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大港的日落从不辜负期待。每当黄昏将至,咸涩的海风总先于夕阳掠过盐田的钢架。这时我便放下图纸,沿着阶梯登上项目区天台——这是我来孟加拉援建五个多月后,为自己立下的无声仪式:等候飞鸟。
初时只为排遣异乡的孤寂。初抵吉大港时,潮湿的热风裹挟着陌生语言扑面而来,工地的钢筋水泥与故乡的青瓦白墙相隔万里。唯有这黄昏时分的天台,能让我暂得喘息。混凝土栏杆被夕阳烘得温热,掌心贴上去能感受到细微的灼热。晚风从孟加拉湾深处涌来,混杂着卤水的咸腥、晒热的水泥气息和远处红树林的湿意,吹得额前碎发粘在皮肤上,却也拂去了白日的尘嚣。
就在此时,飞鸟来了。先是红树林梢头惊起三两黑点,旋即簌簌地铺展成阵。起初只是零星几只,翅膀利落地划破天空,继而越来越多,成百上千地聚成流动的墨色,顺着风势掠过蒸发罐,向远方的海湾飞去。我至今不知它们的名讳,体型虽不硕大,展翅时却自带一股决绝的气魄。它们从不散乱,时而列作锋利的箭镞刺穿霞光,时而聚成椭圆环绕银白盐罐盘旋,仿佛在审视这片被人类改造的土地,而后又毫不犹豫地继续征程。它们飞越墨绿的红树林顶,掠过泛着金属冷光的设备,越过工人踩出的土径,从容得仿佛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最动人的莫过于掠过水面的刹那。储罐里的卤水被夕阳染作胭脂色,沿着罐壁刻度轻轻晃动,与天边熔金般的晚霞、海湾翻涌的赤浪连成浩瀚的暖红色海洋。鸟群斜斜切入这片红幕,翅尖偶尔轻点水面,“嗒”地溅起细碎水花。最后一缕斜晖吻上羽翼,被振翅的动作揉碎成万千金粉,洒在咸涩的水面上漾成粼粼光斑。数次我望得出神,竟忘了拭去被风吹湿的眼角——那既是乡愁,也是被天地壮阔击中的悸动。
天台上渐渐聚起人影。收工的工人们握着沾满盐晶的手套,端着搪瓷茶缸,默然倚栏凝望。他们黝黑的脸庞蒙着薄盐,神情难辨,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鸟群直至海天交界处。钳工老周来自云南山区,总指着飞鸟远去的方向喃喃:“说不定它们正往缅甸老挝飞,快要到咱们老家了。”机械技术员小李低头摩挲手机屏上妻儿的照片,目光却随鸟群飘向远方,仿佛要望穿孟加拉湾的波涛,直抵河南乡间的田埂。无人言语,唯有晚风与盐罐的嗡鸣在回荡,但那份共享的沉默里流淌着相通的乡愁——我们与这些飞鸟,都在向着远方眺望。
夕阳终于没入海湾。最后一束光从云隙刺出,如金剑斜插盐场,将蒸发罐的影子拉得修长,直抵红树林边缘。鸟群早已消失,只剩零星掉队者焦急啼叫着追赶同伴,很快湮没在暮色里。
天台栏杆余温尚存,我忽然惊觉某种奇妙的对称:我们凭栏观鸟,飞鸟或许也在振翅间瞥见人类剪影;我们借羽翼寄托乡愁,它们或许也将我们化作这片临时土地的路标。正如盐田需要夕阳镀金,人类离不开自然馈赠,我们与飞鸟、与盐场,本就是彼此风景中的片段,在永恒时光里共守着短暂却珍贵的黄昏。
暮色渐浓,盐场轮廓模糊成片,红树林化作深邃剪影。工人们拍拍我的肩陆续离去,脚步声夹杂方言道别消散在楼梯口。我独自伫立片刻,望最后一丝霞光褪离天际,盐罐融进夜色,心中涌起难言的震撼。
原来在这红绿交织的异国土地,飞鸟、落日与劳作的人们,早已缔结沉默的契约。飞鸟认盐罐为航标,工人视晚霞作乡讯,而我在这黄昏天台终于读懂天地间最朴素的共生——我们都是过客,却在相遇的瞬间交换了温度。
晚风渐凉,我转身下楼。身后天台重归寂静,静候明日夕阳,再迎归巢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