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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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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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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谎言

引子:

每当我成功进入病患内心最深处的创伤时,我就会在自家浴室镜子上看见他们自杀的影像。

作为顶尖心理治疗师,我从不敢告诉任何人这种“副作用”。

新来的病患胡蝶描述她童年目睹的红衣女人,竟与我记忆中母亲自杀前的穿着完全一致。

我开始在她病历上写下“幻觉症状加重”,却发现自己的笔迹变成了母亲惯写的字体。

诊疗室的墙壁渗出血腥味时,胡蝶突然微笑中带着得意说:

“医生,你终于也能看见我了!”

警方通知我胡蝶已死亡十年,那每天来就诊的是谁?

我疯狂翻找医学档案,白纸黑字记录着:胡蝶,十岁时目睹母亲上吊。

而那张附着的童年照片,分明是七岁的我自己!

黑色镜框里,镜面起雾了。

庄晓用毛巾狠狠抹了一把,水汽散开,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眼袋深重,瞳孔深处藏着无法擦拭的灰败。热水从花洒持续喷淋,狭小的浴室白蒙蒙一片,只有镜面被他擦出一小片清晰的区域,映着他自己。

然后,影像来了。

不是他的脸。

水汽重新在镜面上凝聚,但不是均匀的薄雾,而是快速勾勒出一个人形。一个男人,脖子套在一条模糊的布索里,身体微微晃动,眼球暴突,舌头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伸出口腔。细节纤毫毕现,连男人眼角那颗褐色的泪痣都清晰无比。没有声音,只有图像,无声地在他眼前的镜面上演。

庄晓闭上眼,深吸一口饱含水汽的、闷窒的空气。是上个月那个病人,张涛,重度抑郁,最终在自家车库用皮带结束了生命。这是他第三次在镜子里看见张涛了。每一次,都像是把他濒死前的痛苦又重播一遍。

他参加团体督导时,试图跟导师聊过这个话题,但最终觉得自己能克服再等等。

这就是代价。他,庄晓,东城医院最顶尖的心理医师,能够通过极致的心理专业技术,潜入患者内心最幽深、最黑暗的创伤角落,找到病根的代价。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种“副作用”——每当他成功引导一个病人触及核心创伤后,他就会在自家的浴室镜子上,看到他们自杀的最终影像。有时是一次,有时,会像这样,反复出现。这种“卷入”让他痛苦,但又觉得很过瘾!

他关掉水龙头,浴室瞬间安静,只有水滴从龙头滴落的声音,嗒,嗒,像倒计时的秒针。他用干燥的毛巾区域盖住那面镜子,动作熟练,仿佛日常的生活习惯。

他从来不吃早餐,只喝一杯咖啡出门。

上午九点,心理诊疗室。

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平行的光带,落在浅灰色的地毯上。空气里有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氛味道。

庄晓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在记录板边缘掐得有多紧。

胡蝶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姿势拘谨,双手像是刚认识的一样紧紧握在一起。她是新转诊来的病人,资料上写着长期受幻觉和严重焦虑困扰。

“最近感觉怎么样,胡蝶?”庄晓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还是,会看见她。”胡蝶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同样,她很少用第一人称我开头,“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庄晓的字在电脑上敲下一行字。“能具体描述一下吗?红衣女人。”他同样没用第二人称的“你”去问她。

“就是,站在那里,不动,穿着很红很红的连衣裙,像血液的颜色般。”胡蝶的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头发很长,很黑,又黑不像真的头发,有时候在墙角,有时候在窗户外面的树上,还总是在看着我。”她开始讲出第一个“我”字,但形容那个女人时同样不用第三人称“她”来表达。

庄晓的胃里泛起一丝凉意,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喝了一口温水,“她出现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他开始用“她”与“你”来确认咨询内容了。

“害怕,喘不上气。”胡蝶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尤其是晚上,我总觉得,她吊在房顶上,脖子伸得老长。”

很好,终于出现了“我”与“她”。庄晓记了下来。

“吊着?”庄晓追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嗯,”胡蝶猛地点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就像,,就上吊那样。我小时候见过一次。”

红衣服,上吊!这些都是传统视觉上的形容!

可就这两个传统的形容还是猝不及防地刺入庄晓的脑海。他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眼前胡蝶模糊的脸似乎和记忆中一个更加朦胧、更加恐怖的影像重叠了——他的母亲,在那个同样阳光很好、却被阴影彻底吞噬的下午,就是穿着一件鲜红如血的连衣裙,把她自己悬挂在了卧室的吊灯上。

也是红色衣服,也是上吊!

凉意瞬间从他的后背开始袭击。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记录下关键点:“幻觉内容,指向童年创伤,应该与目睹死亡场景相关。”

手在键盘上快速跳动,他打着打着,忽然觉得显示屏里的病历表上的字迹有些陌生。他停下手,再细细看去。

那不再是他打下的字体,明明病历表是按医院的程序严格设定的宋体,而眼前的字体,有点扭曲,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笔画拉得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感,倒有点像是手写的医生字体了。

这字体,虽然不像电脑上的WORD版本,但他想起来了,他记得。

是他母亲的字迹,手写的字迹。在他童年那些被恐惧填满的记忆碎片里,母亲偶尔写下的购物清单、留给父亲的便条,就是这样的字体。

寒意开始往头顶直冲,接着手开始轻轻微抖动。

“医生?”对面的胡蝶怯生生地喊他,脸上还挂着泪痕,感觉到医生的异样是病患最害怕的事情。

庄晓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脏。“没事,”他声音有些沙哑,“电脑有点卡,你继续说。”

他递了一杯温水给胡蝶,再重新看电脑上的字体时,已经变回了正常的宋体字。刚才那一瞬间的扭曲,仿佛只是眩晕带来的错觉。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庄晓的精神状态急剧下滑。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天花板的纹路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数羊时,数着数着,羊都变成了一面镜子,然后镜子里又出现那个上吊的红色女人。

他更不敢照镜子,甚至不敢靠近浴室。白天工作时,他频繁地走神,耳边有时会响起极细微的、像是绳索摩擦的吱嘎声,还有女人压抑的啜泣。

他告诉自己,这是共情太深,被胡蝶的病情暂时影响了。他是医生,他必须保持专业和理智。

接着是下一次诊疗。

胡蝶的情绪似乎比之前更不稳定,她反复描述着那个红衣女人如何在她房间里移动,如何靠近她的床。

“她就在我旁边,我能感觉到的,床垫陷下去一块了,她在看我。”胡蝶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语无伦次。

庄晓耐心引导,运用他精湛的专业咨询,试图让她放松,去追溯那最初记忆的源头。但在治疗的同时,他感觉自己正在潜入一片冰冷、黑暗的水域,四周都是无形的压力。

就在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甜腥气味,突兀地钻入他的鼻腔。

血腥味。

很淡,但绝对存在。

他猛地抬头,看向气味传来的方向——诊疗室米白色的墙壁。墙壁完好无损,但那股味道却顽固地萦绕不散,甚至越来越浓。

是他的幻觉?还是催眠带来的错觉?

他看向胡蝶,想确认她是否也闻到了。却见胡蝶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颤抖,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那种极度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庄晓,似笑非笑看着他。

她微微开口,声音很轻,却瞬间刺穿了庄晓所有的心理防线:

“庄医生,你终于也能看见我了。”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头顶蔓延到脚底。庄晓僵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说他终于能看到她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送”走了胡蝶,然后立刻反锁了诊疗室的门。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工作服。

他必须搞清楚!胡蝶到底是谁?

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渠道,拐弯抹角地打听,最后,通过一个在警局工作的老同学,查询胡蝶的信息。他谎称需要确认病人是否有潜在危险历史。

电话很快回了过来,老同学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责备:“庄晓,你搞什么?查一个死人?”

“死人?”庄晓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胡蝶,身份证号XXXX……对吧?系统显示,她十年前就死了!记录上写着,是自杀。你医院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二十年前?自杀!

手机从庄晓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感觉整个诊疗室都在旋转,防撞的墙壁向他四处挤压过来。

那个隔几天准时来到他面前,详细描述症状,有着真实体温和呼吸的胡蝶,是鬼魂?

不!不可能!他拒绝相信!这世上没有鬼!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同名同姓?或者是更复杂的、针对他的阴谋?

他冲进档案室,像一头困兽,疯狂地翻找。灰尘在灯光下飞舞。他必须找到胡蝶最初的、最原始的医学档案记录!电脑里的记录都是这些年的,二十年前,说不定档案室里有。

那里面一定有真相!

果然,找到了!

一个尘封的、纸质已经泛黄的旧档案袋。封面上写着的名字与编号,正是“胡蝶”。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撕不开档案袋的封口。

尝试了几次后,他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第一页,是基本信息。

姓名:胡蝶。

死亡时间:二十年前。确认。

庄晓眼前发黑,强撑着往下看。

诊断记录:创伤后应激障碍,重度抑郁伴幻觉。

病因:患者十岁时,目睹其母(姓名模糊)身着红衣,于家中上吊身亡!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七岁,红衣,上吊,和胡蝶的描述,和他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完全吻合。

巧合?不可能巧合到这种程度!

他的手指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那里通常附着一张病人早期的照片,用于身份比对。

他抽出了那张已经褪色、边缘卷曲的黑白一寸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站在一个斑驳的院子门口。她看着镜头,眼神空洞,带着一种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冷漠。

庄晓的呼吸彻底乱了。

那张脸。

那双眼睛。

那分明是?

分明是年幼时的他自己!

照片从他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飘落,旋转着,最终正面朝上,躺在地板的尘埃里。

照片上的“胡蝶”,用那双空洞的、属于他七岁时的眼睛,静静地,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穿透了他所有坚固的专业知识和理智,凝视着彻底崩溃的他。

诊疗室里死寂无声,只有他粗重、破碎的喘息。

镜子里,是谁?

病床上,是谁?

谁在治疗谁?

谁是胡蝶?

庄周是我?

我,又是谁?

照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钢铁档案架子上,震落一片灰尘。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风箱般的抽气声。

“不,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我是庄晓,我从小天赋过人,少年大学班,我是有名的医生。”

他死死盯着地上的照片,那上面的小女孩,穿着他记忆深处那件打着补丁的旧罩衫,背景是老家那个早已拆迁的、长满青苔的院门。

他是男的,是男的。

可是,每一个细节,都和他童年唯一一张、被他藏起来的照片一模一样。

胡蝶?就是他自己?那个描述着红衣女人、描述着上吊场景的病患,是他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

一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创伤、最终在二十年前“被自杀”的人格?

那每天来就诊的“胡蝶”是什么?是他潜意识导演的一出戏?还是更可怕的、他无法理解的存在? 巨大的荒谬感和害怕几乎将他撕裂。

他疯了一样扑向其他档案袋,双手颤抖地翻找着所有与“胡蝶”

和“童年自杀目睹”相关的病历卷宗。档案袋上卷起灰尘呛入肺管,他也浑然不觉。

线索支离破碎,像散落一地的拼图。他拍打着自己的脸部,痛的,不是梦,又跑到洗手间去洗脸,冷静之后,他决定去找警察。

他找到了当年负责母亲“自杀”案的警官的备份记录,一份夹在旧档案里的复印件,上面模糊地提到“现场有疑点”,“儿童受害者庄晓陈述不稳定”。他还找到了一份被刻意归档在角落的、关于他自己的早期心理评估报告,日期就在母亲出事之后不久。报告指出他存在严重的解离性症状,对事件的记忆“高度扭曲且具有建构性”。

这里的记录的儿童是庄晓,对,是他的名字。

“扭曲建构”庄晓咀嚼着这两个词,头痛欲裂,他是医生,自然明白这是什么病。他驱车直奔老家所在的小镇。

记忆里那条通往老房子的泥泞小路已经变成了水泥路,周围的景物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种陈旧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同样,他找到了当年处理现场的老警察,如今已经退休,住在镇子边缘一座平房里。

老警察头发花白,眼神浑浊,但对那桩“红衣女人上吊案”印象极深。

“你都长这么大啦,真好,当年呀,你妈妈啊”老警察嘬着牙花,眯着眼回忆,“那场面是挺吓人。你小子当时是不是吓糊涂了?一个劲儿说你妈妈吊在房梁上,穿着红裙子一个劲哭着跟我们描述,但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妈妈确实摔在地上,脖子有勒痕,意识不清,但房梁上那绳子结打得,根本不是上吊的结,更像是被人套上去,又挣扎下来的。”

庄晓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而且,”老警察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笃定,“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缩在墙角,手里死死攥着一截红色的,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嘴里反复念叨,她吊起来了红色的裙子,可你妈妈当时明明穿的是件蓝色的工装外套。”

“蓝色的?工装?”

庄晓的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那件鲜血般刺目的红裙,那悬吊的、微微晃动的身影,难道从来都不存在?是他自己构建出来的恐怖场景? 那真实的母亲呢?

“你母亲,并没有死,我们赶到时就救下她了。”

母亲没有死?那他为何不抚养他培养他长大?他想回忆,对,他的小学,他的初中,他的高中,他的大学,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脑袋一片空白。

不过,眼见为实,他必须找到母亲。连续几天,我找到了母亲下落——就在邻市的一家疗养院里。

当他站在疗养院那扇沉重的铁门外时,双腿如同灌了铅,他的母亲还活着,还活着,护士帮忙推开门的瞬间,病房里,一个头发灰白、神情呆滞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

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清晰的、褪色成白色的陈旧勒痕。

那是他的母亲。她还活着。

护士的话印证了老警察的说法:“张女士送来很多年了,说是受了巨大刺激,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说胡话,说什么对不起儿子,当年不该那样逼孩子的,坏的时候,就只是发呆。”

“逼孩子?”庄晓抓住关键词,声音颤抖。

护士摇摇头:“不清楚具体。只听以前的护工提过一嘴,好像张女士当年对孩子期望很高,管教特别严,那次出事,据说是因为孩子一次考试没考好,她情绪激动,用了些过激的手段,可能想吓唬孩子,手法极端了些,她情绪失控了,一个妈妈带着孩子不容易呢,结果她自己失手,或者唉,具体情况谁也不清楚了。”

过激的手段?吓唬他?庄晓缓缓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

母亲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落在他脸上,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空洞的麻木。 突然,母亲像是被什么刺痛,身体猛地一颤,枯瘦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她嘴唇哆嗦着,用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 “晓晓,快跑,医生,黄医生,他,他看着我们。”

黄医生?庄晓浑身一震。那是他刚入行时,带过他一段时间的导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几年前已经移居国外了。

母亲说完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松开了手,继续望向窗外。 黄医生?为什么是黄医生? 庄晓跌跌撞撞地离开疗养院,大脑一片混乱。母亲的暗示,老警察的证词,那些自相矛盾的档案,

一切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结论:母亲当年并未自杀,而是因某种原因(或许是意外,或许是争执中的过失)导致了颈部的伤痕,而年幼的他,在极度的恐惧和刺激下,精神彻底崩溃,构建出了“母亲红衣上吊”的恐怖记忆,并因此患上了严重的解离性身份障碍,分裂出了“胡蝶”这个人格。

“胡蝶”承载了所有他无法承受的创伤记忆和恐惧,并在二十年前,或许是在某种刺激下,“被自杀”了——这可能是他主体人格的一种防御机制,试图埋葬那个痛苦的“她”。

而母亲,因为愧疚或别的原因,晓认了这一切,甚至可能在后来的治疗中,配合了某种精神疗法? 如果是这样,那最近发生的一切,镜子里的影像,电脑病历上的字体的变化,墙壁的血腥味,胡蝶诡异的微笑和话语?难道都是他病情复燃、人格再次不稳的征兆?是那个死去的“胡蝶”人格,想要重新归来?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治愈”,只是暂时压抑?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原来病的一直是他自己。他病了。他通过治疗室的监控,确实看到了每隔几天的同一个时间段里,他自己在跟坐在对面的“自己”在进行心理治疗对话。

他以为在治疗别人,实际上是在用自己的疾病,喂养着另一个更深的疾病。

他机械化的回到家,瘫坐在黑暗里的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又挣扎着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他需要找到黄医生,问清楚当年他参与治疗的情况。

也许黄医生知道些什么,关于母亲所谓的“配合治疗”。

他在旧邮件和联系人记录里疯狂翻找。终于,在一个加密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文件夹里,他找到了一份数年前的视频文件,标题是“庄晓- 初始评估与治疗建议 - 黄世仁医生”。 黄世仁,就是黄医生。

他颤抖着点开视频。 画面质量很差,是那种老式摄像机的记录。

画面里,年轻的黄医生坐在办公桌后,而对面,坐着的是他的母亲!那时候的母亲,虽然憔悴,但眼神还有一丝活气,正激动地对黄医生说着什么,声音因为录音设备问题有些模糊,但关键部分清晰可辨: “黄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晓晓!他自从那次之后,就完全变了个人,他总说看见我穿着红衣服吊死了,我怎么可能那么做?我只是,我只是那天太生气了,拿了根绳子想吓唬他,让他好好学习,谁知道,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黄医生的声音传来,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张女士,庄晓的情况很复杂。他构建的这个‘母亲上吊’的创伤情景,已经成为他精神世界的核心固着点。常规疗法效果甚微。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一种更激进的方法。”

“什么方法?”

母亲急切地问。

“我们可以反向利用他的共情天赋和幻觉倾向。”黄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精准,“你不是说他偶尔会模糊地意识到‘胡蝶’的存在吗?我们可以强化‘胡蝶’。让你,在可控的情况下,去扮演、去刺激那个‘红衣女人’的部分特征,但不是真的伤害他,而是作为一种暴露和冲击。同时,我会在他的治疗中,植入一些特定的引导和暗示,将他的注意力牢牢锁在‘胡蝶’和‘红衣女人’的叙事里,让他深信不疑。当这个虚构的创伤被推到极致,或许能引发他人格的某种重置或整合。当然,这有风险,需要你的完全配合。”

视频到这里,母亲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被对儿子康复的渴望压倒,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视频结束了。

庄晓坐在电脑前,浑身冰凉。 原来如此!所谓的“配合治疗”,竟然是母亲在黄医生的指导下,刻意地、有计划地去刺激他,扮演他幻觉中的恐怖角色!

而黄医生,则在他的诊疗中,潜移晓化地引导和加固着他的疾病! 他不是在接受治疗,他是在被一个他视为导师的人,和一个因愧疚而盲从的母亲,联手进行着一场残酷的精神实验! 愤怒和背叛感像火山一样在他胸中喷发。他抓起手机,疯狂地拨打黄医生在国内可能还在使用的旧号码。

他要质问!他要怒吼!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通了。

“喂?”一个平静、苍老,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声音传来。是黄医生! “黄世仁!”庄晓对着话筒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形,你都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那份视频!你让我母亲,你把我当成你临床案例研究的实验品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黄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味道: “庄晓,你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比我想象的要慢一些。不过,结果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你,什么意思?”

“我等这个电话很多年了,意思就是,如果没有我精心设计的这场‘治疗’,没有你母亲那份‘伟大的牺牲’,你怎么可能如此彻底地直面你的核心创伤?你怎么能如此清晰地看到‘胡蝶’的本质?你又怎么能挖掘出你潜意识里,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于你父亲意外死亡的那份被压抑的怀疑和罪恶感呢?”

父亲?庄晓的呼吸骤然停止。

父亲是在他五岁时车祸去世的,官方认定是意外。

“你看,”黄医生的声音如同毒蛇,钻进他的耳朵,“很好,你终究想起你父亲的事情了,真正的治疗,现在才刚刚开始。好好回想一下吧,庄晓。在你构建的‘红衣母亲’上吊的记忆背后,在你分裂出的‘胡蝶’承载的恐惧之下,到底还藏着什么?”

“哦,对了,”黄医生仿佛想起了什么,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你最近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些小把戏’,喜欢吗?适当的感官暗示,对于引导潜意识走向,总是非常有效,我最得意的学生,你应该都能破解吧!”

啪嗒。电话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像丧钟敲击在庄晓的心上。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客厅那面巨大的、此刻映照着他苍白扭曲面孔的装饰镜。 镜子里,他的影像又开始模糊、扭曲。

然后,他看见,不是张涛,也不是任何其他病人。 他看见镜中的自己,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属于“胡蝶”的、混合着恐惧和一丝诡秘理解的微笑。

嘴唇无声地开合,镜中的“他”用口型说道,“庄晓,现在的游戏,要升级了。”

而在他身后,客厅的阴影角落里,似乎真的有一个模糊的、穿着蓝色工装的身影,一闪而过。

疗养院里,庄晓的母亲依旧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护工走进来,例行公事地检查着她的生命体征。护工胸前的名牌,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反射出模糊的“黄”字。

护工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母亲耳边轻声说: “他快找到了。下一步,该你上场了,张女士。记住,是‘蓝色’,不是‘红色’。”

母亲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

一切,远未结束。

镜中的“自己”带着“胡蝶”的微笑,无声地宣告游戏升级。身后阴影里那抹一闪而过的蓝色工装,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庄晓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黄医生的话像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你父亲意外死亡的,那份被压抑的怀疑和罪恶感,”父亲?车祸?意外? 不,不是意外! 一个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画面,带着血腥和汽油的味道,猛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

五岁。颠簸的汽车。他在后座玩耍,摆弄着爸爸放在座位上的一个金属打火机。爸爸在开车,似乎很焦急,不停地看后视镜,嘴里喃喃着什么“果然是他”、“不能放过他们”。妈妈坐在副驾,脸色惨白,紧紧抓着车门把手。 然后是他,小小的他,不知怎么触动了打火机,火苗蹿起,点燃了车座上的纸巾。

惊慌,哭喊。

爸爸回头呵斥,分神的一瞬间,对面刺眼的远光灯照射过来,剧烈的撞击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天旋地转,疼痛,黑暗。

醒来时,他在医院。大人们告诉他,爸爸为了保护他,受了重伤,成了……植物人。

而这场车祸,是因为他玩打火机导致爸爸分心。

罪恶感。沉重的,足以压垮一个孩童一生的罪恶感。它像一颗毒种,深埋心底,滋生出所有的恐惧、扭曲,最终催生出了“胡蝶”来分担这份无法承受之重。

“是我,是我害了爸爸。”庄晓瘫倒在地,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原来这才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比“母亲上吊”的虚假记忆更深,更黑暗的核心创伤!

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崩溃中,他感到意识一阵模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等他再次“清醒”时,他发现自己正坐在电脑前,浏览器里打开的是复杂的车辆工程论坛和旧新闻档案搜索页面。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冷静,带着一种他本人不具备的、近乎偏执的探究欲。他的手,正在纸上快速勾勒着汽车碰撞的力学分析图。 这不是他。

这是“父亲”?还是另一个为了查明真相而分裂出的人格? 这个“侦探人格”支配着他的身体,开始了疯狂的调查。它利用庄晓作为心理医生的人脉和分析能力,重新梳理父亲车祸的所有细节:事故报告、车辆残骸照片、当年的交通记录、甚至找到了几乎被遗忘的拖车场老人。

线索一点点拼凑起来。 不对劲。 车辆碰撞的角度、刹车痕迹的分布、目击者模糊的证词,当时有提到车祸前似乎有两辆车在追逐,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可能性——那场车祸,很可能不是单纯的意外,更不是因为他玩打火机! 真正的起因,或许是追逐!是父亲在极度愤怒下,追赶着什么车,才导致了失控! 追赶谁? “侦探人格”将目标锁定在了黄医生和母亲身上。

它调取了黄医生当年的行踪记录(通过黑客手段),与父亲出事那天的时间和路线进行比对。一个惊人的重合出现了!父亲出事前半小时,黄医生的车曾经过那个路段!而母亲当天的行程,也存在无法解释的时间空白! 一个可怕的推论浮出水面:父亲可能发现了母亲与黄医生的私情,盛怒之下驾车追赶,从而引发了车祸。而母亲和黄医生,为了掩盖奸情和可能的过失(也许是他们的危险驾驶引发了事故),联手编织了谎言,将一切归咎于一个五岁孩童无心的过失!

甚至可能,他们事后对车辆动了手脚,掩盖了追逐的痕迹! 这个真相,比“自己害死父亲”更让他无法接受!

这是背叛!是谋杀! “侦探人格”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间接证据,整理成一份厚厚的报告。

它带着这份报告,和庄晓的主体意识一起,再次来到了母亲所在的疗养院。

他将报告摔在母亲面前,声音是“侦探人格”的冷硬,却又带着庄晓本尊撕裂般的痛苦:“看看吧!这才是真相!是你!还有黄世仁!是你们害死了爸爸!你们却让我背负了二十多年的罪恶感!”母亲看着那些纸张,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灰色的眼睛里涌现出巨大意外,还有一丝解脱?她嘴唇哆嗦着,没有否认,只是流泪,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当时太害怕了。”

这无异于承认! “侦探人格”主导着身体,毫不犹豫地拨打了报警电话。

很快,警车到了。来的是一男一女两名警官,表情严肃。庄晓,他知道自己此刻是“侦探人格”主导的,马上将自己私自调查的报告和推测全盘托出,指控母亲和黄医生合谋导致父亲车祸,并长期进行对他的精神操控。

为首的男警官仔细翻阅了报告,又与同事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抬起头,看着庄晓,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神色。

“庄晓先生,”男警官的声音异常平静,“你提供的这些‘证据’,很有趣。但关于你父亲庄建国的车祸案,我们内部系统显示,已经结案多年,定性为意外。你所说的追逐、阴谋,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支持。”

“结案?怎么可能!这些线索,”庄晓(侦探人格)激动地指着报告。

女警官叹了口气,接口道:“庄医生,我们理解你的病情。事实上,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接到疗养院通知,担心你的精神状态。关于你报的案。”她看了一眼男警官,男警官微微点头。

男警官走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庄晓能听见:“李医生,有些话,本不该由我们说。但你的母亲,还有黄医生,他们找到我们,说明了情况。他们所做的一切,包括现在这个,警察局剧本’,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庄晓一头雾水。

“是的。”男警官的眼神锐利起来,“你母亲说,你因为童年创伤,人格分裂,病情极度严重。普通的治疗已经无效。唯一的办法,是让你相信一个‘更让你能接受’的真相——一个充满背叛和阴谋的真相,让你将内心的罪恶感转化为对外界的仇恨。他们认为,只有强烈的恨意,才能支撑你活下去,才能激发你求生的意志,而不是沉溺在自我谴责中走向毁灭。爱,没能救你。也许仇恨可以。”假警察!他们也是母亲和黄医生安排的人!这整个“查案”、“揭穿真相”、“报警”的过程,都是设计好的一环!是为了让他“合理地”发现“父亲被谋害”的“真相”,从而将压垮他的罪恶感,转化成支撑他活下去的仇恨动力!

这是一个何其残忍,又何其精密的骗局! “侦探人格”在这一刻仿佛被重锤击碎,庄晓的主体意识在巨大的荒谬和震骇中重新占据主导。

他踉跄着后退,看着那两个“警察”,看着轮椅上流泪的母亲,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舞台,而他是唯一那个不知道自己剧本的小丑。

爱不能让我活,只有仇恨可以?

这就是他们“治疗”我的方式?

他是一个楚门世界里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疗养院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那个冰冷的、被称为“家”的地方。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可笑的“调查报告”,像攥着自己最后的、破碎的尊严。

当然,他记得最后一句,当年的车祸中父亲并没有死,这是好事!

他来到了城郊那家长期照护中心。他的父亲,庄建国,如同过去二十多年一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依靠仪器维持着生命,像一具沉睡的雕像。虽然没有死,但成了植物人!

庄晓坐在床边,握着父亲枯瘦、毫无反应的手。他失去了所有力气,所有的信念。他喃喃地,将一切和盘托出——从镜中的幻觉,到胡蝶就是自己,到母亲未死,到黄医生的操控,再到刚刚经历的、关于父亲车祸“真相”的、由至亲之人精心策划的、以“治疗”为名的巨大骗局。

“爸,他们都骗我,所有人都骗我,说我害了你,又说你是被他们害的,到底什么是真的?我到底该恨谁?还是我根本就不该活着?”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彻底的迷茫和绝望。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握着的那只父亲的手,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庄晓猛地一震,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父亲的脸。 然后,他看到,父亲紧闭了二十多年的眼皮,开始颤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那条缝隙缓缓睁开。

浑浊的,几乎没有焦距的眼球,在努力地转动,最终,定格在了庄晓的脸上。 父亲醒了!在沉睡了二十多年后,在他倾诉完所有扭曲的“真相”后,醒了!

庄晓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还是仪器发生了声响,随即,医生,护士们跑了进来。

在十几分钟的检查之后,他的父亲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干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晓,他们说的,不全是假,”

庄晓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在父亲唇边。 父亲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了那个足以将庄晓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再次彻底粉碎的秘密: “车,是我自己失控撞的,因为,我发现了,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话音落下,父亲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重新闭上,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变得平直,发出刺耳的长鸣。

庄晓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父亲带上他用车撞的?因为我不是他的儿子?父亲想带上他同归于尽?

那么,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黄医生吗? 整个世界,在庄晓的眼前,彻底崩塌、陷落,归于一片无声的虚无。

故事,似乎又回到了起点,却已是完全不同的、更加绝望的深渊。

“不是的,不是的。”他大叫了起来。

之后,庄晓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干渴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也不是家中熟悉的卧室,而是一个柔和、隔音良好的房间。

他躺在一张舒适的皮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暖色毯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而非消毒水味。

一个冷静、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庄晓,还好吗?” 他猛地转头,看到黄医生就坐在旁边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眼神平静,带着一种专业的关切。

没有阴冷,没有诡秘,只有医生面对病人的亲切与放松。

”黄,医生?”庄晓的声音沙哑,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我,这是在哪里?我父亲,我母亲,还有那个胡蝶?”他语无伦次,脑海中那些惊悚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却又带着一种隔阂感,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庄晓,你在我的深度催眠治疗室里。”黄医生放下记录板,递给他一杯温水,“你刚才经历了一次非常深入的潜意识探索。你提到的那些,都是催眠状态下,你的大脑为了处理创伤而构建出的场景。很逼真,对吗?这是正常反应。”

催眠?梦境? 庄晓接过水杯,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全是发白的。一切都是梦?那逼真的镜中影像,胡蝶冰冷的微笑,母亲轮椅上的泪痕,父亲临终前石破天惊的低语?都只是他大脑的造物?

“可是,那么真实,”他喃喃道,巨大的混乱让他几乎呕吐。

“庄晓,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随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D),你的情况很复杂。”黄医生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你的意识为了自我保护,将一些无法承受的真实记忆打碎、重组,甚至嫁接到虚构的人格和事件上。‘胡蝶’是你,‘父亲车祸的罪恶感’是扭曲的认知,‘母亲与我的阴谋’更是子虚乌有。你父亲庄建国先生,在你五岁时因公殉职,是纯粹的意外,与你无关。你母亲张女士因悲伤过度,在你青春期时病逝。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事实,而你,从小就立志就要当一名医生,当一名顶尖的临床心理医生。”

黄医生看着他眼中的怀疑与挣扎,继续道:“你最近的症状加重,幻觉频发,严重影响了你作为医生的职业判断和日常生活。我建议,接下来进行一个疗程的MECT(改良电休克治疗)。它能有效缓解你的急性症状,特别是那些顽固的幻觉和侵入性思维。至于记忆,治疗后,部分混乱、痛苦的记忆可能会暂时模糊,但这有助于我们后续重建更健康的认知架构。是选择继续被这些‘记忆’折磨,还是接受治疗,获得平静,你需要做出选择。”

记忆,到底是需要找回的真相,还是需要删除的病灶?

庄晓离开了黄医生的诊所,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阳光明媚,行人匆匆,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反而让他更加不安。他需要证据,需要锚定现实的证据。

他请了长假,屏蔽了黄医生的电话。他开始疯狂地寻找过去的痕迹。

他翻箱倒柜,找到了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的毕业照。照片上的他,站在同学中间,笑容腼腆。他根据照片背后的名字,费尽周折联系上了几位老同学。

在一家安静的茶室,他见到了当年的班长王磊,如今已是一个发福的中年人。 “庄晓?哈哈,真是你啊!变化不大,就是瘦了。”王磊热情地拍着他的肩膀,“听说你现在是厉害的心理医生了?当年你就挺内向,喜欢看那些厚厚的书。” 庄晓小心翼翼地开门见山:“你还记得我父母吗?我小时候,家里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王磊挠了挠头:“你爸妈?印象不深了。好像你爸是警察?因公牺牲了吧?学校还组织过捐款。你妈后来身体也不太好,唉,那时候大家都小,具体的不清楚了。不过你小子挺坚强,学习一直没落下。”

他又去拜访了高中时最敬重的语文老师陈老师,老师已经退休,住在老城区。

陈老师戴着老花镜,端详了他好久,才感慨道:“真的是庄晓啊。时间真快。你那时候作文写得真好,就是总带着点忧郁。我记得有一次你写‘记忆像迷宫,走进去就找不到出来的路’,我还批注让你阳光一点。现在想想,你那时候心里就装着很多事吧?关于你家里唉,节哀。你父母都是好人。”

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旧相识,他们的说辞都与黄医生提到的“事实”版本吻合——父亲因公殉职,母亲悲伤早逝。他们甚至能拿出一些模糊的合影、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作为佐证。

这些来自外界的、看似无可辩驳的证据,一点点蚕食着庄晓内心那些“噩梦”的真实性。

难道真的是自己病了吗?病到凭空构建出了一个充满背叛、阴谋和人格分裂的恐怖世界? 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心理,他再次走进了黄医生的诊所。

他将找到的照片,以及和老同学、老师的对话内容告诉了黄医生。

黄医生耐心听着,脸上逐渐露出欣慰的笑容:“庄晓,恭喜你。你能主动去寻求外部验证,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你看,现实世界的证据是清晰的,一致的。这说明你的理性正在回归,正在努力挣脱那些病理性记忆的束缚。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为我们接下来的MECT治疗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庄晓看着黄医生真诚温和的笑容,听着他逻辑严密的分析,内心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终于松动了一些。

或许,真的该相信医生,相信治疗。或许,平静的生活,真的可以通过“遗忘”和“纠正”来获得。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疲惫的释然:“我明白了,黄医生。我接受MECT治疗。麻烦您安排吧。”

黄医生微笑着点头,眼神温和:“好的,交给我。你会好起来的,庄晓。”

他站起身,亲自将庄晓送到诊疗室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举止亲切而自然。

然而,就在庄晓转身离开,诊室厚重的门缓缓合上的那一瞬间—— 黄医生脸上那温和、专业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一切尽在掌握的阴冷。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鹰隼,透过即将关闭的门缝,追踪着庄晓离去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

他慢慢踱回办公桌后,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黄医生,以及庄晓的母亲张女士。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背景是一片小庄晓在玩耍的油菜花田。

张女士的腹部微微隆起。 黄医生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张女士的脸庞,然后,落在了那个隆起的腹部。 他的指尖在那里停留了许久,最终,用一种低不可闻、却带着冰冷满足感的声音,自语道: “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门彻底关紧,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庄晓走向的,是能带来遗忘与平静的治疗,还是一个被精心设计、更深不可测的牢笼? 他以为找到的“现实证据”,是帮助他回归真实的锚点,还是将他更深地推向虚构世界的又一层逼真的布景? 无人知晓。

MECT治疗像一场没有梦的昏睡。庄晓感觉自己的大脑被强行格式化,那些尖锐的恐惧、扭曲的画面、撕心裂肺的背叛感,都变得模糊、遥远,如同隔着一层上辈子的宿梦。头痛和短暂的记忆空白是副作用,但与之交换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当然,他还是回到了工作岗位。医院的同事们对他的归来表示欢迎,但眼神中多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同情。他的助理,一个叫小周的年轻女孩,帮他处理日程时格外细心,仿佛怕惊扰了他。

“庄医生,这是之前转诊过来的王敏先生的材料,焦虑症伴随惊恐发作。”小周将文件夹轻轻放在他桌上。

庄晓点点头,拿起材料。熟悉的专业术语,标准的评估量表。他试图集中精神,但目光扫过“童年创伤”那一栏时,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些模糊的、不属于病人王先生的碎片闪过脑海——红色的裙角,摇晃的阴影,汽油的味道。怎么又业了?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些碎片消失了。

“好的,我知道了。安排他下午三点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小周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安静地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工作,他的专业度还在,治疗过程进行得还算顺利。庄晓运用着他的医术很通畅,但当他试图深入病人的内心时,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阻滞地潜入对方的情绪深渊。那种曾经让他引以为傲、也带给他无尽痛苦的极致共情能力,似乎随着MECT治疗,被一同“改良”掉了。

是好事吗?他问自己。失去了敏锐的感知,也失去了随之而来的“副作用”——那些镜中影像。他很久没在镜子里看到任何不属于现实的东西了。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一点,如果自己还是病人?为何能恢复工作?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如果他自己还正在接受治疗?以及做MECT治疗时?怎么可能来工作呢?这,一切有点解释不通!

下班后,他一个人去了父亲的墓地。这是他在“恢复”后养成的习惯。墓碑上的照片,父亲穿着警服,笑容刚毅。黄医生和所有外部证据都告诉他,这是一位因公殉职的英雄,是他的生父,对他寄予厚望。

他蹲下身,用手指描摹着墓碑上冰冷的刻字。 “爸,”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现在,很好。工作恢复了,生活也平静了。黄医生说我的情况稳定了很多。”他顿了顿,像是在对父亲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我都快忘了。可能之前真的是我病了吧。”一阵微风吹过,旁边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父亲照片上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他读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是失望?还是怜悯?

他一个人就这样安静坐着了一个下午,心情似乎也舒服了些。

平静的生活像一层薄冰,但实际上暗流涌动。 这天休息日,庄晓在整理旧物,准备处理掉一些不再需要的书籍和文件时,在一个封存的纸箱底部,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他拿出来,是一个落满灰尘的、老式的木质象棋盒子。

他愣了一下。记忆深处,似乎有一个画面闪过——昏黄的灯光下,他和父亲坐在小桌前,父亲耐心地教他“马走日,象飞田”。父亲的手指粗大,却能把棋子摆得稳稳的。那时候,父亲的眼神是温和的,带着笑意,与墓碑照片上那个刚毅的警察形象,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他打开棋盒,里面是磨损严重的棋子。而在棋子的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已经泛黄脆硬的纸。 不是棋谱。是一张幼儿园的图画作业? 纸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三个人。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小孩站在中间,拉着两个大人的手。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标题:《我的家》。 让庄晓血液几乎凝固的是,画上的两个大人,是一个男人穿着蓝色的衣服,但不是警服,女人穿着黄色的裙子,而不是他记忆碎片中那刺目的红。而那个男人的脸,虽然画得粗糙,但眉宇间更像他记忆中那个教他下棋的、眼神温和的父亲,而不是墓碑上那个陌生的英雄。

这画的右下角,有老师用红笔写的评语:“庄晓画得很好!爸爸妈妈都很爱你!” 日期,是他父亲“殉职”前三个月。 蓝色衣服?黄色裙子? 爱与温和? 这和他被灌输的“父亲因公殉职、母亲悲伤过度”的叙事,和他噩梦中的“红衣上吊”、“追逐出轨”的版本,全都对不上! 这张无意中发现的童年画作,像一根尖刺,猛地扎破了他用MECT和治疗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静。那些被“遗忘”的怀疑,如同沉渣般再次泛起。

他必须得冷静下来,庄晓没有立刻去找黄医生对质。

他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了,他变得异常警惕。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侦探一样,小心翼翼地、不露声色地重新调查。

他再次联系了老同学王磊,这次他换了一种问法。 “王磊,你还记得我们幼儿园时,画过一幅叫《我的家》的画吗?” 王磊在电话那头哈哈一笑:“那么久远的事谁记得啊!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吧,我们每个人,是不是每个小朋友都画了?我还记得我把我爸画成了奥特曼来着。”

“那你还记得我那时候画画,喜欢用什么颜色吗?比如我妈妈的衣服,我通常会画成什么颜色?”

王磊想了想:“颜色?这哪记得呀,不可能记得呀,不过你小子好像从小就喜欢蓝色和黄色?我记得你有件黄色的T恤可宝贝了。至于你妈妈,嘶,真没印象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黄色。再次出现。 他又费尽周折,找到了父亲当年在派出所的一位早已调走、现已退休的老同事。他谎称是想更详细了解父亲当年的英雄事迹,用于家族纪念。 老同事在电话里回忆道:“建国啊,是个好警察,认真,负责。就是性子有点闷,不太爱说话。他家的情况,唉,听说他爱人身体一直不太好,两口子好像感情也一般?当然,这都是传言,做不得准。对了,我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建国出事前没多久,他请假带着儿子去参加什么亲子围棋比赛,还挺高兴的,说儿子有天赋。”

亲子围棋比赛?庄晓对此毫无印象。在他的认知里,父亲是严肃的、忙碌的,很少有时间陪他进行这种温馨的活动。

这些零碎的、与他已知“事实”相悖的信息,像散落的珍珠,而他需要找到那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 他想到了一个人——“胡蝶”。 如果“胡蝶”真的是他分裂出的人格,是承载了他真实创伤的“影子”,那么,这个“影子”是否还潜藏在他意识的某个角落?是否知道更多?

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不再抗拒,反而开始尝试主动去“呼唤”那个模糊的、属于“胡蝶”的感知。

在夜深人静时,在独自一人的诊疗室里,他对着镜子,不再恐惧,而是低声询问:“胡蝶,如果你在,告诉我颜色是什么?是红色?是黄色?还是蓝色?围棋又是什么?” 没有立刻出现影像。

但他不放弃,一直深度,镜子里的人,在一次极度的精神专注后,他会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手指会无意识地在纸上画出一些凌乱的线条,或者写下几个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词语。

有一次,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网上搜索二十多年前,本市幼儿园围棋比赛的获奖名单。

通过那些断断续续、由“胡蝶”或者说他自己的潜意识引导出的线索,庄晓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份泛黄的、本市青少年宫保存的旧档案影印件。

在一届幼儿组围棋比赛的参与名单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在陪同家长签名一栏,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签名——庄建国。笔迹,与小时候家庭作业上父亲的签名一致。

更重要的是,他在那份名单的备注栏里,看到了一个用钢笔轻轻写下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那个名字是——赵强。旁边标注:(参赛选手赵小宇父亲,与庄建国好友)。

赵强?庄晓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尝试拨通了那个号码,是一个固定电话。响了很多声,就在他准备挂断时,一个苍老、警惕的声音接了起来:“喂?找谁?” 庄晓心脏狂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您好,请问是赵强赵叔叔吗?我是庄晓,庄建国的儿子。很多年前,您可能和我父亲一起参加过围棋比赛”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庄晓以为对方已经挂断。

“庄建国,的儿子?”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警惕中混合着一丝惊讶和悲伤?

“人老了,哈,对以前的事倒还记得点,你怎么找到这个号码的?很多年没人打了。”

“我找到了一些以前的资料。赵叔叔,我想了解一些关于我父亲真实的情况。比如,他和我母亲的关系,比如他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庄晓屏住呼吸。

赵强又沉默了,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孩子,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爸,他是个好人,他只是活得太累了。”

“活得太累?”庄晓追问,“是因为我母亲吗?还是因为工作?或者别的什么?”

赵强似乎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很快:“我不能再多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你父亲出事前找过我一次,他很痛苦,说他发现了一些关于你身世的事情,他无法接受。他还说有人不想让他查下去。他那天开车出去,不是去执行什么公务,他是要去见一个人,拿一份证明。”

身世!证明! 父亲临终(在“梦境”中)的话再次回响——“我发现了你,不是我的儿子”

难道,那不是梦呓?而是被压抑的真实记忆的投射?

“他要见谁?拿什么证明?”庄晓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他真的没细说!”赵强的声音带着恐惧,“他只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让我……不要再追查,保护好自己。后来,他就孩子,听我一句劝,别再问了!为了你好!”

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庄晓握着手机,浑身冰冷。赵强的证词,虽然模糊,却像一块巨大的拼图,狠狠地嵌入了真相的版图。父亲的事故,极有可能不是意外,而是与他正在调查的“身世”秘密有关!而阻止调查的人,能量巨大,甚至能让一位老警察感到恐惧并保持沉默多年。

黄医生的脸,再次浮现在庄晓眼前。 第九章:镜像对决 带着从赵强那里得到的惊人信息和重新燃起的、熊熊燃烧的求证欲望,庄晓再次走进了黄医生的治疗室。这一次,他没有预约,直接推开了诊疗室的门。

黄医生正在看一份文件,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庄晓?你怎么来了?不是约了下周才复查吗?” 庄晓没有坐下,他直接走到黄医生的办公桌前,将那张童年的画拍在桌上,又将手机里拍下的围棋比赛名单和赵强的电话号码记录亮了出来。

“黄医生,或者说,我该怎么称呼你?”庄晓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颤抖,“告诉我,这画上的黄色裙子是怎么回事?我父亲带我去参加的围棋比赛又是怎么回事?赵强口中的‘身世’和‘证明’到底是什么?我父亲的车祸,到底是不是意外?!”

黄医生看着那些证据,脸上的温和面具一点点剥落。

他没有惊慌,没有否认,只是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和某种奇异兴奋的目光看着庄晓。 “你比我想象的,挖掘得更深。”他缓缓靠向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看来,MECT也无法完全抹去刻在灵魂上的印记。”

“回答我的问题!”庄晓低吼。 “好吧,既然你如此渴望真相。”黄医生笑了笑,那笑容里再无半点医者的仁心,只有掌控一切的冷漠,“没错,张萍(庄晓母亲)和你父亲感情并不好。他们的结合本身就是个错误。她爱的人,一直是我。”

他顿了顿,欣赏着庄晓脸上痛苦的表情,继续道:“至于你的身世,是的,庄晓,你是我的儿子。张萍怀上你的时候,还没和建国离婚。”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庄晓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庄建国,那个蠢货,他后来不知怎么察觉到了,开始暗中调查。”黄医生的语气带着轻蔑,“他出事那天,确实是去找人拿亲子鉴定报告。我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一个情绪失控、怀疑妻子背叛、又要去拿确凿证据的警察,在追逐别车,我安排的过程中,‘意外’冲出护栏,不是很合理吗?”

他承认了!他亲口承认了谋杀!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治疗’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也‘意外’消失?”庄晓的声音因极致的仇恨而嘶哑。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黄医生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扭曲的“父爱”,“我怎么能让我的血脉,带着对生父的仇恨和对自己‘弑父’,认为庄晓玩打火机导致分心的罪恶感活下去?我要‘治好’你!我要让你忘记建国那个失败者,接受我为你安排的人生!我让你学医,引导你成为心理医生,让你活在由我掌控的‘真相’里!那些催眠,那些MECT,都是为了剥离庄建国的影响,让你彻底成为‘我的儿子’!”

可怕的执念!令人发指的操控! 庄晓看着眼前这个生物学上的父亲,这个精心策划了谋杀、并对他进行长达数十年精神改造的恶魔,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滔天的怒火。

“你不是我父亲!你是凶手!”他猛地向前,想要抓住黄医生。

就在这时,诊疗室的门被推开,两个穿着制服(与上次不同的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表情严肃。

“庄晓先生,我们接到报警,你涉嫌非法闯入和威胁他人。请跟我们走一趟。”

又是警察!黄医生的安排!他早就准备好了后手! 庄晓看着黄医生脸上那胜券在握的、冰冷的笑容,看着步步逼近的假警察,绝望与愤怒交织。他知道,这一次,他可能无法轻易脱身了。 第十章:循环的起点(结局) 庄晓被带走了。他没有被带到警察局,而是被送入了一家更为封闭、管理严格的精神卫生中心

诊断书上写着:妄想性障碍急性发作,伴有攻击倾向。建议长期隔离治疗。

任他如何辩解,如何诉说黄医生的阴谋与谋杀,在那些精心准备的“证据”,包括他之前“人格分裂”的病历,以及“污蔑”母亲和黄医生的“前科”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何况,他清楚,任何一个病人到了这里,都说自己是正常的。

一个“精神病人”的指控,谁会相信呢? 在隔离病房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偶尔,他会在冰冷的墙壁上,看到模糊的、晃动的影像,有时是穿着蓝色工服的父亲,有时是穿着黄色红色裙子的母亲,有时是穿着白大褂、眼神空洞的他自己。

他开始分不清,到底哪一段记忆是真实,哪一段是虚构。是黄医生编织的谎言,还是他自己疾病构建的噩梦?或者,两者早已纠缠不清,共同构成了他无法挣脱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

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不再嘶吼,不再辩解,变得沉默而顺从。

有一天,病房的门被打开。穿着白大褂的黄医生走了进来,他看起来苍老了一些,但眼神中的掌控感丝毫未变。

他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 “庄晓,看起来你恢复得不错。”黄医生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从未发生。

庄晓抬起头,看着他,眼神空洞,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 黄医生满意地点点头:“很好。看来我们可以开始下一阶段的‘康复’了。你需要重新建立对世界的正确认知。”

他示意护工将庄晓带到一个熟悉的房间——那间深度催眠治疗室。 庄晓顺从地躺在躺椅上,盖上毯子。檀香的味道再次弥漫开来。

黄医生坐在他旁边,声音如同催眠的魔咒:“放松,庄晓。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干扰。让我们回到最初的地方。你是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你因为过度共情,产生了一些职业困扰,你看到镜子裡,有一些不属于你的影像”

庄晓缓缓闭上眼睛。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下沉。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水滴的声音。嗒……嗒……嗒…… 像倒计时的秒针。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雾气弥漫的浴室。他伸出手,用毛巾,缓缓抹向那面起雾的镜子……

庄晓猛地惊醒。 额头抵在冰冷光滑的木质桌面上,留下了一小片汗湿的痕迹。眼前没有催眠治疗室的柔和灯光,没有消毒水味,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台灯,照亮了堆满书籍和稿纸的书桌。

窗外,是沉沉的夜幕,以及都市远处永不熄灭的、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地扫过四周。

这是他的书房,熟悉的书架上塞满了心理学典籍、案例汇编,墙上挂着他获得的学位证书和执业执照。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冷却后的酸涩和熬夜的疲惫气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桌面上那份厚厚的手稿上。

最上面一页,标题赫然在目: 《论极致共情在解离性身份障碍诊疗中的双向风险与伦理边界——基于一例复杂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虚构案例研究》 作者:庄晓他的手,因为长时间握笔和紧张,微微颤抖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惊心动魄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原来一切都是一场“创作”。

没有什么黄医生的阴谋,没有母亲的背叛,没有父亲的谋杀之谜,更没有那些光怪陆离的镜中影像和人格分裂。所有那些让他冷汗涔涔、让他恐惧战栗、让他愤怒绝望的情节,都只是他为了完成这篇旨在冲击顶尖学术期刊的论文,而精心构建的“虚构案例”。

作为一位崭露头角却承受着巨大“发表或灭亡”(publish or perish)压力的临床心理医生,他选择了一个极其大胆且创新的形式——用一种近乎文学叙事的手法,深入模拟和剖析一个极度复杂的DID病例,以此来探讨共情技术的潜在风险和治疗师的伦理困境。为了追求极致的真实感和学术冲击力,他全身心投入,甚至动用了自我催眠和情境模拟的技巧,试图“成为”那个案例中的医生,去体验那种真伪难辨的困境。

“黄医生”,那个掌控一切、亦正亦邪的幕后黑手,不过是他自己在学术压力下,分裂出的一个用于审视、推动乃至“折磨”案例中“庄晓医生”的学术人格投影。

所有的想象、阴谋、案中案,都是他为了论文的深度和戏剧性而设计的逻辑迷宫。 他成功了。

论文以其前所未有的叙事张力和深刻的专业洞察,在顶尖期刊上发表,引起了学界巨大的轰动和争议。

不少人惊叹于他的创新和勇气,也有人质疑这种“小说式”论文的学术严谨性,因为这种形式前所未有,但又带着相关的实验数据,无论如何,庄晓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为了临床心理学界无法忽视的存在。

掌声、邀约、学术地位的提升纷至沓来。他似乎得到了他追求的一切。

然而就在论文发表后不久,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他诊所的门。

来的是两位穿着朴素的男士,神情严肃,出示的证件表明他们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警官。 “庄晓医生,冒昧打扰。我们关注到了您最近发表的那篇学术论文。”年长一些的警官开门见山,他的眼神锐利如鹰。

庄晓心中微微一沉,面上保持着镇定:“是的,那是一篇虚构的案例研究,旨在探讨学术问题。有什么问题吗?”

“虚构?”另一位年轻警官拿出了一份打印的论文部分章节,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多处细节,“庄医生,您案例中提到的,关于‘父亲’庄建国车祸的某些细节——比如并非公务出行、疑似追逐别车、可能与当事人‘身世’秘密调查有关——与我们市局封存多年的一起悬案,也就是庄建国同志当年的真实事故调查卷宗中,一些未被证实的内部推测,高度吻合。”

庄晓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更重要的是,”年长警官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您案例中提到的,那位指引‘庄晓’就是你,找到关键知情人‘赵强’的、名为‘胡蝶’的女性人格及其相关背景描述,与我们掌握的、当年可能与庄建国同志调查事件有牵连的一名失踪人员的信息,存在惊人的相似性。这名失踪人员,至今下落不明。”

“所以,麻烦你协助我们调查。”

他不知道警察是何时离开的。

书房里,只剩下庄晓粗重的呼吸声。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虚构?案例研究? 为什么他笔下精心编织的、旨在探讨学术可能性的“虚构”情节,会与二十几年前一桩被尘封的、连他都确信自己从未接触过的真实悬案细节,产生如此诡异的重叠?

是巧合?是他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接触过相关的碎片信息,然后被潜意识整合进了论文创作?还是他那所谓的“虚构案例”,根本就不是虚构,而是他被压抑的、关于自身过去的真实记忆,以一种扭曲的、学术化的形式,冲破封锁,浮出了水面? 黄医生难道不仅仅是一个学术人格投影?父亲的车祸,母亲的沉默,那个叫“胡蝶”的影子,困惑再次攫住了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镜中的幻觉都要真实,都要恐怖。他以为自己是编剧和导演,此刻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可能也只是舞台上的一个角色,甚至,可能一直活在别人编写的剧本里。

他猛地看向书房角落那面装饰用的镜子。镜子里,是他苍白、惊惶的脸。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镜中影像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极诡异的微笑。那微笑,不属于他,既不像是“胡蝶”,也不像是“黄医生”。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带着怜悯和嘲讽的、陌生的微笑。

论文引发的社会反响还在继续,赞誉与争议并存。而庄晓,这个一夜成名的心理学家,却陷入了比创作时更深、更无法挣脱的迷局。 破解了陈年悬案?不,他可能只是无意中撕开了真相冰山的一角。

而冰山之下的黑暗,正向他弥漫而来。 学术的归学术,现实的归现实?不,它们之间的界限,从他决定用“虚构”去触碰深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模糊了。 生活还在继续,人还一直在活。故事,也永远在发生。

而他,庄晓,站在由他自己书写、却可能反过来吞噬他的故事起点,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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