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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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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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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消失的皮疹

清晨闹钟的嘶鸣像一根针,刺破了吴优优混沌的睡梦。

她几乎是弹起来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不是醒来,而是又被推上了某条无形的传送带。洗脸时,镜子里的人眼底两团青黑,像被人揍了两拳,粉底液糊上去,也盖不住皮肤底下透出的那种长期睡眠不足的灰败气。今天不行,今天公司开“效能提升动员会”,绝对不能显得萎靡,否则又会被主管当典型批斗。

厨房里,昨晚预约的粥已经溢了出来,糊在电饭煲边缘,发出一股焦糊味。

她手忙脚乱地清理,牛奶又从微波炉里泼洒出来——她总是这样,越想抓紧时间,就越是出错。匆匆灌下半杯温吞的牛奶,胃里一阵不舒服的翻搅,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抓起包冲出家门,防盗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楼道声控灯都亮了。

早高峰的公交站是一座沸腾的炼狱。上班的人潮像黏稠的液体,被无形的力量挤压进罐装车厢,吴优优被裹挟其中,从公交车的开门处来回晃动,有一只脚几乎离地,鼻腔里充斥着各种味道:韭菜包子、廉价香水、汗酸、还有车里本身那股冰冷的早班打扫清洁的消毒水味。

旁边一个背着巨大书包的小学生,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嘴里却念念有词,仔细听,是在背英文单词:“apple, banana, orange...”他母亲在一旁不断催促:“快点儿,今天奥数班摸底测试,别再粗心了!你看隔壁单元萌萌,又拿第一了!”

前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阿姨,穿着鲜艳的广场舞服装,焦急地看着手表,对着手机那头抱怨:“……我知道晚了!今天领舞王姐要不高兴了!一天不去,位置就被人占了,节奏都跟不上了,唉!”

倒是两个能坐上位置的两个中年男人在大声交谈,声音盖过了公交车报站声音。“……你那房贷批下来了?唉,每天上下班这么挤,其实应该先买车的。”

“唉,别提了,老婆还想换车,孩子补习班费用眼看又该交了,这日子,喘不过气啊!何况这自己开车也路阻呢!”

“谁不是呢?咬牙扛吧!” 吴优优把脸埋进围巾,试图隔绝这一切,却无法隔绝那种无孔不入的焦虑感。

她下意识地搓着右手手背,那里从起床就一阵阵刺痒。 低头一看,心里猛地一咯噔。手背上,一片密密的红疹正在蔓延,形状古怪至极——凹凸不平,一个个小方块,甚至能模糊看出“Enter”、“Shift”、“Ctrl”的轮廓,活脱脱一个微缩版的笔记本电脑键盘印,还是带油光的那种。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荒谬的恐惧。

好不容易公交开了一半的行程,下来一半的广场舞大妈与公园打太极的大爷,吴优优才有究竟拿出手机去看公司最新的邮箱里有没有待命文件。

公司会场,冷气开得像停尸房,估计是新来的实习生提早过来开的,否则一大早不敢开启空调,毕竟节约用电也是公司的守则。

销售部的主管王姐,踩着能戳死人的细高跟,“哒哒”地走上台,麦克风把她略带沙哑的声音放大,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狼性!我们要的就是狼性!公司不养闲人,更不养懒人!未来一个月,每个人的KPI实时上墙公示!末尾淘汰,这次是动真格的!…”她手臂一挥,指向台下第一排,“看看人家张明!上个月业绩冠军!人家是怎么做到的?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当成四十八小时来用!时间挤一挤总有的!”

人力资源部负责评优的同事把摄像机对准了小张年轻的脸上,他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镜,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脊背挺得笔直。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得像一张网,羡慕、嫉妒、压力…吴优优感觉自己的胃又抽搐起来,手背上的“键盘”灼热发烫,突突地跳。

会议一结束,吴优优错过了烧开水倒茶的时间了,只好匆忙跑进工位,所谓牛马进槽了,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下她今天的工作任务。

午休时,她躲进厕所最里面的隔间,这本是平时保洁阿姨的休息室,想不到,今天也成了她的安全港,锁上门,仔细看自己手上那疹子。

皮肤好像更红了,边缘有些肿胀,甚至微微渗着一点透明的组织液,摸上去有点黏。她又打开门,走了出去,用水冲洗,搓上洗手液,但那皮疹印记仿佛长在了皮肤底下,纹丝不动。

吃中餐时,她一边往嘴里送食物,一边打开微信。

朋友圈的红点不断闪烁,点开,大学时远不如她的室友阿玲,晒了刚签的购房合同,钥匙扣上那个豪车标志晃眼,配文:“七年拼搏,终于在这座城市扎根!继续奔跑,为了更好的明天!”

项目组竞争对手,凌晨三点发的定位公司打卡图,CEO点赞评论:“榜样!大家学习!”

关了朋友圈,脑中又想起来,小区楼下卖煎饼的大妈,上次买煎饼时都絮叨,儿子考上了了一所名校,语气里的骄傲砸得人心里发沉。

她手上的“键盘”像是活了过来,每一次扫过这些信息,就疯狂地痒一次。她不敢挠,怕留下永久的疤痕,更怕这种身体失控、逐渐腐烂的感觉。

不能再这样了。她不能被甩下。

听说同部门的小赵报了个什么“精英效能提升私塾”,她鬼使神差地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联系上,对方发来一串冗长的问卷,评估她的“焦虑指数”和“上进潜能”,然后报出一个让她肉疼的价格。

她咬了咬牙,刷了信用卡。

收到的是一个简陋的白色药瓶,没有任何标签,里面是几十颗灰白色的小药片。“高能营养素,提神醒脑,激发潜能,无毒副作用。

卖家微信上保证。吞下第一粒,心脏像是被打了激素的野马,狂跳了一整夜,血液像沸腾的开水,太阳穴突突地疼。

但第二天确实精神亢奋,眼里布满血丝却毫无睡意,开会时反应飞快。代价是手背的疹子疯狂扩散,沿着手腕小臂蔓延,图案开始变化,不再像键盘,而变成了一条条细细的、平行凸起的红痕,间隔着空白,远远看去,活像超市商品包装上那种——条形码。

而且,优优开始做噩梦。

在一个巨大的、嘈杂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超市传送带上,她和无数面无表情、穿着同样西装的人被快速打包、贴码。头顶是冰冷的扫描枪,发出“嘀嘀”的锐响,红光扫过每个人的手腕。“嘀——!无效商品!价值低下!淘汰!”警报尖啸,她被人粗暴地推下传送带,扔进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霉味的“废品处理箱”…… 她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快到月底业绩考核的这一天,一早的公司气氛诡异。

吴优优打听到了小道消息,之前那个投入了巨大资源、所有人加班加点、主管王姐亲自挂帅誓要拿下年度奖金的重点项目,彻底黄了。不是因为对手太强,而是底层反馈的一个核心数据存在严重瑕疵,被王姐为了抢进度和表功,强行压下了。结果系统上线即崩溃,客户雷霆震怒,索赔金额是天文数字。

接下来的几天里,总公司调查组突然驾到,高层会议室紧闭的门里传来压抑却激烈的争吵声。她与所有同事们屏息凝神,竖着耳朵捕捉每一丝动静。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手掌猛拍桌子的声音,接着是王姐完全失控的、尖利到破音的哭嚎,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逼我!都在逼我!我有什么办法?!我老公被他公司优化一年了找不到工作!孩子明年考国际高中,学费一年十万!房贷每个月一万四!车贷、保险、…哪一样不要钱?!我不拼?我不抢?我不把自己当牲口用?!这个家早就散了!我…我难道想这样吗?!我每天睁眼就想死!…”

门外,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那些平日里或巴结、或嫉妒、或畏惧她的人,全都愣住了。

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酸疼僵硬的颈椎,有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长期加班、饮食紊乱而凸起的小腹和蜡黄的脸色。

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无声地弥漫。

吴优优怔怔地站在原地,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卷起自己的袖子。手臂上,那一片片狰狞的、像条形码又像鞭笞痕迹的疹子,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退、变淡、萎缩下去。那股钻心蚀骨的瘙痒感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点点愈合时的微痒,像羽毛轻轻拂过。

她提前下了班,没有像往常一样加班。走出压抑的写字楼,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下来,有点暖,甚至有点烫。

她抬起手臂,对着光仔细看。那些疹子褪去后,留下了一些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纹路,弯弯曲曲,不像任何现代社会的符号,倒有点像小时候在外婆家的老衣柜上看到的、那种用灶灰画的、寓意驱邪祈福的古老涂鸦,笨拙,却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公交站旁,那个总是不厌其烦推销信用卡的小伙子今天也蔫了,靠着广告牌发呆,眼神空洞。卖煮玉米的大妈和旁边修自行车的大爷在用浓重的方言聊天,声音很大,抱怨着猪肉价格像坐了火箭,感叹一天不出摊,一天就没收入。

城市巨大的轰鸣声依旧,车流永不停息。吴优优心里的那根绷了太久太紧的弦,却在这个喧闹的午后,悄悄地、缓慢地,松弛了一点点。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熟悉的汽车尾气味,有旁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炸香,还有一丝极淡的、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桂花甜香。

她还没想好明天到底该怎么办,KPI还在那里,房贷也要还。但至少此刻,她忽然觉得,或许可以绕点路,去那个总路过却没进去过的菜市场,买一把还带着泥的新鲜青菜,再挑一块老豆腐,今晚给自己好好做顿饭,就一个人,慢慢吃。

手背上,那片新生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像是在呼吸。她握了握拳头,又松开,感觉血液重新顺畅地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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