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这远渡重洋的信使,又一次如期叩响了临海的窗扉。清辉如练,漫过珊瑚砌就的矮墙,无声地铺满了阶前。我倚着那被海风浸染得微咸的木栏,独自徘徊。月影便悄然相随,在脚下延伸出一条明明暗暗、通往记忆深处的路径。孟加拉湾的秋风裹挟着湿润的咸腥,带来薄薄的凉意,轻袭衣袂。衣襟翻动间,身畔却仿佛萦绕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虚空——是她离去时,未曾带走、亦或是故意遗落于此的最后一点暖意?阶石沁凉,我却恍如踏在无形的虚路之上,足下所触,并非坚硬的地面,而是心上那道自她离去后便再难愈合的幽深缝隙。
那晚她附耳的轻语,气息如兰,至今仍如浮在心尖的一缕游丝,袅袅不散;发梢垂落时柔美的弧线,也仿佛悬于眼前咫尺,挥之难去。俯身,从潮湿的石缝间拾起一朵被海风摧折的半枯玉簪花,花瓣微蜷,色泽黯淡。指腹摩挲间,眼前骤然浮现她青丝如瀑、斜簪素蕊的清丽模样。花在指间无声地揉碎了,零落的花瓣随风飘坠,沉入阶下浓重的月影里,像极了她转身时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人已杳然,唯余这吉大港上空的月华,如巨大无匹的银练,默然铺展于海天之间,仿佛专为映照这无垠的失落——它冷眼旁观我的寻觅,洞悉我的徒劳,于是那清光便愈发亮得凛冽,刺骨锥心,灼痛我因寻而不得早已干涸的双眼。
月轮,这亘古的圆镜,高悬于吉大港的夜空。海风拂过庭前棕榈宽大的叶片,沙沙作响,更衬得周遭寂静。我伫立阶上,恍然彻悟:原来我们之间,永远悬着这样一轮圆满却冰冷的明月。它无情地映照着物理的咫尺——仿佛她仍在呼吸可闻的方寸之内;却又精确地丈量着心魂的天涯——那是我穷尽目力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月影随着夜深渐渐拉长、变形,将我的孤寂也拉伸得愈发深广沉郁。夜阑更深,海雾渐起,月光却穿透薄霭,亮得更加纯粹、更加清寒。阶前凝结起一层薄薄的霜华,冷意无声地漫漶开来,侵肌透骨,直抵心房深处。我伸手去触碰那月下的寒霜,指尖瞬间传来冰彻的刺痛。而就在这刺骨的寒凉中,心头却顽固地浮起她耳畔温软气息的微颤——那缕曾令人心旌摇曳的暖意,如今竟被这异国的月光彻底冻结、封存于心室最深处,凝成一道永难消融的、晶莹而锐利的冰痕。
月光像无声的海潮,漫溢流淌,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我孤立石阶,顿觉自身如浮于一片由纯粹冷光汇成的无边之海。恍惚间,这清冷的月辉竟又似融进了往昔她衣襟上浮动的、那特有的混合着茉莉与海盐的芬芳,如渺渺轻烟,缭绕身畔。晚风掠过庭园,玉簪花丛簌簌轻响,那声音清冽又带着奇异的温柔,宛如她曾在耳畔的低语,带着蜜糖般的微颤,轻轻缠绕心尖;然而这低语终究被风揉碎、卷散,飘向吉大港灯火稀疏的远方——如夜露坠入深不可测的孟加拉湾,消散得无影无踪,徒留我对着虚空,久久屏息凝听那已然逝去的回响。
终于,月轮开始西沉,边缘悄然融入海平面之上的暗影。那隐没的轨迹,与她当日杳然远去的身影何其相似?然而,黑夜的降临并未能湮灭所有光明的印记。月缺之后必有月圆,正如这思念的潮汐,亦在这圆缺流转间,永无止息地拍打着心岸。
脚下的月影随波光轻轻摇曳。我凝望着它,如同解读一封来自天外的密函,终有所悟:这遍洒吉大港的月光,原是一封封永无投递之处的痴情书笺,在无法逾越的星河两岸间徒劳地往复穿梭。它沉默无言,却以最精准的刻度,丈量着思念的半径——从她可能驻足的他乡窗棂,迢迢万里铺展到我的阶前;又从我的足下,沿着那条虚幻的光路,延伸回那不可知的彼岸。这清光如尺,残酷地标定出彼此之间既近在呼吸又远隔重洋的真相:仿佛伸手可及她的衣角,却又分明比眼前这浩瀚的孟加拉湾更加宽阔无垠。
我们之间,永远悬着一轮圆满的缺憾。它一面映照着触手可及的幻影,一面却丈量着永难跨越的天涯。 月光如流,非但未能涤淡思念的浓度,反而将无形的距离一寸寸漂染得愈加清晰、锐利。这清冷的光尺,最终量度出的,是那不可逾越的边界——原来所谓天涯,并非万水千山的阻隔,而是心魂深处,连这普照尘寰的月光也无法照亮、无法抵达的永恒暗域。
阶下的玉簪花在咸湿的海风里又轻轻摇曳,花影婆娑,似在颔首,又似无声的嗟叹。月光是液态的、无情的时光,在它悄然不息的流淌中,我们被永远地隔在了光阴的两岸。它让最亲近的人成为彼此视野中最近、最亮的星辰,却也是宇宙间永远无法靠近、只能遥望的孤悬天体。
原来思念,是月光下无垠的跋涉。这清冷的光辉不仅映照孤独,更在无声地测绘、标记:它一寸寸地标刻出我们之间那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永恒罅隙。这罅隙,比横亘眼前的孟加拉湾更辽阔,比流逝的时光更悠长——恰如此刻阶前这遍地的霜华,纵然铺满海港,也永难抵达,她窗棂之下,那一方微光。
2025年8月9日夜,吉大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