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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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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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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畔的朱砂客

初抵孟加拉国,窗棂总被一种怯生生的叩击唤醒。“笃笃,笃笃”,轻得像睫毛扫过梦境,却又执着如钟摆,在晨昏里重复着隐秘的邀约。抬眼时,常撞见一只红头小鸟,正栖在窗框的阴影里。它头顶那撮朱砂色羽毛,不是静止的红,是一滴刚从丹砂砚里溅出的滚烫汁液,坠在灰褐绒羽间,带着灼人的活气。细爪在玻璃上划出几不可闻的痒,黑豆眼警惕地瞥向屋内 —— 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犹豫是否该推门而入。转瞬,它便被无形的线牵走,扑棱棱没入窗外那片浓绿,绿得能拧出汁液来。

日复一日,它来如轻烟,去似流萤。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却渐渐听懂了那叩击:不是惊扰,是试探。异乡的寂寥原是一层薄冰,被这小小的喙,啄出了细密的纹。

潮痕与浮桥

日子在鸟声与窗影里漫漶,像案头未干的墨。那日午后,我刚在《月潮》的稿纸上写下 “浪尖托着碎银”,抬头便撞见办公室外的天,沉得像块浸了水的铅。空气稠得化不开,粘在皮肤上,带着雨前特有的腥甜。忽然,远处传来轰鸣,不是雷声,是大地在翻身 —— 百年不遇的潮汐正从河道漫溢,黄浊的水舌舔过沥青路,吞掉车轮碾出的辙痕,转眼就漫到了楼下。

我站在门内,看熟悉的世界化作一片泽国。稿纸上的 “浪” 活了过来,漫过笔尖,漫过鞋底,把归途泡成了模糊的晕。正怔忡时,水影里钻出三个赤足的孩子,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的泥点像星星。每人怀里搂着几块红砖,笑得比阳光还亮 —— 仿佛眼前的汪洋不是灾难,是他们刚挖好的池塘。领头的男孩蹲下身,屏住气,把砖一块接一块抛进水里。“噗通,噗通”,砖块在浊流里站定,露出窄窄的顶,竟真的搭出一条摇晃的路。“这边!” 他们朝我招手,笑容上还挂着水珠。

我踩着砖面,冰凉的水漫过脚踝,脚下的砖却稳得惊人。孩子们早踩着水花跑远了,笑声落在水里,溅起的光比碎银还亮。那座砖桥,原是给孤独搭的渡。

远古的回眸

雨歇时,晨光里浮着草木的腥气,像大地刚睁开眼。下楼时,转过楼角,猛地撞见那庞然物 —— 一条两米长的巨蜥,正趴在浅水洼边。它的鳞甲是暗褐色的,蒙着水汽,像披了件从侏罗纪穿来的铠甲,每片鳞上都刻着时光的纹路。尾巴拖在泥里,挪动时带着滞重的节奏,仿佛每一步都要从地心扯出些什么。

我僵在原地,不敢呼吸。它却缓缓侧过头,那颗覆着角质的头颅转得极慢,像生锈的合页。眼睛是两道细缝,深不见底,望过来时,没有好奇,没有警惕,只有一种与恒河三角洲共生了亿万年的漠然。那目光扫过我,像扫过一块石头、一株草,然后继续向前爬。腹鳞擦过水泥地,沙沙声里,泥地上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痕,像大地的掌纹。最终,它没入野草丛,那片草晃了晃,便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翎羽与鳞甲的回响

望着那片仍在轻颤的草,忽然懂了。朱砂客的 “笃笃” 声,此刻在耳边格外清晰 —— 原来它每日的拜访,从不是偶然。那小小的喙,正用最温柔的力气,为异乡人的孤独搭一座桥,比砖桥更轻,却更坚韧。

巨蜥的爬痕还在心头沉荡,像大地的心跳。而那抹朱砂红,又清晰地立在窗上了。“笃笃,笃笃”,敲在玻璃上,像在说:别怕,你看,这土地上,从来都有相遇的痕迹。

潮汐会漫过路径,异乡的路会漫长得让人茫然。但总有一些碎片在暗处闪光:鸟喙的叩击,是生命在打招呼;孩童的砖,是善意在铺路;巨蜥的爬痕,是大地在说 “我记得”。它们都在讲同一个道理:所谓陌生,不过是还没来得及相认的温柔。

那红头小鸟又飞来了,这次没有立刻飞走。它歪着头,黑豆眼望进屋里,头顶的朱砂在晨光里亮得发烫。我忽然想,或许该给它起个名字,就叫 “归客”—— 在这片接纳了我的土地上,它和我,都是被温柔接住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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