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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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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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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栾映瓯海

瓯海的梅雨季节总是缠绵不绝,细雨如丝,缠绕着泽雅镇的丰源绿水。

林丰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望着远处被云雾笼罩的山峦,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

今天是他二十六岁生日,也是他正式继承家传屏纸制作技艺的日子。

“丰源,过来。”爷爷林老纸站在后院作坊门口,朝他招手。

林丰源快步走去,作坊里弥漫着熟悉的竹浆气息。三口大缸依次排列,墙上挂着竹帘、板架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全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纸浆粉尘,仿佛时间在这里静止了数百年。

“从今天起,你就是林家屏纸第十三代传人。”林老纸神情肃穆,双手捧着一套泛黄的竹帘工具,“这套帘具是明朝末年林家先祖所制,见证了四百多年的屏纸兴衰。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林丰源恭敬地接过帘具,感觉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竹帘的重量,更是四百年传承的分量。

“屏纸制作,七十二道工序,一道不能少,一道不能马虎。”林老纸边说边示范,“选竹要选立夏后、芒种前的嫩竹,去皮留青,刨丝晾晒。浸泡要九九八十一天,少一天则纤维不柔,多一天则纤维过腐...”

林丰源认真听着,这些步骤他从小耳濡目染,早已烂熟于心。

但今天不同,今天是正式传承的日子,每一个细节都显得格外庄重。

“最重要的是心静。”林老纸盯着孙子的眼睛,“心不静,纸就有杂念,就不通透。” 林丰源点点头,屏纸制作是泽雅人的骄傲。这种纸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可百年不腐,虫不蛀,甚至传言有灵性,能够感应造纸人的心境。

前几年,泽雅屏纸制作技艺入选了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镇上还为此庆祝了三天。

“爷爷,您放心,我一定把屏纸技艺传承下去,发扬光大。”林丰源郑重承诺。

林老纸欣慰地笑了笑,眼角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好。不过记住,纸如其人,造屏纸先修心。”

林丰源望着爷爷苍老的面容,忽然想起什么:“爷爷,您说过要给我讲梅雨潭的故事,还有那片您珍藏的绿叶...” 林老纸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是啊,梅雨潭...那是我和有个你没见过的奶奶初遇的地方。那时候我才十八岁,跟着学校去春游...” 老人的声音低沉下来,陷入回忆:“梅雨潭的绿啊,真是朱自清笔下那般神奇:‘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我和你奶奶就是在那里相遇的,她不小心滑倒,我扶住了她。潭边采的一片枫叶,她送给我作纪念,我一直珍藏至今。”

“那后来呢?”林丰源好奇地问。 林老纸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后来啊...世事难料。她家人搬去了台湾,我们再也没能相见。等我终于打听到她的消息,她已经...病逝了。”老人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已经干枯但形状完好的红叶,“这就是她当年送我的那片叶子,我把它做成了叶脉书签,珍藏了六十多年。”

林丰源轻轻接过那片精致的叶脉书签,只见叶脉纤细如网,虽然褪去了当年的鲜红,却依然保持着完整的形态,仿佛时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爷爷,您一定很爱她吧?” 林老纸点点头,眼中泛起泪光:“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丰源啊,人生短暂,若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一定要勇敢抓住,不要像爷爷这样,抱憾终生。”

这一刻,林丰源忽然想起了周小绿——那个眼睛像梅雨潭水一样清澈的姑娘。

他们是大学同学,也曾经在暑假回老家时相约一起去梅雨潭春游,在那碧绿的潭水边,他第一次牵了她的手。

可是后来因为一场误会,她全家搬去了杭州,从此音信全无。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想什么呢?”爷爷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个同学。”林丰源慌忙掩饰。

林老纸意味深长地看了孙子一眼:“是周家的丫头吧?我见过你们一起从学校回来。很好的姑娘,眼睛明亮,像极了当年的她...”

林丰源惊讶地看着爷爷,没想到老人什么都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林丰源全心投入屏纸制作。他天不亮就起床,选竹、削青、捣浆、捞纸、压水、烘纸,每道工序都一丝不苟。他造的屏纸越来越接近爷爷的水平,薄而坚韧,对着阳光看,几乎透明却无一丝杂质。

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后的一个清晨,林老纸没有像往常一样起床。

医生诊断后摇了摇头:“老了,器官衰竭,准备后事吧。” 林丰源握着爷爷干瘦的手,泪如雨下。林老纸微微睁眼,气若游丝:“丰源,记住...纸有魂...人也有...不要...不要像我一样...错过...”话未说完,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整理爷爷遗物时,林丰源发现了那本珍贵的笔记本,里面不仅记录着屏纸制作的秘诀,还夹着一封从未寄出的信,是写给那位记忆中女子的。信中字字泣血,句句含情,诉说着六十年的思念与遗憾。

林丰源小心翼翼地收好这封信,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完成爷爷的遗愿。 爷爷的离世对林丰源打击巨大。

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仅仅一个月后,父亲林建国就宣布要卖掉老作坊。

“现在谁还用屏纸?机器造的纸又便宜又好看。”林建国在饭桌上说,“温州城里有人出高价买地,卖了钱,咱们去市区买套新房,你也能上个好大学。” 林丰源愣住了:“爸,我们不能卖作坊!那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是我们林家的根!” “根能当饭吃吗?”林建国放下碗筷,“屏纸技艺已经是非遗了,这就够了。实际点,丰源,这手艺养不活人。你看镇上还有几个年轻人学这个?”

“可是我答应过爷爷...”

“你爷爷那一套过时了。”林建国语气强硬,“这事我说了算。”

第二天,买主就上门来看房了。是个戴着金链子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助手模样的年轻人。

第三天,他们在作坊里转悠,指指点点,讨论着哪里可以拆,哪里可以重建。

林丰源心如刀绞,突然冲进作坊,挡在那口传承了数百年的大缸前:“不许你们碰这里!这是林家的屏纸作坊,谁也不许动!”

买主冷笑一声,看向林建国:“林老板,你这怎么回事?谈好了价,现在又反悔?” 林建国面红耳赤,一把拉住儿子:“丰源,别闹!回去!”

“我不!”林丰源挣脱父亲的手,“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别想动爷爷的作坊!”

买主摇摇头:“看来你们家事没处理好。这样,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想清楚了再联系我。”

说完带着人走了。

林建国气急败坏,指着儿子骂道:“你这个不懂事的东西!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那天晚上,林丰源独自一人躲在作坊里,抱着爷爷留下的竹帘工具默默流泪。

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那口沉淀了无数纸张纤维的大缸上,泛着幽幽白光。 “爷爷,我该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缸中的纸浆无风自动,泛起细微涟漪。林丰源惊讶地凑近看,只见涟漪越来越明显,逐渐形成一个漩涡。更令他震惊的是,漩涡中似乎有影像浮现——是爷爷的脸!

“丰源...”微弱的声音从缸中传出,像是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纸有魂...人也有...不要放弃...” 林丰源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因过度悲伤产生了幻觉。

但当他再次看向缸中时,影像依然存在,爷爷的眼睛正慈爱地望着他。 “爷爷?真的是您吗?” “纸魂不灭...”声音越来越弱,“证明给他们看...屏纸的价值...” 影像逐渐消散,缸中的纸浆也恢复了平静。

林丰源呆立良久,突然灵光一闪。

他想起国家级非遗申报材料里提到,泽雅屏纸有一项失传已久的绝技——墨韵屏纸,这种纸能够根据书写者的心境改变墨色的浓淡和纹理,被誉为“有心跳的纸”。可惜这项技艺随着最后一位传承大师的离世而失传,成为纸艺界的一大遗憾。 “难道爷爷是要我复原墨韵屏纸?”林丰源心想。

从那天起,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日夜试验。

不同比例的竹浆混合,不同温度的烘烤,不同力度的捶打...但每次都失败。

造出来的纸虽然质量上乘,却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林建国见儿子痴迷于此,更加坚定了卖掉作坊的决心。

他背着儿子签了合同,收下了定金,约定一周后交房。

期限将至,林丰源焦虑万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疲惫地趴在缸边睡着了。梦中,爷爷走来,手持一柄特制的竹帘,轻声吟唱着古老的造纸歌谣:“竹之心,水之魂,手之意,心之诚...” 林丰源猛然惊醒,梦中歌谣仍在耳边回响。

他想起老作坊的阁楼上有一箱爷爷的旧物,或许那里有线索。 阁楼积满灰尘,蜘蛛网遍布。林丰源打开一个古老的木箱,里面全是爷爷的遗物。

最底下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记录着各种造纸配方和心得。

翻到最后一页,几行小字映入眼帘: “墨韵之秘,不在技法,而在心质。以情入浆,以魂捞纸,方得墨韵屏纸。”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父亲的喊声:“丰源!下来!买主来了,今天必须清空作坊!”

林丰源冲下楼,挡在门口:“爸,再给我一天时间!就一天!如果我造不出特别的屏纸,我就心甘情愿让出作坊!”

买主不屑地笑道:“小孩子异想天开!老林,别浪费时间了。”

林建国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忽然心软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与纸为伴的老人,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屏纸技艺的传承。

良久,他叹了口气:“好,就一周。下周这个时候,如果你造不出什么‘特别’的屏纸,就必须听话。”

买主还想说什么,林建国摆摆手:“这是我的底线,不然买卖就作罢。”

等外人离开后,林丰源立即投入最后一次尝试。

他按照爷爷笔记中的提示,不再纠结于材料和技法,而是静心凝神,将对爷爷的思念、对传承的责任、对屏纸的热爱全部倾注到造纸过程中。

选竹时,他想起爷爷手把手教他辨认竹龄;刨青时,他想起爷爷说“去芜存菁,做人如做纸”;浸浆时,他想起爷爷说“时间会沉淀最纯粹的东西”;捞纸时,他想起爷爷说“举重若轻,人生如捞纸”... 每一道工序都融入了记忆与情感,当最后一张纸烘制完成时,天已微亮。 林丰源小心翼翼地从烘墙上取下那张屏纸。看上去与普通屏纸无异,薄如蝉翼,洁白通透。他磨墨提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忆”。 奇迹发生了!墨迹在纸上呈现出层次分明的晕染效果,仿佛有生命般流动,形成细腻的纹理,宛如心跳的韵律。

“成功了!我成功了!”林丰源喜极而泣。

这时,父亲推门进来,看到儿子手中的纸,顿时愣住了。

他接过纸,看着上面流动的墨韵,手微微颤抖:“这、这是...墨韵屏纸?爷爷的爷爷曾经造出来过,后来失传了...你怎么会...”

“是爷爷教我的。”

林丰源把那晚的经历和发现笔记的事告诉了父亲。

林建国抚摸着那张神奇的纸,眼中泛起泪光。他走到那口大缸前,深深鞠了一躬:“爸,谢谢您...我明白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那天,买主再来时,林建国毫不犹豫地退还了定金,取消了交易。

买主冷笑:“守着这破作坊有什么用?迟早会被时代淘汰!” 林建国平静地回答:“有些东西,是无价的。这是我们林家的根,也是中华文化的根。”

消息传开后,泽雅镇沸腾了。

失传已久的墨韵屏纸重现人间,成为当地一大新闻。

温州市非遗保护中心专门派人来考察,确认了林丰源复原的正是失传的墨韵技艺。 更让人惊喜的是,一位著名书法家闻讯赶来,试用后当场以高价订购了一批墨韵屏纸。

订单陆续而来,原本濒临消失的屏纸技艺重新焕发生机。 林丰源没有止步于此,他开办了屏纸制作培训班,免费教授年轻人这门古老技艺。令他惊讶的是,报名者络绎不绝,其中还有不少大学生。曾经冷清的作坊又热闹起来,竹香四溢,纸影翩跹。

一年后的清明节,林丰源和父亲一起给爷爷扫墓。墓碑前,林丰源放上了一本用墨韵屏纸制作的册子,里面记录着这一年屏纸技艺的复兴历程。

“爷爷,您放心,屏纸技艺不会失传了。”林丰源轻声说,“它不仅入选了国家级非遗,现在还有了新的生命。”

微风吹过,册子自动翻页,墨迹仿佛在阳光下跳动,如同爷爷欣慰的笑容。 回到作坊,林丰源看到父亲正在指导一个小女孩捞纸。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爷爷。四百年传承,从未断绝;纸魂人心,永相连。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请问,这里是屏纸培训班报名处吗?” 林丰源转头,瞬间愣在原地。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周小绿!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如梅雨潭水般清澈。

“小绿?真的是你?”林丰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小绿微笑着走进来:“我听说泽雅屏纸复兴的消息,特地回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她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片爷爷珍藏的叶脉书签上,“这是?”

“这是我爷爷最珍贵的东西。”林丰源轻声说,“是他和初恋的情物,可惜他们错过了整整一生。” 周小绿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丰源,其实当年我离开,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而是我父亲工作调动,全家必须搬去杭州。我给你写过信,但你从来没有回...”

“什么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信!”林丰源震惊地说。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明白了什么。青春年少的误会,让他们错过了多年时光。

周小绿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这是我当年写给你的信,一直没有勇气寄出。这次回来,本想无论如何都要交给你...” 林丰源颤抖着接过信,展开阅读。信中字字真挚,句句含情,解释了她不得不离开的原因,表达了她对他的感情和期待...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封信,”林丰源哽咽道,“我以为你不想再理我了...” 周小绿眼中含泪:“我也以为你不想理我了,因为我的信都石沉大海。”

两人相视良久,忽然明白了命运的捉弄。就像爷爷和他的初恋一样,他们差点也因为误会而错过一生。

“小绿,”林丰源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我们不再年轻了,但还不算太晚。你愿意...留下来吗?和我一起传承这门技艺,一起书写我们的故事?” 周小绿泪中带笑,点点头:“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走了。”

窗外,枇杷树新叶初发,又是一年春天。

缸中的纸浆微微荡漾,倒映着两人相拥的身影。林丰源终于明白,爷爷说的“纸有魂”是什么意思——那魂,是文化的魂,是传承的魂,是一代代匠人投入的心血与精神,也是人间真情的永恒印记。 墨韵屏纸的秘密,从来不在技法,而在心质。以情入浆,以魂捞纸,方得纸中真意。

而这真意,比任何现代科技都更加神奇,更加永恒。 多年后,当林丰源和周小绿的儿子接过那套传承了四百多年的竹帘工具时,作坊的墙上多了一幅用墨韵屏纸制作的画作——画中是梅雨潭那片神奇的绿,以及潭边相携而立的一对老人和一对年轻人。

画旁题着一行小字:“纸魂人心,永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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