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濮水泛起寒气,海国城中村的漆园小吏庄周却赤足站在河边,望着水中游鱼出神,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随波流向未知的远方。
“先生又在观鱼了?"管理漆园的老吏拄杖蹒跚走来。
庄周不回头,指着水中一尾黑鱼:"你看它游得何等自在,可知它快乐否?"
老吏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周抚掌大笑:"妙哉!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笑声惊起芦苇丛中几只白鹭,振翅向灰蒙蒙的天空飞去。
这是战火频频的年代。海国地处中原,夹在南、东、夏三大强国之间,有点四面楚歌的情景,百姓的肚子朝不保夕。
海城中人心惶惶,传言夏国大军不日将至。
城中那些富贵者便收拾细软准备西逃,而贫贱百姓只能听天由命。
除这两极端的人类中,却有一小群人呈现出异样的举动,匪夷所思。
城西寒士公孙衍,三年前得闻庄周"逍遥"之论,如痴如狂,将祖传的几亩薄田尽数变卖,购得帛书数卷,日夜诵读,其妻只能哭诉:"田产尽失,将来以何为生?"、
公孙衍笑道:"天地为我庐,日月为我烛,何忧之有?"遂终日坐在破败庭院中,仰望云卷云舒,自在得很。
城南富商田氏听闻庄周之言,也效仿之,竟将经营半生的粮铺关门歇业。管家苦劝:"东家,铺中存粮数千石,正值饥年,若发售可获利十倍啊!"
不料田老爷连连摆手:"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要这许多钱财何用?"最后,竟大方到开仓济贫,任人取粮。
更奇者,海城中年轻的守门吏某日清晨竟卸下甲胄,敞开城门,自己则躺在城楼上呼呼大睡。
将军巡城见状大怒,以渎职罪鞭笞之。
小吏受鞭时反而微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今我梦为守门吏,岂知非蝶梦为我耶?"
在漆园之内,庄周对这些传闻不置可否。、
日间管理园圃,夜晚就着油灯书写。他的竹简上墨迹淋漓,多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般旁人难解之言。
某日,一锦衣使者驰入漆园,带来夏国国君的聘书:愿以千金之资,聘庄周为相。
庄周正垂钓于濮水,头也不回地问使者:"听说夏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夏王用锦巾包裹,珍藏在庙堂之上。请问,这龟是宁愿死去留下骨头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水里拖着尾巴爬行?"
使者答:"自然愿活着在泥水中爬行。"
庄周笑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使者悻悻而去。
庄周继续垂钓,却钓上一只奇特的蚌。
蚌壳开启,内中无珠,唯有一片薄如蝉翼的透明物事,在夕阳下泛着七彩流光。
庄周凝视许久,若有所思。
是夜,庄周梦遇奇景:见一巨大无匹的鱼,游于北冥幽暗之水中,其背不知几千里广。忽然鱼化为鸟,其翼若垂天之云,振翅而起,击水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醒后,庄周披衣起身,添灯研墨,在竹简上奋笔疾书:"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细微响动。
庄周推门而出,见一女子蜷缩在屋檐下,衣衫褴褛,浑身颤抖。
月光照在她脸上,显出异于常人的苍白。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庄周问道。
女子茫然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奇特的纹路。
庄周凝视那些纹路,忽然怔住——那竟与他梦中所见巨鲲鳞片上的纹路惊人相似。
此后数日,女子留在庄周处。
她不言不语,常常整日望着天空发呆。
庄周唤她"阿娥",因她偶尔会发出类似"娥"的音节。
之后时日,庄周书写《逍遥游》时,阿娥会静静坐在一旁,空茫的眼中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某个月夜,庄周被细微声响惊醒。透过窗隙,他看见阿娥站在院中,周身被月光笼罩,皮肤下仿佛有流光转动。忽然她痛苦地蜷缩身体,一层薄如蝉翼的透明膜正从她脊背处缓缓裂开.。
庄周屏息静观,想起自己钓得的那片奇异蚌鳞。
至今他才明白,阿娥绝非寻常人间女子。
次日,庄周将那片蚌鳞递给阿娥。
阿娥握住鳞片,空茫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感波动——那是一种深切的乡愁。
"你想回去?"庄周轻声问。
阿娥望向北方,缓缓点头。
庄周长叹:"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你可是从那北冥而来?" 阿娥不语,但眼中闪过一丝认可。
数月后,《逍遥游》已成书卷。
庄周知阿娥非凡世之人,终将离去。
临别前夜,他将书卷示于阿娥。 "天地之大,无穷极也。"
庄周道,"你欲归去,可是要化鹏南飞?"
阿娥首次主动伸手,指尖轻触竹简上"逍遥游"三字,然后指向北方天空。
次日清晨,庄周的小屋空空如也。案上留书数卷,墨迹犹新。首卷题曰《逍遥游》。
阿娥也已不见踪影,唯留那片奇异蚌鳞在案上,流光溢彩。
消息传开,海城中那些追求"逍遥"者纷纷前来。
公孙衍得书,如获至宝,日夜诵读不辍。
某个月夜,邻人闻其屋中发出奇异声响,窥之但见公孙衍周身被柔和光芒笼罩,竟似在缓缓蜕去旧皮。
田氏得书,将剩余家产尽数散尽,独自向北海方向行去,不知所终。 守门小吏得书,竟真的辞去职务,入山修道。
然而对多数海国人而言,生存仍是首要之务。
夏国大军压境的消息日甚一日,海城人再次人心惶惶。
那些读过《逍遥游》的人却显出异样的平静,仿佛战乱饥荒都与己无关。
"真是荒诞无为!"海城大夫痛心疾首,"庄周此论,徒乱人心志!若人人如此,国将不国!"
不久,夏军果真破城。
烽火连天中,那些沉醉于"逍遥"之境者,命运各异:有的在乱军中安然诵读,被戮而不抵抗;有的则神秘消失,传言他们已"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混乱中,庄周所留的那片奇异蚌鳞不翼而飞。
数年后的一个黄昏,有个拖着瘸腿的逃荒者,在邻国边境的乱坟岗中翻拣物品。
此处乱坟岗子是新旧尸首的驿站。
那些饿死的、病死的、无名无姓的,都往那黄土浅坑里一丢,野狗与乌鸦便是最后的送葬人。
张瘸子拖着那条废腿,指望能寻得半件完好的衣裳,或是一两件陪葬的铜铁。
夕阳如血,他看见了她。
她躺在一具草席裹着的尸身旁,竟不像其他尸首那样肿胀发臭。肌肤苍白近乎透明,却完整得很,只有嘴角沾着一点泥污。
张瘸子探手试她鼻息,气若游丝,几乎感觉不到。
"还有气!、犹豫片刻,多一口人,多一张嘴。那年头,谁家锅底不多刮下一层灰?可他瞧着那张脸,虽无生气,却有种奇怪的平静,不像这乱世该有的模样。
终究不能见死不救,"能不能活,看你的造化了。"
他啐了一口,骂了句自个儿“找死”,接着弯下腰,将那双轻得吓人的身子背了起来。
女子在他背上微微一动,唇间漏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娥..."
"我也饿呀,这年头谁不饿呀!"张瘸子嘟囔着,拖着瘸腿,背着他不知来历的"婆娘",蹒跚向远方村落走去。
那片奇异蚌鳞被顺手带去。
“瘸子又捡破烂喽!”村口顽童们看见他背着个人回来,拍手嬉笑。
张瘸子闷头不响,把女人背回他那四处漏风的茅屋,喂了几口温水,那女子的眼皮竟真的颤了颤,睁了开来。
一双眼睛极大,极黑,空茫茫的,映不出半点人影。
“叫啥?打哪儿来?总不能真的叫你饿吧?”张瘸子问她。
女子嘴唇翕动,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最后模糊地滑出一个“饿还是娥”字。
“得,就叫阿娥吧!”张瘸子对围观的村人说道,语气里带着点自己也没察觉的、捡到便宜似的得意,“瞧着没?我张瘸子也有婆娘了!”
阿娥活下来了,但痴傻得厉害,给她吃,她便吃;不给她,她就缩在炕角,望着墙壁,或者透过破窗看外面的天。
她不怕人,也不亲近人。村里的女人们起初还来看稀奇,帮她擦洗。
王婶子后来偷偷对人说:“哎哟,那身皮肉,凉滑得跟河里的玉石头似的,碰着都心里发毛。”
流言悄悄滋生。
有人说张瘸子捡了个妖孽,有人说阿娥是饿鬼借尸还魂。
唯有村尾的老秀才,读过几本残破经书的,捻着他那几根稀疏胡子沉吟:“《南华经》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莫非……”
第一桩奇事发生在一个月圆之夜。
张瘸子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惊醒,如春蚕食叶,又似薄纱摩擦。月光水银般泻入破屋,他看见阿娥蜷在炕角,身体轻微地痉挛。一层莹润透亮的薄膜,正从她后背脊线处缓缓开裂,她似在无声地挣扎,那层膜却异常顺滑地与她分离,褪下一个完整的人形空壳,软塌塌堆在一旁,在月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
阿娥从中脱离,肌肤是新生的柔嫩,沉沉睡去。
张瘸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下炕,翌日天蒙蒙亮就敲开了老秀才的门。
“蜕、蜕皮了!她、她……”他语无伦次,比划着。
老秀才听完,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手指哆嗦着从破旧书箱里翻出一本《庄子》,哗哗地翻到一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他猛地抓住张瘸子的胳膊,“瘸子!你这捡回来的,恐怕非人非鬼,乃是……乃是窥得大道、近乎逍遥之物啊!那蜕皮,莫非是鲲鹏之鳞片遗蜕?”
“啥鲲啊鹏的?”张瘸子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一句“遗蜕”,“那皮……值钱不?”
老秀才一顿,颓然松手:“福祸相依,大祥即大不祥!此物非人间应有,速速毁去,或将此女送归江河,或可免灾劫!”
张瘸子嘴上应着,心里却打起了算盘。
他偷偷藏起那副人形蜕皮,触手冰凉滑腻,薄得几乎没有分量。他试着用刀割,竟丝毫无损。
果然不是凡物!或许真能卖个大价钱?贪念一起,便再难熄灭。
此后,月圆之夜,阿娥必蜕皮。
那蜕下的皮,一次比一次不再像人形,边缘卷曲硬化,泛出青黑色的幽冷光泽,质地越来越厚实坚硬,上面的纹路也越发清晰诡异,果真一片片如同放大了无数倍的、来自深海的鳞甲。
村里的流言愈发凶猛。
孩子们用石子砸阿娥,妇人们见了她就远远避开,吐口水念咒。
几个胆大的后生怂恿张瘸子:“瘸子!这妖孽留不得!捆起来烧了,以绝后患!” 张瘸子心里也怕,但摸着那些冰凉的、似乎蕴藏着莫名力量的“鳞片”,贪婪压倒了恐惧。
他凶巴巴地吼回去:“老子的婆娘!轮得到你们放屁?谁再胡咧咧,老子跟他拼了!”他挥舞着柴刀,状若疯癫,村民们一时竟被镇住,只敢在背后指指点点。
当然,村里并非全是恶意。卖豆腐的林嫂,心软,有时会偷偷塞给张瘸子一块豆渣饼,低声道:“给你那……婆娘吃点吧,瞧她瘦的。”
还有小豆子,一个父母早逝的孤儿,时常饿得偷摸东西,却从不怕阿娥。
有一次,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掏到的鸟蛋分了一个给坐在屋外发呆的阿娥。阿娥茫然地拿着,小豆子笨拙地比划着让她吃,她慢慢剥开,吃了下去。
小豆子咧嘴笑了,阿娥空茫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微弱的光,但瞬间又消散了。
老秀才也曾深夜拄杖而来,对着油灯下的一片鳞蜕长吁短叹:“天地之大,莫知其极……你我囿于这方寸之地,争食夺利,岂知造化之奇……瘸子,听我一言,放了她吧,强留必生大祸……”
“秀才公,您就甭操心了,”
张瘸子不耐地打断,“她吃我的喝我的,蜕点皮咋了?说不定是宝贝哩!”
村中还有铁匠赵大,性子刚直,看不惯众人欺辱一个痴女,曾出面呵斥过朝阿娥扔石子的孩童;也有李寡妇,嘴上最是尖刻,常骂阿娥是“吸人精气的妖物”,却会在夜深人静时,将一小把偷偷摘的野菜放在张瘸子门坎上。
第三年,天灾毫无预兆地降临在海城,太阳毒得能烤裂石头,地里庄稼一片焦枯,河床见了底。
树皮、草根、观音土……能塞进肚子的东西都被搜刮殆尽,饿殍开始出现,最初还有人掩埋,后来就只剩拖去乱坟岗子的力气。
村子里,一种可怕的寂静取代了以往的鸡鸣狗吠,饥饿烧灼着每个人的胃和眼睛。 然后,最底线的恐惧被打破了。
不知从哪家开始,易子而食的惨剧,如同无声的瘟疫,蔓延开来。
夜里开始听到压抑的哭泣和咀嚼声,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气。
张瘸子饿得眼睛发绿,他藏着的几片鳞蜕,坚硬无比,根本无法下咽。
他看着蜷缩着、因饥饿而几乎透明的阿娥,那双空茫的眼睛似乎第一次映出了一点窗外惨白的月光。
恐惧、饥饿、绝望最终吞噬了他,他眼里最后一点人性熄灭了,只剩下野兽般的进食本能。
他喘着粗气,攥紧了那把钝柴刀,一步步走向阿娥。 “别怪我……阿娥……吃了你……就能活……”他喃喃着,举起柴刀。
就在这时,阿娥忽然动了。
她仿佛被那轮巨大、惨白的满月召唤,缓缓地、无声地站起身。
她无视了举着刀的张瘸子,赤着脚,走向屋外,走向村子中央干涸龟裂的打谷场。
她的动作吸引了一些尚存一息的人,他们从门窗缝隙里,从阴影中,窥视着。
阿娥仰起头,面对那轮冷月。
月光似乎在她身上汇聚。她开始最后一次蜕变。,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庄严肃穆得令人心胆俱裂,接着一层无比巨大、闪烁着青黑色幽光的完整鳞甲,从她身上缓缓剥离、展开。
月光疯狂涌入那新生的、璀璨耀眼的躯体,她的形体在无尽的舒展、膨胀——流畅、优美、覆盖着冰冷光辉的巨鱼之形,笼罩了整个打谷场,投下巨大的阴影。
鳞甲开合,似有风云流动,无形的波涛托举着她。
她微微摆动,地面轻颤,随即彻底脱离了大地的束缚,缓缓上升,那并非飞翔,而是某种更宏大、更自在的遨游,仿佛游弋于无形的北海。她向着那轮冷月而去,越升越高,身影逐渐融入无尽的苍穹。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也?非也?
她去了,奔赴她的逍遥。
打谷场上,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了疯狂的嘶吼!
幸存的人们,包括眼珠赤红的张瘸子,连滚带爬地扑向阿娥蜕下的那副巨大、晶莹、尚存微温的鳞壳!
用牙咬,用手撕,用尽最后力气争夺、啃噬、吞咽!
“我的!是我的!”
“吃了就能活!!”
“仙药!这是仙药啊!”
那鳞壳入口竟奇异化开,清冷如冰,又灼热如焰,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
饥饿感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飘飘、仿佛要羽化登仙的错觉。 张瘸子抢到最大一块,塞了满嘴,喉咙里发出满足又怪异的嗬嗬声。
吃了,几乎所有人都吃了。
小豆子躲在不远处的草垛后,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瑟瑟发抖。
林嫂死死捂着嘴,缩在自家门内,不敢出声,还有铁匠赵大握着打铁的锤,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却终究别过头去。
李寡妇没有出来,她家的门紧闭着。
突然,老秀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只舔了一口,此刻正惊恐地看着自己变得透明、失去实感的双手!
所有吃过鳞蜕的人,都开始飘离地面。他们惊恐地挣扎、嘶叫,却无法阻止上升的趋势。
他们越升越高,穿过屋檐,越过树梢,飘向阿娥消失的那片天空。
最终,在离地十数丈的空中,他们停住了。
仿佛被钉死在了无形的苍穹之下。他们的身体不再是血肉,变成了灰蒙蒙、半透明的尘埃人形,维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狰狞、贪婪、饥饿的嘴脸,张着虚无的嘴,伸出虚无的手,永恒地、绝望地抓向那片再也触及不到的大地。
他们成了“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的一部分,永远饥饿,永远漂浮。
一阵风吹过,那些尘埃人影便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永无休止的哀嚎,像是北冥之鱼离去时,留下的最后叹息。
村子里只剩下可怕的寂静!
许久,小豆子才慢慢从草垛后爬出来,仰头望着空中那些扭曲的尘埃影子,小脸煞白。林嫂颤抖着打开门。铁匠赵大走了出来,沉默地看着天空,又看了看彼此。李寡妇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林嫂忽然想起了什么,踉跄着跑向村尾的老秀才家。
秀才公没有吃那鳞壳,但他年老体衰,不知能否熬过这场劫难。小豆子愣了片刻,也跟了过去。
赵大深吸一口带着灰烬味的空气,走到打谷场中央,弯腰,捡起一片未被啃食干净的、边缘焦黑卷曲的鳞片碎片。它依旧冰凉,上面的纹路神秘而古老。他紧紧攥住了它。
几天后,幸存的人们聚在了一起。除了林嫂、小豆子、赵大、李寡妇,还有另外两户人家,一共不到十人。
他们默默清理了村里的尸骸,在赵大的带领下,试图从焦土中寻找任何可能发芽的种子。
日子依旧艰难,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似乎随着阿娥的离去和那场恐怖的“飞升”而稍稍减轻。
他们共享着微少的食物,互相扶持。
一个月夜,小豆子又梦见了阿娥,梦见她冰冷的手轻轻摸了他的头。
他醒来,走到屋外,惊讶地发现干涸的土地裂缝中,竟然冒出了几点怯生生的绿芽。
他揉了揉眼睛,跑去叫醒了林嫂。
希望,如同最细微的野草,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开始悄然萌发。 那些悬浮于空中的饥饿尘埃,依然在风中无声哀嚎,提醒着过往的疯狂与代价。
但地面上,生者开始重新学习呼吸,学习遗忘,学习记住。
阿娥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或许她已化为鹏鸟,翼若垂天之云,翱翔于九霄之外。或许她仍游于无穷之北冥。 而那些尘埃,是否终有一日会落下?还是永远悬浮,成为后世传说里,关于贪婪、逍遥与惩罚的,一个飘荡在风中的警世寓言? 没有人知道答案。 但每当月圆之夜,总有人会抬头,望向那无垠的星空,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聆听那风中传来的、细微而永恒的叹息。
然后,他们会低下头,更用力地握住手中的锄头,或是身边人的手。
大地沉默着,承载着死亡,也孕育着新生。
新朝初立,天下稍安。海城之村,青年书生吴为负笈而行。他眉目清朗,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怀中揣着一部残破的《南华真经》,书页间夹着一片泛着幽光的奇异鳞片——那是他离家时,从父亲珍藏的铜匣中偷偷取出的传家之物。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吴为喃喃诵读,眼中却满是困惑,"逍遥游世,究竟是何等境界?" 他出身书香门第,本应科举入仕,却因无意间读了家中秘藏的《逍遥游》,竟抛下功名之路,四处寻访庄周遗踪,欲解逍遥真义。
这一日,吴为行至昔年海国城中村地界。战火虽熄,疮痍犹在。海水依旧东流,岸边却多了些新坟旧冢。
"先生可是来寻庄周遗迹?"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吴为回头,见一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背着柴捆,眼神清亮。
"正是。小兄弟可知..."
"人人都问庄周,却不知逍遥真意。"少年打断他,指向远处一座荒村,"先生欲知逍遥,不如先去那里看看。村里有个老秀才,整天说些疯话,道是见过真鲲鹏呢。"
吴为心中一动,随少年而行,路上得知少年名唤豆子,父母皆丧于战乱,如今靠打柴为生。
荒村残破,唯村尾一间茅屋尚算完整。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坐在门前,对着天空喃喃自语:"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秀才公,又发呆呢?"豆子喊道,"有位先生来问庄周之事。"
老秀才缓缓转头,目光穿过吴为,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忽然激动起来,"我见过!我真的见过!她蜕皮化鹏,扶摇而去..." 吴为心中震动,急忙取出怀中鳞片:"老先生可见过此物?"
老秀才一见鳞片,猛地站起,又颓然坐下:"蜕鳞...又是蜕鳞...贪念起时,灾劫至矣..."
他忽又抬头,眼神清明片刻,"后生,欲解逍遥,勿学世人贪痴。须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啊!" 是夜,吴为借宿老秀才处。
月光下,老秀才断断续续讲述了一段骇人往事:多年前的饥荒,神秘女子月夜蜕鳞,众人争食鳞片后悬浮空中化作永恒饥饿的尘埃...
"那些人...还在吗?"吴为颤声问。
老秀才指向窗外远山:"在那逍遥谷中,至今仍在飘荡..."
次日拂晓,吴为请豆子带路,前往那座传说中的逍遥谷。
晨雾缭绕中,果然见十余个半透明的人影悬浮空中,维持着挣扎嘶吼的姿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的身体如同由灰尘凝聚,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散开,却又始终保持人形。
"是张瘸子、田掌柜他们..."豆子低声道,"村里人都不敢来看。
只有林嫂偶尔会来山下摆些野果祭奠。"
吴为怔怔望着那些永恒饥饿的尘埃人影,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这就是追求逍遥的结局吗?
"后生觉得可怕?"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吴为回头,见是个铁匠打扮的壮汉,手中提着香烛纸钱。
"赵大叔!"豆子叫道,"这位是吴为先生,来寻庄周遗迹的。"
铁匠赵大点点头,点燃香烛:"世人皆谓他们因贪念遭劫,我却常想,若易地而处,饥荒岁月,见奇异之物可能活命,有几人能忍住不食?"
他转向吴为,"先生读《逍遥游》,可知庄周本意绝非教人避世无为,而是明心见性,不为外物所役啊。"
吴为若有所思。在逍遥山下,他与赵大、豆子一同祭奠了那些永恒的饥饿之魂。
继续西行的路上,吴为不断思索所见所闻。
某日途中忽遇暴雨,他躲进一处山洞避雨,却见洞壁上有许多石刻。仔细辨认,竟是《逍遥游》全文,字迹与家中残本极为相似。
最奇的是,石刻旁还有一幅模糊的壁画:一条大鱼正从人形中破出,振翅欲飞。
"莫非这是庄周当年隐居著述之处?"吴为正自惊疑,忽听洞外传来歌声: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得鱼忘筌,得兔忘蹄..."
出洞看时,见一蓑衣老者垂钓溪中,暴雨如注,却浑不在意。 "老先生..."
吴为刚开口,老者便笑道: "又来一个寻逍遥的痴人。"
吴为大惊:"您怎知..."
"你身上有蜕鳞之气,眼中迷惘之色,不是来寻逍遥又是为何?"老者收竿,竿上无钩无线,"世人读《逍遥游》,只羡鲲鹏之大,不知大小皆相对;只慕翱翔之自在,不知无所待方能真逍遥。"
"请长者指点!"吴为躬身请教。
老者却指向溪水:"你看这鱼,可快乐否?"
吴为想起庄周惠施之辩,脱口而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老者大笑:"我非鱼,亦非你,却知鱼之乐亦知你之惑!"
言毕忽化清风而去,唯留声音回荡,"归去吧,答案不在远方,而在你心..."
吴为怔在原地,忽觉怀中鳞片发烫。
取出看时,鳞片上流光转动,显现出奇异纹路。他福至心灵,将鳞片贴近石刻壁画,纹路竟完全契合!
刹那间,洞中光华大放。吴为恍惚见一女子身影从光芒中走出,周身笼罩在柔和光晕中——正是阿娥。
"求道者,"阿娥开口,声音如风拂过水面,"你寻逍遥,可知何为逍遥?"
吴为怔然:"请仙子指点。"
"鲲化鹏,非为炫耀其大;鹏南飞,非为追求逍遥。"阿娥轻声道,"它们本就是道之显现,自然如此,无所为何为。那些食鳞悬浮者,执于形迹;那些避世修者,执于超脱。皆有所待,皆非真逍遥。"
"那么真逍遥是..."
"无所待而游于无穷。"阿娥的身影开始消散,"记住,野马尘埃,无非道之变化;饥荒战乱,无非道之运行。得此心者,淤泥之中亦可逍遥..."
光芒散尽,洞中恢复原状。
吴为怔怔而立,忽觉心中块垒尽消。
走出山洞,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横跨天际。
吴为望着彩虹,忽然大笑:"我非鲲,非鹏,非庄周,只是吴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他不再向西追寻,转而东归。
途经海城城时,见豆子正在教几个孩童识字,教的竟是《逍遥游》;赵铁匠开了家作坊,收留战争孤儿;就连那老秀才,也清醒了许多,正在整理庄周遗作。
"先生可找到逍遥了?"豆子笑问。
吴为微笑指向心口:"在此处。"
归家后,吴为焚了功名帖,开办书院,专教庄老之学。
但他教的逍遥,非是避世无为,而是"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自在之心。
他将那片蜕鳞埋于院中秋水畔,上植一株梧桐。
多年后,吴为已成闻名遐迩的"逍遥先生"。
某个月夜,他正于梧桐树下讲学,忽见埋鳞处泛起柔和光芒。
抬头时,见夜空中似有巨鹏掠影而过,翼若垂天之云。
弟子们惊问其异,吴为但笑不语。
翌日,人们发现逍遥先生安然离世,面容如熟睡般平静。
埋鳞处的梧桐一夜花开,清香满院,而那片蜕鳞,已不知去向。
唯有《逍遥游》的真义,如秋水涟漪,荡漾开去,流入无数求道者的心田。
北冥之鱼,化而为鹏,怒而飞者,非为逍遥,本就是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