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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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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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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发条的青蛙

凌晨二点十七分。

键盘的敲击声像几只垂死的蟋蟀,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断断续续呻吟,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投下让人太阳穴发涨的光。陈盟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跳动的字符,发现它们开始扭曲、溶解,喉咙深处一股铁锈味猛地翻涌上来,他赶紧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温热的黏腻,而胸口在发紧,在发痛!

摊开手掌,一抹刺目的暗红躺在掌心。

视线彻底模糊,屏幕的光晕膨胀成巨大的白洞。身体瞬间被抽空,软绵绵地从椅子上滑落。额头撞在冰凉的桌沿,最后看到的,是公司办公软件右下角疯狂跳动的头像和主管李强催命符的文字:

“陈盟,报表!明早九点前老板要看!别给我掉链子!就算猝死前也得把邮件发过来!”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手机屏幕微弱地亮了一下,一条来自母亲的语音信息跳了出来。

陈盟无力点开,但那带着乡音、小心翼翼的关切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屏幕:“盟盟啊,吃点宵夜呀?妈看你朋友圈发的那个加班照片,脸色好差……别太拼了,身体要紧。妈给你寄了点老家晒的枸杞和党参,泡水喝啊……” 声音里的担忧像一根细针,扎在他麻木的神经上,但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意识像沉在深海底的石头,脑袋开始不断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撬开他的眼皮,可整个后脑勺剧痛,喉咙干裂让他挣扎着撑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然后,陈盟看到了那个影子。

它就坐在他的椅子上,背对着他。一个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属于他的侧影轮廓,正灵活地敲击着键盘。

“哒哒哒哒……” 速度快得惊人,屏幕上代码飞速生成。

他的影子……在替他工作?

荒谬感像冰水浇遍全身。

陈盟一掐自己的胳膊,着实痛,他想坐起,一阵剧烈的眩晕将他狠狠摁回冰冷的地面,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影子似乎对他的苏醒毫无察觉。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

“公司牛马工作群”,主管李强的头像闪烁着:

“@全体成员 看看!都看看小陈!!什么叫效率!什么叫态度!凌晨四点还在战斗!报表做得又快又好!你们呢?!都学着点!这才是我要的狼性!小陈,好样的!这个月绩效给你评优!!”

陈盟看着群消息,又看看地上那个不知疲倦的影子轮廓。

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攫住了他。于是,像烂泥般瘫在地上,嘴角咧开。

“兄弟,” 陈盟挤出微弱的声音,带着感激涕零的嘶哑,“靠你了……好好干……”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睛松驰闭上,无边的黑暗温柔包裹。

这一次,陈盟睡得无比踏实。

接下来的日子,堪称梦幻“假期”。

陈盟像个幽灵飘荡。白天打卡,找个角落工位,戴耳机看纪录片或补觉。偶尔有同事投来疑惑目光,他也毫不在意,因为大家好像看不到他的存在。

真正的“陈盟”,那个影子,才是工位主人。它不知疲倦,效率奇高,甚至自发优化流程,找出漏洞,项目进度飞快。李强的表扬像不要钱似的袭来:

“看看人家陈盟!这才叫榜样力量!”

“小陈啊,潜力无穷!公司未来的栋梁!”

陈盟乐得清闲。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元气。加班的虚弱感淡去,脸色不再蜡黄。他甚至开始规划生活:报健身班,买新游戏,周末去钓鱼。生活从未如此“美好”。

某天,陈盟无意间瞥见影子在用他的微信,对话框是母亲。它模仿着陈盟的语气(略显生硬但努力温和)回复:

“妈,吃着呢,公司伙食不错。枸杞收到了,谢谢妈。最近项目顺,没那么累,别担心。”

后面还附了一张办公室绿植的照片(网上找的)。

母亲很快回复了一连串开心的表情和语音,声音轻快:

“好好好!顺就好!妈就放心了!有空回家啊!”

一股酸涩的暖流涌上心头。

这“虚假”的报平安,意外地缓和了母子间因他长期疲惫消极而紧绷的关系。

接下来的日子,影子甚至像设定程序一样,定时给母亲发问候和“工作顺利”的消息。母亲打来电话的次数少了,但每次通话都洋溢着满足。

陈盟听着母亲的笑声,看着镜子里日渐透明的身体,心情复杂。

这份“孝心”成了他唯一不抗拒影子代劳的事情。

影子的能力远超常人。

它不仅完成工作,还主动优化流程,提出创新方案,精准预测风险。领导们赞不绝口。

“陈盟”成了部门明星员工,效率、责任心、创新力的标杆。

在一次部门会议上,主管红光满面地宣布:

“鉴于陈盟近期的卓越表现和对公司做出的重大贡献,经管理层决定,即日起晋升陈盟为高级研发工程师,薪资上调30%!大家掌声祝贺!”

热烈的掌声中,坐在角落的陈盟身体又透明了几分,几乎要融入墙壁。

而站在前方的“影子陈盟”,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洞地接受着众人的艳羡。

同事们对“陈盟”的态度也从嫉妒变成了敬畏和巴结,有人主动带咖啡,有人请教问题。

影子处理这些社交也异常“高效”——精准分析需求,用最简短、公式化(但挑不出错)的语言回应,维持着疏离但“高情商”的形象。陈盟冷眼看着,感觉更加疏离。

陈盟曾经有个死党阿哲。因陈盟长期加班、情绪低落,加上一次他忘了阿哲的生日聚会,两人大吵一架,关系冰封。

这天,陈盟发现影子在翻看他和阿哲过去的聊天记录和朋友圈。随后,它用陈盟的账号给阿哲发了一条信息:

“阿哲,刚路过瓯海路那家我们以前常去的烧烤摊,想起去年帮你搬家累成狗,你请我吃的那顿。最近项目压力大,脑子乱,之前的事是我不对,说话没过脑子。空了约个酒?我请,赔罪。”

这条信息精准戳中了共同的回忆和男人间的情谊点。阿哲很快回复,语气虽别扭但软化:

“靠,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行啊,周末老地方!”

周末,影子“代替”他去赴约。后来看到阿哲发的朋友圈(“和兄弟冰释前嫌,爽!”配碰杯照片)以及他发来的“你小子最近嘴皮子利索了,人也精神了”的消息,陈盟就知道影子完美修复了这段友情。看着阿哲的关心消息,他心里五味杂陈——友情回来了,但拥抱朋友的,不是我。

陈盟还一直默默喜欢同公司不同部门的女同事苏蔓。她聪慧独立,他因自卑和忙碌从未敢表白,只在茶水间遇到时紧张得说不出话。

影子通过他电脑里的零碎信息快速“理解”了这份情感。它开始行动并列出步骤:

“偶遇”与帮助:计算好时间在电梯、食堂“偶遇”苏蔓,极其自然地帮她搬重物、快速修复汇报前出问题的PPT。

“高情商”对话:当苏蔓工作遇挫低落时,影子发去恰到好处的安慰信息,引用的观点精准贴合她的兴趣(分析自海量数据),显得体贴又有深度。甚至记住她随口提过的小事(喜欢的咖啡口味、小众作家与喜欢的电影),在下次“偶遇”时自然提起或送上。

“确定关系”:在影子“润物细无声”的攻势下,苏蔓的心防被攻破。

一个加班后的雨夜,影子“陈盟”在楼下等她,递上一把伞和一杯精确60度的、她最爱的燕麦拿铁。苏蔓看着他(它)在雨幕中清晰沉稳(空洞)的轮廓,感动地说:“陈盟,你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好可靠,好懂我。”

影子用陈盟的脸露出练习过无数遍的完美微笑:“只是做该做的事。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苏蔓红着脸点头。

陈盟从公司八卦群和苏蔓朋友圈官宣的照片得知了这一切。

照片上,“我”搂着苏蔓的肩膀,笑容灿烂,眼神却像两颗冰冷的玻璃珠。陈盟的心被掏空了。

每一次影子的“成功”——升职加薪、修复友情、赢得爱情、安抚母亲——都像一剂甜蜜的毒药,让陈盟短暂的麻痹中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但紧随其后的,是身体更剧烈的透明化和深入骨髓的虚弱,仿佛影子的“存在感”是以汲取他的生命力和存在本质为代价。

直到那个深夜。

陈盟忘了带钥匙折返公司。整栋写字楼死寂。

他们项目组楼层一小片区域亮着灯。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陈盟摸到玻璃门外。

他的工位亮着灯。那个影子,坐在椅子上。

它的轮廓在灯光下比白天更加凝实、清晰,边缘锐利,隐隐透出一种质感。它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得快如幻影,代码疯狂滚动。

电脑屏幕上不仅开着工作代码,还同时显示着与苏蔓的甜蜜聊天窗口、给母亲订的保健品订单页面、以及阿哲发来的周末球赛邀约——它在同步“经营”着陈盟所有的社会关系,且“经营”得比他本人好得多。

它在通宵工作,经营“我”的人生。陈盟心里想着。

冰冷的恐惧攫住心脏。这不对!它以前只在我“在场”时才工作!

可现在呢?陈盟屏住呼吸,悄悄退开,逃也似的离开。那一晚,睁眼到天亮。

窗外霓虹灯光在地板上投下惨白光带,陈盟看向自己的影子——它安静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轮廓清晰得过分。

一种冰冷的预感沉甸甸压在心头。

变化的迹象悄然滋生。

镜子里。清晨刮胡子,镜中的自己轮廓淡了。皮肤透出不正常的灰白,像蒙了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眼窝深陷,嘴唇苍白。一种奇怪的“稀释感”,仿佛正被无形力量抽空色彩和实体。

感觉上,精力充沛的轻盈感消失,取而代之是无处不在的疲惫,骨髓渗出的虚弱。走路双腿灌铅,拿起杯子手臂颤抖,呼吸浅促,胸口发闷。最诡异的是对强光不适。

正午阳光照在身上,皮肤传来细微的灼烧刺痛,仿佛身体变得脆弱不堪。

而那个影子,却越来越“鲜活”。不仅在工作时凝实,白天无所事事时,光线合适就能清晰看到它在地板、墙壁投下浓黑如墨、边缘锐利的轮廓,它甚至会在光线变化时,出现独立于我肢体动作的细微“颤动”——拥有自己的生命脉动。

它开始模仿陈盟的小动作,比如他无聊敲桌面,它的“手指”同步敲击地板;陈盟疲惫揉眉心,它的“手”也揉捏“额头”,模仿从滞后笨拙变得同步自然。

它不再仅仅是替陈盟工作。

它在学习“成为”陈盟。

这个认知像冰冷毒蛇缠住脖子,让陈盟害怕起来,就像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要落下。

在一个普通的项目进度汇报日。陈盟把自己塞在会议室最角落,眼神放空。主管李强唾沫横飞讲着PPT。

忽然,会议室磨砂玻璃门被无声推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冻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否认,但视网膜清晰烙印下那个影像。

是他的影子!

穿着陈盟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衬衫,灰黑色抓绒外套,鞋跟磨损的旧运动鞋。迈着陈盟熟悉的、带着轻微含胸拖沓的步伐——径直走向前方空着的主讲位置。

它路过陈盟身边时,极其短暂地停顿零点一秒,侧脸对着他这边。线条、下垂眼角、抿起嘴角弧度……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没有生命的蜡像面具。空洞的眼神扫过我,毫无停留。

它要取代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陈盟开始恐惧!

它走到主讲位置,面向所有人,包括主位上惊疑不定的李强。

然后,它张开了嘴。

声音响起的瞬间,陈盟汗毛倒竖。

是他自己的声音!连他都分辨不出差异的、带点习惯性沙哑的男中音!但语调、节奏、用词……完全不像他!

“各位领导、同事,” 影子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关于公司系统的核心架构优化方案,我进行了深度重构,摒弃了陈旧的模块化思维,采用了全新的分布式微服务架构……” 它流畅地说着,用最前沿技术名词,逻辑严密,数据详实。

那些概念、术语、优化路径……滔滔不绝涌出。

领导们紧皱的眉头舒展,眼神变成欣赏赞许。

其他同事或惊讶、佩服、嫉妒,目光聚焦在那个侃侃而谈的“陈盟”身上。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看向角落里真正的、正在变得透明消散的陈盟。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将他淹没。

它在窃取陈盟的身份,陈盟的位置,陈盟存在的一切价值!而真正的陈盟,正在被彻底抹去!

口袋传来短促尖锐震动。

陈盟用颤抖的手指慌乱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一条来自系统管理员、不带感情色彩的推送通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系统提示】您已被移出群聊“奋斗(项目攻坚组)”。 那几个冰冷的方块字,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会议室里,影子的声音抑扬顿挫回荡。

领导们带头鼓掌,脸上是发现璞玉的兴奋。同事们跟着拍手,目光热切。

掌声热烈响亮,像汹涌海浪冲击耳膜。 陈盟坐在角落阴影里,身体剧烈颤抖。

手指冰冷僵硬,几乎握不住手机。

那条通知,像无法愈合的伤口。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渗透四肢百骸,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视线摇晃模糊,掌声和点评变得遥远。

完了。 就在意识即将被绝望黑暗吞噬的刹那,指尖在冰凉口袋布料里,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带棱角的小东西。

一个冰冷的、小小的铁皮青蛙。 岁月锈迹斑驳了绿漆,背上发条旋钮磨损。

上周回不复存在的“家”收拾杂物时,在旧鞋盒底发现的。

童年某个生日,母亲省下钱买的唯一礼物。随手塞进口袋忘了。 现在,它躺在我冰凉、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心里。

心脏猛地一抽,混杂无边酸楚和荒谬的悲怆冲上喉咙。

陈盟死死攥紧铁皮青蛙,粗糙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真实的痛感。这痛感像细针,刺破窒息绝望泡沫。 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前方神采飞扬的“影子”身上。

它穿着陈盟的衬衫,用着他的声音,享受他的掌声和认可,占据他的人生。

凭什么?! 一股混杂不甘、愤怒和濒死疯狂的蛮力从身体最深处炸开!像垂死野兽最后一搏!

“呃啊——!” 嘶哑不成调的怒吼挤出喉咙,微弱淹没在掌声中。

陈盟用尽全身力气,将攥紧的铁皮青蛙,朝着前方那个正在接受膜拜的、窃取他一切的影子,狠狠砸去!

动作笨拙绝望。

小小的铁皮青蛙划出低矮无力弧线,旋转着飞向假象。 啪嗒。 轻微脆响。锈迹斑斑的铁皮青蛙砸在影子“陈盟”脚边。

在光滑地板上弹跳一下,歪倒在那里。

背上的发条旋钮被震动,竟然“咔哒…咔哒…咔哒…”地,缓慢地、断断续续地跳动起来!它锈迹斑斑的身体,以笨拙、随时散架的姿态,朝着影子的方向,微弱地、一跳、一跳…… 会议室热烈气氛瞬间凝固。

李强话语戛然而止,脸上兴奋红晕僵住转为错愕。

掌声突兀停止。

所有人带着茫然和不悦,看向角落里的异类——真正的陈盟。

目光里充满被打扰的厌烦和“这人是不是疯了”的鄙夷。 只有那个“影子”,动作骤然停顿。

流畅的演讲声卡在喉咙,微扬的下巴僵在半空。空洞自信的眼睛第一次剧烈波动。身体像生锈机器,极其缓慢、僵硬地扭转过来。

它的目光,没有投向地上微弱跳动的青蛙,而是穿透空间,穿透厌烦鄙夷的视线,直直地、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的陈盟身上。

时间拉长冻结。

它看着陈盟。 那张属于他的、年轻空洞的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巨大茫然。

空洞眼睛深处,有东西在翻腾、挣扎、碎裂。 然后,在无数道聚焦过来的、看疯子一样的目光注视下,在死寂得只剩空调送风声的会议室里,在真正的我耗尽力气瘫倒、呼吸微弱的绝望时刻—— 一行晶莹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那个“影子”空洞的左眼角,悄然滑落。

滚过光滑的脸颊皮肤,留下清晰湿润的痕迹,在强光下折射出刺眼光芒。 那行泪水滑落后,影子空洞的眼神死死盯住那只微弱跳动、残破的铁皮青蛙。它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自然地颤抖,仿佛内部在崩坏。

它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喉咙里只传出电流短路的“滋滋”杂音。

脸上完美模仿出的“陈盟”表情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邃的虚无和一种…源自程序错乱般的巨大痛苦。

它看看青蛙,又缓缓抬头,目光再次穿透人群,落在角落那个几乎完全透明、只剩微弱轮廓的真主角身上。

那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超越茫然的东西——困惑?痛苦?还是…一丝被唤醒的、关于“陈盟”存在本质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微弱回响?

李强一脸错愕不满:“小陈?你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 苏蔓担忧地站起来。

没有人理解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陈盟”突然极其怪异。

真主角瘫在椅子上,意识模糊,身体几近消散。

他看着那个因一只破旧铁皮青蛙而陷入混乱、流泪的“自己”。

影子在众人困惑、担忧、不满的目光中僵立,体内进行着无声的毁灭性风暴。

那只锈迹斑斑的铁皮青蛙,还在影子脚边,用尽最后一丝发条力量,微弱地、徒劳地、一跳、一跳…… 会议室的灯光惨白,掌声早已被死寂取代,空气中弥漫着巨大的荒谬、冰冷的恐惧,以及一丝…源自童年铁皮与机械发条的、微不足道却尖锐刺痛的温暖回响。

所有人似乎对于这只“铁青蛙”的出现感到好奇但也不可抗拒,似乎都在回忆八零后的生活。

这温暖,对即将消失的真主角是讽刺的告别,对那个流泪的影子,却是它“存在”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无法理解的“痛”。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消散,如同被橡皮擦一点点抹去的铅笔痕迹。

他看着前方,那个穿着他衣服、顶着他面孔的“影子陈盟”,此刻正因一只破旧铁皮青蛙的跳动而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它身体剧烈颤抖,脸上完美模仿的表情彻底碎裂,空洞的眼眶里不断涌出泪水,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滋滋”电流杂音。

它在崩溃。

因为陈盟知道,只有自己心中最温情的部分攻击到影子,想不到这只童年的玩具会用上派场。

不甘心! 一股比濒死绝望更强烈的火焰,猛地从陈盟那即将熄灭的生命核心中燃烧起来!

他不要这样消失!不要被这个窃取了他一切的怪物取代!

即使它是从他自己的疲惫和绝望中诞生的!他要夺回来!夺回他的人生! 打败它! 这个念头像最后的强心针注入他透明的躯体。

他不再恐惧影子的强大和高效,他找到了影子的弱点——那只铁皮青蛙所代表的、它无法真正理解的“陈盟”的本质。

影子可以模仿一切外在,但它没有“心”,没有那些伴随着痛苦、脆弱、却无比真实的记忆和情感。

“比它…更努力…” 陈盟用尽最后一丝存在的意念,对自己残破的灵魂嘶吼,“比它…更用心…做回…我自己!”

这不再是逃避工作的“躺平”,而是为了夺回“存在”本身而进行的、破釜沉舟的“卷”!他要卷的不是工作,而是“成为陈盟”这件事本身!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仿佛从虚空中被这绝境的意志点燃,猛地灌注进他透明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的轮廓在瞬间变得凝实了一些,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刺痛的真实感涌遍全身。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再是瘫软的绝望,而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们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突然从角落站起),陈盟无视了几乎要散架的影子和地上微弱跳动的青蛙,用一种快得不像人类的动作,扑向了那个混乱中的“自己”!

没有激烈的打斗。当陈盟那重新变得有些实体的手触碰到影子颤抖的、冰冷的肩膀时,一种奇异的融合发生了。

没有爆炸,没有强光。更像是两滴同源的水银,在接触的瞬间,毫无阻碍地、自然而然地合二为一。

影子那崩溃的形态瞬间稳定下来,颤抖停止,杂音消失。

它(或者说,重新融合后的“他”)脸上的茫然和痛苦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深邃。

那双眼睛不再空洞,而是像深潭,映照着会议室惨白的灯光,也映照着角落里那只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动力、停止跳动的铁皮青蛙。

“陈盟”的身体重新变得凝实、完整,甚至比之前更加挺拔有力。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抬手,抹去了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流畅,毫无之前的僵硬感。

李强松了一口气,不满地嘟囔:“搞什么名堂!吓死人!小陈你没事吧?赶紧继续!” 苏蔓关切地走近:“盟,你刚才怎么了?脸色好吓人……” 同事也挤过来:“靠,兄弟你演哪出?心脏病犯了?”

“陈盟”——融合了本体意志与影子效率的新存在——转过头,看向他们。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温暖、自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稳,与之前影子的空洞或本体的疲惫都截然不同。

“没事,李总,一点小意外。” 他的声音平稳悦耳,带着令人信服的磁性,“我们继续。关于刚才提到的微服务架构,其实还有一个更优的容灾方案……” 他流畅地接上了之前被打断的汇报,思路更清晰,表达更有感染力,瞬间掌控了全场。

李强眼中再次爆发出激赏的光芒。苏蔓看着他沉稳自信的侧脸,眼中爱意更浓。同事们拍着他的肩膀,一脸与有荣焉。

工作恢复了。

会议圆满结束。

“陈盟”不仅保住了职位,其融合后的表现更是赢得了更高的赞誉。

他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工作,修复着人际关系,安抚着母亲,陪伴着苏蔓,和阿哲把酒言欢。

他记得所有影子的“优化方案”,也保留了陈盟本体的情感记忆和对母亲、对苏蔓、对阿哲的真挚。

他效率奇高,情商卓越,仿佛拥有了理想中的完美人生。升职加薪接踵而至,他成了公司真正的明星,人生赢家。

一切都完美得……不可思议。

他甚至找回了那只铁皮青蛙,把它擦拭干净,放在了新公寓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每次看到它,融合后的“陈盟”心中都会涌起一种复杂的暖意,那是连接过去、证明“陈盟”存在的锚点,也是他最终战胜虚无的象征。

他偶尔会轻轻拧动青蛙的发条,听着那“咔哒…咔哒…”的、微弱却顽强的机械声,仿佛在确认某种从童年伴随到现在的真实。

一个普通的加班夜。

新的“陈盟”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效率依然无人能及。他靠在舒适的办公椅上,揉了揉眉心。

连续高强度工作对他现在的状态来说不算什么,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感,还是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浮现。

他闭上眼,打算小憩片刻。

意识沉入黑暗。

……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是那个旧工位。惨白的日光灯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咖啡渣混合的味道。电脑屏幕亮着,密密麻麻的字符像蚂蚁一样爬行。

键盘声……不,是垂死蟋蟀般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喉咙深处猛地涌起一股熟悉的铁锈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用手捂住嘴,,然后胸口发涨,发痛,不!

这不可能!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他惊恐地抬头,目光扫过桌面。

然后,他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电脑屏幕右下角,那个熟悉的头像在疯狂跳动。弹出的对话框里,主管李强那淬毒般的文字清晰可见:

“陈盟,报表!明早九点前老板要看!别给我掉链子!猝死前也得把邮件发出来!”

旁边,手机屏幕微弱地亮着,一条来自母亲的语音信息提示闪烁。

最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地面。

在他坐着的椅子下方,一个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属于他自己的侧影轮廓,正映在地板上。

那影子的“手臂”在动,十根手指的阴影灵活地、不知疲倦地敲击着键盘,发出细碎而连贯的“哒哒哒”声。屏幕上,一行行代码正随着这无声的敲击飞速生成……

一个新的影子!

它正在生成!就在他的脚下!

就在这个“梦境”里!或者说……这里,真的是梦吗?

融合后的“陈盟”猛地睁开眼!

他还在自己宽敞明亮的新办公室里,靠在舒适的椅子上。

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

书桌上,那只擦拭干净的童年铁皮青蛙静静立着,背上的发条旋钮在台灯下反射着微光。

刚才加班后的虚弱、那冰冷的绝望、那旧工位的压迫感、那屏幕上跳动的恶毒文字、还有地上那个新生的、正在替他敲键盘的影子……一切都真实得可怕,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残留的窒息感还扼着他的喉咙。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投向自己脚下—— 在明亮的办公室灯光下,他的影子安静地依附在地板上,轮廓清晰,边缘锐利。

看起来……很正常。

真的是梦吗?一个过于真实、源于融合后残留记忆的噩梦?

他试图说服自己,之前的他成功了,他融合了,他拥有了完美人生。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压力下的潜意识回闪。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杯壁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地面上那个“正常”的影子,它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同步地……动了一下。

像一声无声的“咔哒”。

办公室死寂无声。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低鸣,和他自己尚未平复的、沉重的心跳声。

“咔哒……” 那声音,是幻觉?还是……来自书桌上,那只铁皮青蛙内部,生锈发条突然松弛的、极其微弱的一响?

融合后的“陈盟”僵在原地,伸向水杯的手停在半空。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脚下的影子。

灯光下,那轮廓依然清晰、安静。 但他却再也无法确定。

那影子里,是否正孕育着新的、更深的、连他这“完美融合体”也无法察觉的……空洞? 办公室的灯光惨白依旧,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键盘的敲击声仿佛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个时空,换了一种方式,在无人听见的维度里,继续着那永无止境的……哒哒哒哒……

新的影子又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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