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大港的盐田总在诉说两个词:蒸发,结晶。卤水在烈日下蒸腾,于沉静中凝结,这循环往复的自然法则,恰似我们这群中国建设者在异国土地上的历程——把汗水蒸发成坚韧,让初心结晶成担当。
初抵三月的南亚,阳光是这里最热烈的开场白。盐田如铺展的碎镜,反射着灼目的光,蒸发室的金属外壳被晒得发烫,手一碰便能感到细密的灼痛。三十七八度的空气里,每口呼吸都带着海风的咸,混着设备运行的温热。巡检闪发罐时,工装后背早被汗水浸透,盐渍随水分蒸发,在布料上洇出地图般的白痕;管廊间穿梭,安全帽的系带蹭着脖颈,混着汗水带来微痒的刺痛。
直到暮色漫过装置区,宿舍那只锈迹斑斑的冷水龙头才显露出温柔。一瓢井水兜头浇下,凉意撞在滚烫的皮肤上,像工艺管线上突然接通的冷却水流,瞬间浇熄了周身的燥。毛孔“嗡”地张开,脊背上蜿蜒的汗渍被冲成细流,带着盐粒坠入泥土。偶尔遇着带海腥的夜雨,工棚顶的铁皮被敲得叮叮当当,或是清晨厨房的铝壶吐着白汽,掺着冷水擦把脸,那点简单的暖意,竟比任何精致的设施都让人踏实——建设者的幸福,原是这般与土地相连的实在。
时光随卤水在蒸发罐里流转,雨季终以雷霆之势铺展开来。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把工棚、装置区都裹进湿漉漉的雾里。气温跌落到二十度上下,可那湿冷像无孔不入的卤水,顺着工装的纤维往骨头里钻。空气饱和得仿佛稍一晃动就会滴下水来,咸腥的水汽混着雨水,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曾经畅快的冷水浴,此刻成了对意志的叩问。淋浴棚是块厚防水布围起的角落,风从布缝里钻进来,带着雨丝打在脸上。水流冲下来的瞬间,寒意像未做保温的管线外壁结的霜,“嗖”地窜上脊椎。牙关忍不住打颤,皮肤绷紧成揉皱的铝箔,可手里的肥皂还在起泡——就像调试设备时遇着突发参数波动,再难也得沉住气,一步一步把流程走完。那时总想着,工程人凭这身筋骨,什么样的环境不能扛?
身体却比任何精密仪器都懂“阈值”。连续几日冷水浴后,高烧突袭而来。头沉得像灌了铅,连看图纸上的工艺参数都觉得模糊;肌肉酸痛得像是刚完成了整套结晶器的吊装。昏沉中摸出从国内带来的感冒冲剂,褐色粉末在搪瓷缸里化开,熟悉的药香漫出来,竟在这异乡雨夜里织出片安稳的角落。温热的药液滑过喉咙,像给失衡的系统注入了校准液,额头渗出汗时,窗外的雨声似乎都轻了些。
第二天推门,孟加拉籍厨师偌德正在厨房生火,见我脸色差,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比划着“热水”“姜茶”,拉着我往灶台走。他黝黑的手握着粗陶壶,倒出的姜茶冒着热气,辛香混着炭火的暖,在掌心烫出一片热流。那一刻突然懂了:我们总说设备运行要守参数,其实身体也一样;就像项目推进不能靠单打独斗,人与人的扶持,本就是系统里最关键的“安全阀”。
雨季还在继续,宿舍墙上那片该挂热水器的空白,倒成了最醒目的“基准线”。它提醒我们,建设从不是等条件完备才开始,而是带着务实的智慧,在现有的刻度上画出最好的线。厨房的水壶总在“咕嘟”作响,蒸汽袅袅升起,像装置区永不熄灭的焊花,也像中外同事眼里共通的光——偌德教我辨认当地的草药,我教他说简单的中文,虽然语言不通,可递过一杯热水时的眼神,比任何翻译都清晰。
后来再洗冷水澡,不再想着“对抗”。水流冲下来时,能清晰感到皮肤先绷紧再舒展,像盐粒在卤水里慢慢沉淀。这不是妥协,是懂得了:真正的坚韧,是像蒸发结晶系统那样,在变化中找平衡——高温时借势蒸腾,雨季时蓄力沉淀,更要在需要时,坦然接住伙伴递来的暖意。
如今盐田上的蒸发还在继续,卤水在精密调控下慢慢浓缩,终会结晶出洁白的盐。我们这群来自东方的建设者,也在这片土地上经历着自己的“蒸发”与“结晶”:把思乡的涩、环境的难,蒸发成攻坚克难的勇;让专业的精、协作的暖,结晶成项目推进的实,更结晶出跨越国界的情谊。
这便是吉大港教给我们的刻度:它刻在盐田的晨光里,写在雨雾的工棚上,藏在那杯共饮的姜茶中——告诉我们,新时代的建设者,既要像盐晶般纯粹坚守,也要像蒸发过程般包容应变,在与世界的相拥中,写就属于中国的担当与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