛感,也同时从他自己的手腕内侧传来,稍纵即逝。他放下酒杯,脸上笑容依旧,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阴影。这掌控时间的权柄,每一次挥霍,都在悄然透支着无形的代价。木鱼的裂纹,和他身体深处那转瞬即逝的刺痛,像两根冰冷的刺,扎进这浮华喧嚣的核心,提醒着他脚下并非坦途,而是深渊边缘的薄冰。

第三声:崩裂的深渊

金融中心的巨大电子屏幕,此刻不再是财富的图腾,而是化作一只冷酷的、播报灾难的魔眼。

满屏刺目惊心的惨绿数字,如同瘟疫般疯狂跳动、下跌,每一个跳动的瞬间都意味着天文数字的财富蒸发。恐慌像无形的冲击波,席卷了交易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平日里西装革履、从容不迫的精英们,此刻面孔扭曲,双眼赤红,声嘶力竭的咆哮、绝望的咒骂、崩溃的哭喊,混杂着电话铃声、键盘砸击声、纸张撕裂声,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疯狂噪音。空气里弥漫着汗水、恐惧和电子设备过载的焦糊味,令人窒息。 VIP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林远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

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领带被扯掉扔在地上。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代表着他全部身家性命的股票代码后面,一连串仿佛永无止境下跌的惨绿数字。屏幕上冰冷的反光映在他脸上,一片死灰。

几个小时前,他还是云端俯视众生的神祇;此刻,却被这数字的泥石流狠狠拍入深渊谷底。他倾尽所有,甚至不惜挪用公司巨款,孤注一掷加上的高倍杠杆,此刻成了加速他毁灭的绞索。屏幕上不断跳出的强平预警,像死神敲响的丧钟。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内幕呢?消息呢?!”他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像濒死的野兽,死死盯住旁边那个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金丝眼镜。对方早已瘫软在昂贵的皮椅里,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嘴里只会无意识地念叨:“完了…全完了…他们骗我…都骗我……” 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意气风发。 巨大的电子屏上,那代表着他最后希望的股票代码,数字猛地向下一沉,彻底击穿了平仓线!屏幕上瞬间跳出一个猩红刺眼的巨大提示框:“强平执行中”。这一锤,彻底砸碎了他所有的幻象。 “不——!!!”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极度痛苦和狂怒的嘶吼从林远喉咙里迸发出来,盖过了大厅里所有的喧嚣。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像冰冷的铁手攥紧了他的心脏。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他猛地从西装内袋掏出那只灰扑扑、此刻却重若千钧的木鱼!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看到了鱼身上那蛛网般密集、深可见底的裂纹,它们像一张狞笑的鬼脸。手腕内侧,那早已存在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剧烈抽痛,此刻也猛然爆发,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同时穿刺! 但来不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砸向那裂纹遍布的木鱼头! “笃——!!” 这一次,声音沉闷得如同敲在朽木之上,带着一种不祥的破碎感。 无形的波动再次扩散。

交易大厅内狂舞的手臂、飞溅的唾沫、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字、金丝眼镜脸上绝望的泪水……一切瞬间冻结,陷入死寂。时间,又一次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林远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成了!他狂喜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凝固的人群,急切地望向屏幕上那个猩红的提示框—— 然而,那刺目的“强平执行中”字样,并未消失!它依旧清晰地、冷酷地、纹丝不动地停留在屏幕中央!

仿佛这冻结时间的伟力,对它而言,不过是拂过镜面的一缕微风,毫无意义。 一股寒气从林远的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他脸上的狂喜瞬间被极致的惊愕和更深沉的恐惧取代。为什么?为什么时间停了,这该死的东西还在?!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索命的咒语,在这绝对凝固的寂静中,竟无比清晰地、持续不断地响了起来!是家里的座机!林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一种灭顶的、不祥的预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撞开凝固如雕像的人群,发疯似的冲出VIP室,冲出死寂一片的交易大厅。走廊、电梯、大堂……所有的人和物都凝固在时间琥珀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狂奔的脚步是唯一的声源。他冲出旋转门,冲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整座城市被按下了静音键。车辆凝固在路中央,行人抬起的脚悬在半空,喷泉的水珠晶莹地悬停,连风都静止了。死寂,绝对的死寂,如同巨大的坟墓。 林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他冲到自己那辆豪华跑车前,拉开车门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引擎的咆哮声撕裂凝固的寂静,跑车像离弦之箭般射向家的方向。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凝固的城市如同一幅幅诡异荒诞的静物画。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手机铃声仿佛还在他脑子里疯狂地响着,每一声都敲击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终于,熟悉的别墅区出现在视野里。他猛踩刹车,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尚未停稳,他已推开车门,踉跄着扑了出去。 他抬起头。 时间凝固的世界里,一切都静止着。

唯有他家的阳台上,一个身影,正以一种缓慢却又无可挽回的、超越这凝固时空的诡异姿态,向下坠落。

是他的妻子阿月! 她穿着那条他去年送她的、月白色的真丝睡裙,长发在凝固的空气里散开,像一片绝望的水墨。

她的脸朝着他的方向,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的疲惫和解脱。

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他,又像是穿透了他,望向某个永恒的虚无。 时间明明静止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在坠落?!

“阿月——!!!” 林远的嘶吼撕裂了喉咙,带着血沫喷溅出来。极致的惊骇和绝望像海啸般将他瞬间吞噬。

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再次掏出了那只木鱼!它身上的裂纹已经多得像随时会碎裂的冰面。手腕处的剧痛如同烈火燎原,灼烧着他的神经。

“停下!给我停下啊——!!!”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不顾手腕骨头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对着那木鱼,疯狂地、连续地、绝望地砸了下去!

“笃!笃!笃!笃!笃——!” 沉闷而破碎的敲击声,一声紧似一声,在这死寂的时空里,如同绝望的丧钟,疯狂地回荡。

每一次敲击,木鱼表面的裂纹就狰狞地加深、蔓延,如同活物般吞噬着最后的完整。 然而,阳台上那个下坠的身影,那抹刺眼的月白,依旧在以那缓慢而坚决的、无法阻挡的速度,离冰冷的地面越来越近。

木鱼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却无比清晰的“咔嚓”脆响,那只灰扑扑的木鱼,在林远布满冷汗和绝望的手中,彻底碎裂开来。细小的木屑簌簌落下,如同燃尽的余灰。

与此同时,林远清晰地听到自己手腕处传来一声清晰的骨裂声!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眼前猛地一黑。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瞬间,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妻子阿月的身影,在距离地面仅剩咫尺之遥的地方,被一片骤然弥漫开来的、浑浊冰冷的、带着浓烈土腥味的……洪水,无声地吞没。 冰冷、浑浊、带着浓烈土腥味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林远的意识。

没有挣扎的余地,窒息感像沉重的巨石压垮了他。

意识沉沦,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 一股钻心的、冰冷刺骨的剧痛,将他从混沌中狠狠拽了回来。他猛地呛咳起来,浑浊的水从口鼻中喷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发现自己趴在冰冷的、泥泞不堪的地上。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着他裸露的皮肤,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耳边是震耳欲聋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是狂暴的雨声,是山洪奔腾的咆哮,还有无数人绝望的哭喊和牲畜惊恐的嘶鸣。

他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泥水。

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 哪里还有现代都市的轮廓?他正身处一个被滔滔洪水围困的、破败不堪的古代村落边缘。浑浊的巨浪裹挟着折断的树木、破碎的家具、甚至还有挣扎的牲畜尸体,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土坯茅屋。

闪电撕裂漆黑如墨的天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人们哭喊着,在齐腰深的水流中徒劳地奔逃,试图抓住任何漂浮物,或冲向村后那座在风雨中飘摇的小山。

土石崩裂的声响不绝于耳。 “河神发怒啦!快跑啊!去山上!去庙里!”一个老农嘶哑的哭喊声在风雨中断断续续。 庙?山? 林远一个激灵,挣扎着想爬起来,左手腕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低头看去,左手腕处红肿得吓人,皮肤下透出青紫,一个清晰的、不规则的裂痕形状凸起,触目惊心。这痛楚如此熟悉,正是疯狂敲击木鱼后那深入骨髓的反噬!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空空如也。那只碎裂的木鱼,连同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消失在了时空的乱流里。

就在这时,一道格外惨厉的哭喊声穿透风雨:“慧明!慧明相公!快回来啊!水太大了!” 林远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汹涌浑浊的洪水中,离他不远处,一个穿着破烂青衿、浑身湿透的书生背影,正踉跄着、极其艰难地逆着奔逃的人流,朝着洪水最深处、一间眼看就要被巨浪吞没的低矮茅屋冲去!

那茅屋的窗口,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正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喊。 “阿月——!抱紧柱子!等我!”那书生嘶吼着,声音在狂暴的风雨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奋力拨开漂浮的杂物,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慧明?阿月?! 这两个名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林远混沌的脑海里!他猛地记起禅房里老和尚沙哑的讲述……那个因木鱼作弊而成为状元、最终却离奇溺死的书生!那个被洪水围困,叫阿月的女人! 难道……那个在洪水中拼命逆流的身影,就是慧明?那个即将被洪水吞噬的妇人,也叫……阿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林远四肢百骸的剧痛。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叫慧明的书生,离那间危在旦夕的茅屋越来越近,离那汹涌的、吞噬一切的漩涡也越来越近。闪电再次撕裂夜空,惨白的光照亮书生那张年轻却写满惊惶与绝望的脸——那眉宇间的轮廓,竟与自己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就在慧明的手即将够到茅屋窗棂的瞬间,一个裹挟着半截树干和无数杂物的巨大浪头,如同暴怒的巨兽,猛地从侧面轰然砸下!

“轰——!!!” 浊浪排空,声如雷霆。 那间茅屋如同纸糊般被瞬间拍碎、吞没。窗边妇人的哭喊戛然而止。

而那个奋力前冲的青衿身影,也被这恐怖的巨浪狠狠拍倒、卷走,瞬间消失在浑浊翻滚、如同开了锅般的漩涡深处,只留下几片破碎的青布在水面上挣扎了一下,旋即被彻底吞噬,再无踪影。

“慧明相公——!阿月——!”岸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 林远僵立在冰冷的泥水中,雨水混合着泥浆从他脸上淌下。他左手腕的骨裂处传来阵阵钻心的剧痛,提醒着这一切绝非幻觉。他望着那吞噬了慧明和阿月的、依旧在疯狂咆哮的浑浊漩涡,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冰冷和明悟,如同这滔天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原来……这就是结局。

荒诞的循环,残酷的宿命。木鱼的每一次敲响,窃取的不仅是时间,更是命运天平上无法偿还的孽债。那个在股灾中跳楼的阿月,那个在洪水中消失的阿月…慧明,还有他自己……冥冥中,那无形的丝线早已将他们死死缠绕。 手腕的剧痛和心口的冰冷麻木交织。林远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浊浪,猛地转身,不再犹豫。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拖着剧痛的身体,逆着零星还在奔逃的村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向村后那座在狂风暴雨中沉默矗立的小山。

那座山,那座庙……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暂时逃离这无尽轮回漩涡的地方。

冰冷的雨水抽打着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是地狱般的哭嚎和洪水的咆哮,前方是黑暗笼罩的山径,通向未知的、或许是另一个绝望的起点。

山路崎岖湿滑,泥泞不堪。林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上来的,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肺,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左手腕的剧痛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断向下坠的冰冷感。雨水早已将他浇透,破烂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凭着最后一点本能,在越来越浓的、带着腐朽木料和尘埃气味的黑暗中,机械地向上挪动。

终于,一道破败的山门轮廓在雨幕中显现。

没有匾额,门扉歪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扑了进去,穿过杂草丛生的荒芜前院,踉跄着扑向唯一透出微弱光线的所在——一座低矮、残破的大殿。殿门虚掩着,腐朽的木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撞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陈年香烛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殿内比外面更暗,只有佛龛前,一盏小小的、灯油将尽的油灯,顽强地跳跃着一点黄豆大小的昏黄光芒。

光影摇曳,勉强勾勒出殿内陈设的轮廓:布满蛛网和灰尘的佛像低垂着眼睑,供桌残破,香炉冰冷。 以及,佛龛前,蒲团上,一个枯瘦如柴、裹在破旧僧袍里的身影。

正是那个给他讲故事的老和尚! 老僧似乎对他的闯入毫无反应,依旧背对着殿门,枯槁的身形在昏黄的灯影里投下一道细长、扭曲、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影子。只有那单调、滞涩、仿佛敲在朽木上的木鱼声,在死寂的殿宇中固执地回响。 “笃…笃…笃…” 每一声,都敲在林远破碎的心弦上。 林远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浑身脱力,几乎要滑倒在地。

他看着老僧的背影,看着那盏随时会熄灭的油灯,看着这破败、清冷、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外面山洪的咆哮和风雨的嘶吼,被厚重的墙壁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这木鱼声,清晰得如同敲在他的颅骨上。

手腕处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在这诡异的寂静里,再次清晰而尖锐地传来。他艰难地抬起左手,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红肿淤紫,皮肤下,一道清晰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裂痕形状,狰狞地盘踞着。

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里的痛楚。

就在这时,老僧敲击木鱼的动作,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也许是林远粗重的喘息惊动了他,也许是某种更深的感应。老僧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转过了头。

油灯昏黄的光,堪堪照亮了他半张脸。 沟壑纵横,枯槁得如同风干的树皮。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球,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林远,又似乎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却又万念俱灰的疲惫。 然后,林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老僧那从破旧僧袍袖口中露出的、搭在木鱼上的右手腕上!

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腕,肤色是病态的蜡黄。而在那同样枯槁的腕骨处,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陈旧裂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死死地烙印在那里!那裂痕的形状、位置,与他林远左手腕上那新鲜的、剧痛着的伤痕,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林远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前的一切——破庙、老僧、昏灯、佛像、手腕上那如出一辙的裂痕——都开始旋转、扭曲、变形。巨大的荒谬感和宿命般的冰冷绝望,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师父……” 一个清脆的、带着孩童睡意和懵懂好奇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远猛地一颤,循声望去。 只见佛龛旁,一个更小的、几乎被巨大阴影吞没的蒲团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那个听故事的小沙弥!他不知何时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努力挺直小小的身子,目光越过枯槁的老僧,落在僵立在门口、如同鬼魅般的林远身上。小沙弥清澈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孩童特有的、对故事结局的执着。 他仰着小脸,看向老僧枯槁的背影,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师父,那书生…后来怎么样了?他当了状元,然后呢?” 老僧的动作彻底停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昏黄的油灯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将老僧枯瘦的身影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拉扯得更加巨大、扭曲,如同某种沉默的魔怪。殿外,风雨的呼啸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老僧没有回答小沙弥的问题。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转回头,面向那低垂着眼睑、仿佛悲悯又仿佛冷漠的佛像。他枯槁的手指,重新握住了那只同样布满蛛网般裂纹的木槌。 然后,他抬起手腕,那枯瘦的、带着狰狞裂痕的手腕,悬停在同样布满裂纹的木鱼上方。

“笃……” 木槌落下,敲击在裂纹密布的木鱼头上。

这一次,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仿佛不是敲在木头上,而是敲在虚空里。

老僧那如同砂纸摩擦枯木、又仿佛蕴藏着无尽轮回疲惫的声音,在昏黄摇曳的灯火里,幽幽地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平静: “从前有座山……” 他手腕上的裂痕,在昏黄的灯光下,与林远手腕上的伤痕,在凝固的空气中,无声地共鸣着,诉说着同一段被诅咒的、永无止境的荒诞故事。

木鱼声沉闷地回荡,穿过破败的殿宇,融入外面无边的风雨夜色,仿佛要一直响彻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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