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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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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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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干涸的谜

收到父亲遗物那天,他意外发现了《神曲》书中夹着的字条:

“他们都说我失踪了,其实我只是回到了真正的家。”

墨迹是新鲜的。

而父亲,已经去世整整十年。



收到邮局通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深秋那种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雨,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像是吸饱了水的旧棉絮,随时可能沉甸甸地砸下来。

他叫周宁,一个活得按部就班、近乎刻板的图书馆管理员。

生活早已被磨砺得如同书架上编码准确的典籍,很难再起波澜,直到那只笨重的、落满了灰尘的纸板箱被放在我家门口。

是他父亲的遗物,那个在他十岁那年就像一滴水融入沙漠般彻底失踪的男人,周远。

十年了,杳无音信,直到上个月,官方的一纸冷冰冰的通知,宣告了他的法律死亡。

理由是因不明原因失踪届满法定年限。没有遗体,没有解释,只有一个结论。

箱子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散发着陈腐的气味,混杂着尘土、旧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时间凝固后的味道。

周宁蹲在旁边,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缠了好几圈的透明胶带,动作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里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几件领口已经磨损的旧衬衫,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气味;一个掉了漆的烟斗,他其实并不常抽;一些泛黄的、边角卷曲的照片,上面的年轻人笑得张扬,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眉宇间锁着轻郁的男人判若两人。最底下,是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着的长方形物件。

拆开牛皮纸,是一本书,或者说,是一叠装订起来的手稿。

封面是硬质的暗蓝色卡纸,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岁月留下的摩挲痕迹。翻开,是他父亲那手熟悉而略嫌潦草的钢笔字,抄写的是但丁的《神曲·地狱篇》。

他一向喜欢这个。

周宁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在深夜的台灯下,对着这本意大利文的巨著写写画画,嘴里喃喃念叨着那些他听不懂的音节。那时他觉得,父亲离他很远,他的世界里有一些周宁无法触及的、沉重而幽深的东西。

手稿的纸页已经脆化,翻动时发出轻微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沙沙”声。周宁逐页看着,那些诗句他大多看不懂,只是感受着父亲笔尖流淌过的痕迹。

直到,翻到某一页,大约是描述地狱某一层的篇章旁,夹着一张对折的、颜色略新的便签纸。

他捻起那张便签,展开。上面是父亲的字迹,他绝不会认错。但那墨迹,是纯黑的,带着一种尚未完全干透般的鲜润感。

“他们都说我失踪了,其实我只是回到了真正的家。”

字迹清晰,锐利,甚至带着点匆忙的意味。

周宁捏着那张纸,指尖瞬间冰凉。真正的家?什么地方?墨迹是新鲜的?这不可能!他父亲已经十年没有任何消息了,官方刚刚判定他死亡。这墨迹,怎么可能?他猛地将纸条凑到鼻尖,仿佛能嗅到某种证据。

没有预期的墨水味,只有旧纸张的微尘气。

可那色泽,那落笔的力度,分明就是不久前才写下的!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

周宁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眼睛死死盯着那一行字,仿佛要把它烧穿。

这不合逻辑。完全不合逻辑。!箱子是邮局寄来的,来源地是某个他从未听说的、偏远的县级中转站,寄件人信息模糊不清。

里面的物品,除了这本书,其他都带着明显的、经过漫长岁月洗礼的旧意。唯独这张纸条,像一枚刚刚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令人心悸的涟漪。

“真正的家”是什么意思?故乡?某个具体的地方?还是某种隐喻?他父亲的研究领域是象征主义文学,尤其痴迷《神曲》,他常说,但丁的旅程不仅是宗教的,更是心灵的,是寻找“真我”的路径。

接下来的几天,周宁活得魂不守舍,图书馆的工作频频出错,对着电脑屏幕,眼前却总是晃动着那张便签和上面诡谲的字句。他开始利用一切空闲时间,重新钻进父亲留下的那些故纸堆里。 他的笔记庞杂而深奥,充满了各种象征、隐喻、私人化的符号。

周宁艰难地像在迷宫里摸索,很多笔记涉及他对《神曲》的独特理解,他认为“地狱”并非惩罚之地,而是“剥离”之所,剥离尘世的伪饰,直面灵魂的本真。他提到过一些地名,一些传说,都与寻找“净土”、“理想国”有关。

   在一个笔记本的末页,周宁找到了一行小字,写着一个地址:“青埂镇,墨溪路七号”。旁边用红笔画了一个极其简略的图案,像一扇门,又像一只眼睛。

青埂镇?周宁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在地图上搜索,也只找到一个模糊的、位于西南山区深处的标记,信息少得可怜。那个图案更是让他心头一紧,可直觉告诉他,必须去一趟,就这样盘算着,他的眼睛就开始犯困。

请了年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又混合着巨大不安的心情,周宁踏上了前往西南山区的旅程。火车换汽车,汽车换摩的,道路越来越崎岖,景色越来越荒僻。最终,在弥漫的山雾中,周宁找到了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青埂镇。

镇子古老而宁静,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两旁是木质的吊脚楼。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周宁按着地址,找到了墨溪路七号。那不是什么住宅,而是一家极其老旧、门面窄小的书店。

招牌上的字已经斑驳不清,推开门,铃铛发出喑哑的声响,店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糨糊和霉菌混合的复杂气味,书架高耸直至天花板,上面塞满了各种版本的旧书。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衫的老先生,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修补一本线装书。

他抬起头,脸上是纵横的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平静。

“找什么书?”他问,声音温和。

周宁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说明来意,只是假装浏览书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搜寻着任何可能与他父亲有关的痕迹。店里很静,只有老先生修补书本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持续几天,周宁每天都去那家书店,漫无目的地翻书,偶尔和老先生聊几句无关紧要的天。

他自称姓宋,是这里的店主。

不久他似乎看出了周宁的心思不定,但从不点破,只是默默地泡茶,有时会指点他哪本书值得一读。

直到一周后的下午,雨下得大了,敲打着书店的窗棂。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宁鼓足勇气,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拿出了那张夹在手稿中的便签,递到宋老先生面前。

“宋先生,您……认识写这字的人吗?”周宁的声音有些发颤。

店主放下手中的工具,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波澜,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周宁的脸,目光像是要穿透时光。 “你是周远的孩子。”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周宁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您认识我父亲?他……他在这里吗?”

宋老先生没有直接回答,他将纸条轻轻放在柜台上,手指点了点那行字:“回到了真正的家。”

然后,他慢慢站起身,示意周宁跟他来。

他带周宁穿过狭窄的、堆满了书籍的过道,走到书店最深处。那里有一架倚墙而立的梯子。

他指了指上方:“上面有个小阁楼,他以前常在那里看书。”

周宁的心跳如擂鼓。攀上吱呀作响的梯子,推开那块活动的盖板,一股更浓重的旧书气味扑面而来。阁楼低矮,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天光。里面堆满了杂物和更多的书,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

周宁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扫过。

然后,周宁看到了。 在靠近小窗的一张旧书桌上,摊开放着一本书,也是《神曲》。旁边,放着一只钢笔,墨水瓶的盖子开着。

周宁屏住呼吸,走过去。 那本《神曲》的扉页上,写着几行字,笔迹、墨色,与他手中那张纸条一模一样!

“命名即牢笼。但丁的地狱,是词语的囚笼,也是词语指引的出口。”

“我穿行其间,并非为了受罚,而是为了习得遗忘。”

“当尘世的名字被遗忘,真正的归家之路才会显现。”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缩写:“Z.Y”周远。

周宁颤抖着拿起那支钢笔,笔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湿润的墨迹。接着旋开笔杆,里面的墨囊,是满的。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这不可能是十年前留下的。

父亲他不久前还在这里?他在这里生活,思考,书写?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用失踪来掩盖这一切?这十年,他就在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山镇书店的阁楼上?

周宁跌跌撞撞地爬下梯子,抓住宋老先生的胳膊,语无伦次地问:“他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他到底在哪里?”

宋老先生轻轻挣脱他的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和笼罩在雾霭中的苍翠山峦。

他的背影显得异常沉默。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遥远:“孩子,你找到这里,是因为你手里拿着那张纸条。对于很多人来说,没有那张纸条,没有那个‘指引’,这个地方,这个书店,甚至我,都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存在于他们的认知之外。”

他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叹息,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邃。

“你父亲,周远,他寻找的不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家。他寻找的,是一个‘词语之外’的地方。一个不需要被定义、被叙述、被‘失踪’或‘存在’这些概念所束缚的真实。”

“他,成功了吗?”周宁哽咽着问。

“我不知道。”宋老先生摇摇头,“有一天,他放下笔,就像平时下楼散步一样,走出了书店,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留下的,只有这些还未干透的字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确实是‘失踪’了,甚至‘死亡’了。但也许,对于他找到的那个‘真实’而言,他只是推开了另一扇门。谁知道呢?”

周宁瘫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浑身失去了力气。追寻似乎在这里戛然而止,却又指向了一个更加茫无涯际的远方。

他没有找到父亲,却找到了一个更大、更令人无措的谜团。

回到城市后,周宁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原样。但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

周宁开始重新阅读父亲留下的所有笔记,那些关于象征、关于语言局限、关于寻找“真我”的论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我眼前展开。

他似乎能感觉到,在某个维度,父亲的目光从未离开。

三个月后,周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包裹。里面是几本父亲批注最详尽的《神曲》版本,以及一本他私人的、从未示人的研究手札。包裹的发出地,无法查询。

周宁摩挲着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温度。

深夜,他的眼睛再次犯困了,可为了打起精神来,还是翻开那本暗蓝色的《神曲》手稿,停留在夹着纸条的那一页。

父亲的字迹在旁边空白处写道:“地狱的最深处,是冰封之湖。遗忘之极,亦是记忆之源。”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构成一片虚假的白昼。

而他,周宁,坐在这一小片灯光下,手里捏着那张墨迹犹新的纸条。

父亲,究竟是消失了,还是以一种我不理解的方式回家了? 而那扇“真正的家”的门,是否也曾在某个时刻,对他,对每一个人,悄然打开过一条缝隙?只是我们囿于日常,视而不见。

雨,又开始下了。周宁望着窗玻璃上蜿蜒滑落的水痕,久久没有动弹,随着玻璃窗边上的一面墙壁,他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挂着一副黑白照片。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爱子 周宁 逝世于2021年

落款是: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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