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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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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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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雾戏台

戏台是凌晨四点搭起来的。

青灰色的雾贴着楠溪江水面爬上岸,像永昆戏服上那条褪色的月白水袖,悄无声息地缠住木桩、灯笼和看客们的脚踝。

林眠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看着雾漫过她新买的绣花鞋——母亲若在,定要骂她糟蹋东西。

母亲程凤英,是这雾里镇最后一个能唱全本《琵琶记》的永昆传人。永昆的唱腔比苏昆更野,带着瓯越的山水气,像这江上的雾,黏稠得化不开。

此刻她正在戏台中央,穿着永昆特有的淡青褶子,头面是老银点翠,胭脂勾出个飞挑的眼尾。唱到“描容”那一折,她身形忽地一颤,像被风吹乱的纸人。

林眠下意识往前挤了半步,却被身后带着杨梅酒气的人潮推回原地。

“好!”满堂喝彩声中,母亲的身影在雾里晃了晃,竟分出两道重影。

一道仍唱着“把往事仔细思量”,另一道却回过头,隔着茫茫人海与雾气,对林眠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

林眠这才猛地睁开眼。

床头闹钟显示凌晨三点五十。

窗外真有雾,灰白色的,缠绕着对面永昆传习所老戏院的飞檐。她按着狂跳的心口,指尖触到枕边冰凉的物件——一枚青玉压襟,母亲上台前总会把它别在第二颗盘扣下。

母亲程凤英,三年前病逝于肺癌。

最后那段日子,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总挣扎着要起身,对着空气比划永昆特有的“三寸金莲”步。

“眠眠,你记着,”她喘着气,用带着永嘉方言的腔调说,“永昆的戏文啊,唱的都是魂。唱久了,魂就留在台上了。”

当时林眠只当是呓语。

她起身去厨房倒水,看见灶台上晾着半碗母亲最拿手的九层糕——那是她昨天恍惚时按母亲教的方子做的,糯米粉和红糖的比例却总调不对。

这个时候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老师昨晚的《琵琶记》,真是绝了。”

冷汗顺着脊椎滑下,她颤抖着手指拨通传习所所长的电话:“李叔,我妈的戏服……还锁在箱子里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小眠,你是不是又梦游了?馆里早就不唱全本《琵琶记》了,自从程老师走后……”

林眠挂断电话,冲进书房。

母亲留下的那只樟木戏箱依旧锁着,钥匙在三年前就已扔进江里。

她贴着箱缝细闻——没有熟悉的松香粉味,只有陈木和防虫药的涩味。

可当她转身时,却瞥见书房镜子里,自己睡袍的第二颗扣子上,正别着那枚青玉压襟。

它本该在锁着的戏箱里,馆里的档案室积着厚厚的灰。

林眠借口整理母亲遗物,翻找着三年前的演出记录。指尖触到一本用永嘉传统蓝布面装订的账簿时,她忽然停住——封皮内侧,有用指甲划出的几道浅痕,拼成一个歪斜的“假”字。 是母亲的笔迹。

她顺着账簿往前翻,停在母亲最后一场演出的记录页。

日期赫然是:三年前的今天。剧目:《琵琶记》。

可林眠分明记得,母亲最后一场戏是《绣襦记》,她还记得母亲唱完“莲花落”后,在后台咳出的血染红了那件母亲最珍视的、绣着瓯绣菱花纹的白色水袖。

两种记忆像两股绞在一起的丝线,勒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找程老师的资料?”看门的老赵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昏花的老眼在镜片后闪烁,“她可是个永昆痴啊。为了演好《琵琶记》,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什么意思?” 老赵指了指戏台方向:“她说要‘请魂入戏’,每晚子时对着空台唱永昆的老调。唱到后来,大家都说她身上跟着另一个影子。”

他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温州口音,“谢班主死前说过,程老师不是病了,是魂被台上的‘那位’勾走了。”

“谢班主是谁?” “以前馆里的负责人,程老师走后第七天,脑溢血没了。”

林眠在档案室找到谢班主的遗物盒,最底下压着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

翻开最后一页,是几行潦草的字迹,墨迹深浅不一: “她成了。昨夜我亲眼看见,两个程凤英同时在台上唱戏。”

“一个生,一个死。”

“永昆的魂,比人真。”

林眠抱着笔记冲出档案室时,天已擦黑。雾又弥漫开来,传习所的轮廓在暮色里模糊不定。

她鬼使神差地绕到戏院后门——母亲生前常走的那个小侧门,虚掩着。

门内传来极轻的哼唱声,是永昆《琵琶记》里“描容”一折特有的“九莲腔”,哀婉得像夜风穿过江边的竹林。

她推开门。 后台空旷无人,只有母亲生前用的那个化妆镜前,椅子微微晃动,仿佛刚有人起身。

镜面上蒙着水汽,上面画着一个歪斜的“假”字。 林眠走近,伸手抹去水汽。

镜中映出她的脸,和她身后——另一个穿着永昆淡青戏服、头戴老银点翠的“程凤英”,正对她微微一笑。

那人腰间系着的,正是母亲最心爱的那条瓯绣荷花腰带,上面的金线已经有些脱落,没有温度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眠眠,”镜中的“母亲”开口,唱腔里带着永昆特有的温州官话韵白,“你分得清吗?台上演魂的,和台下看戏的,哪个才是真的丢了魂?”

林眠僵在原地,镜中人的眉眼与她记忆里的母亲分毫不差,连右眉间那道小时候被头面划伤的小疤都在原位。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镜中人轻笑,指尖冰凉地拂过她的耳垂:“永昆的戏文唱了千遍,魂就活了。你母亲太投入,把‘她’从戏文里请了出来……”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或者说,把自己留在了戏里。”

林眠忽然想起母亲病重时的呓语:“眠眠,若有一天你看见两个我,要记住,看谁的手腕——真的活人有温度,假的戏魂是凉的。”

她猛地抓住肩上那只手。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镜中人的笑容凝固了。雾气从门缝、窗隙涌入,后台的灯光明明灭灭。

远处似乎传来永昆开场特有的“三通鼓”声,还有隐约的喝彩。

“你母亲输了,”镜中人叹息般低语,用的是永昆里鬼魂专用的“阴司腔”,“她把魂输给了戏。现在,轮到你了。”

林眠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她摸到门把手,用力拧开,跌入浓雾弥漫的夜色。

第二天清晨,雾散尽了。

馆里的李所长在后台发现了昏倒的林眠。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青玉压襟,身边散落着几张泛黄的戏票——都是三年前《琵琶记》的票根,上面印着清晰的日期:母亲葬礼后的第七天。

林眠醒来后,再没提过看见母亲的事。她继承了那只樟木戏箱,却始终没有打开。 只是镇上有人传言,偶尔在起雾的凌晨,能看见馆里亮着灯。

两个身形相似的身影在台上对唱《琵琶记》,用的是地道的永昆“九莲腔”,水袖翻飞,分不清哪个是程凤英,哪个是她的“影”。 而林眠的梳妆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青玉压襟。

每当雾起,玉石表面就会凝结水汽,蜿蜒划出一个永恒的“假”字。 她开始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厨房调制九层糕,虽然总是差些火候;在清晨对着江面练习永昆的“水底鱼”身段,虽然总是少些韵味。

外面,江上的雾又起了,台上,戏又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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