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时,父亲在我行囊深处塞了一包故乡的土。“异乡的水太生,用这个泡茶,就不会水土不服了。”他说得郑重,我听得含笑,只当是老辈人固执的温情。直到抵达孟加拉第一个清晨,窗外异国的晨雾与蝉鸣交织成陌生的网,我鬼使神差地取出那包土,捻一撮投入滚水。茶香混着泥土特有的清腥袅袅升起时,我在笔记本上郑重写下——《山河记得》。
四载风霜淬肝胆,千条管线绣山河。在孟加拉的工程营地,凌晨四点的天光总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电焊工老陈站在四十米高的塔架上,焊枪轻抬,蓝色火花如星子坠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晕开深色的印记。“等工程完了,一定要带女儿来看看。”他抹了把汗,眼睛亮得惊人,“让她知道,爸爸不是简单地在国外打工,是在这里,一针一线地绣一幅很大很大的画。”
这样的画面,是我在这片土地上最熟悉的风景。那些被焊花灼出印记的手掌,那些扛钢管磨出厚茧的肩膀,在晨光里泛着青铜般的光泽——比任何勋章都更动人。功名从来抵不过星月流转,但这些铁骨铮铮的人们,硬是把寻常的日子过成了铿锵的歌。这山河该记得的,从来不是图纸上冰冷的数字,而是每一个无名的匠人,如何用最粗糙的工具,把时光一寸寸刻进时代的筋骨里。
就在这时,那只红头小鸟来了。
它总在清晨叩响我的窗,笃笃笃,轻得像故人怕惊扰好梦的敲门声。起初我以为它误将玻璃认作天空,后来才发现,它总选在我伏案写稿时前来——我握笔的手一顿,它的叩击声便停;待我继续书写,那声音又轻轻响起。当地同事说,这是孟加拉的“心信使”,是专门送来慰藉的幸运鸟。
这样的晨间对话持续了整整两周。直到某个清晨,我推开窗,将父亲给的故乡土捻了一撮放在窗台。小鸟轻盈落下,低头啄了几粒,振翅而去,再未回头。望着它消失的方向,我忽然明白:它大抵是读懂了我深夜写稿时的孤独,特意来完成这场无声的交接——把故乡的暖意,从那些微小的土粒里,稳稳递进我心里。
更奇的缘分,发生在写完《月潮》的那个午后。
我独自在临河的办公室整理诗稿,纸上的句子还带着墨水的温度:“整夜,我在你空椅的轮廓漂浮”、“思念是盘旋的群鸟”、“蓄满八月的潮汐”。刚放下笔,窗外忽然传来哗然水声——浑浊的河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漫过岸边的野草,涌向我们平日散步的栈道。
“是百年不遇的大潮!快走!”当地人慌张地冲进来呼喊。我却看着漫过堤岸的潮水笑了。同事们以为我吓傻了,只有我知道,我想起了《月潮》里的那句:“唯有这缺席,被反复打磨成盈满的容器。”
这潮水来得太巧,巧得像天地在与我唱和。后来查阅资料才知,孟加拉湾的潮汐本就狂放,遇上特定天文条件便会酿成奇观。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为什么偏偏在我写完那首诗之后?
直到一位老工程师说:“当你真正把心交给一片土地,土地就会开始与你对话。”我才豁然开朗——那只叩窗的小鸟,是山河派来的信使;这场不期而至的潮汐,是月亮收到诗稿后的回音。它们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真相:在这片看似陌生的土地上,你从不孤独。
山河记得的,从来不止铁塔与管线,还有每一个游子望月时眼底藏着的乡思;万物懂的,也不止风与雨的节奏,还有每一颗在异乡依然滚烫的心。
就像我工装口袋里始终装着的两样东西:一包渐渐变少的故乡土,一本越写越厚的异乡诗。土粒慢慢渗进纸页的纹路,诗行渐渐染上泥土的气息。到最后,它们都化成了同一种东西——是我对这片土地日渐深厚的眷恋,也是这片土地默默接纳我的证明。
此刻窗外又响起鸟鸣,不是那只红头小鸟,是成群的雨燕正掠过塔吊。它们翅膀上沾着晚霞的金辉,掠过钢管时的姿态,像极了我诗里写过的那句:“塔顶盘旋的燕群衔着朝霞”。
我忽然彻悟:当你的心跳与大地的脉搏共振,诗意就不再是笔记本里的私人低语,而是风、是鸟、是潮水、是山河万物一起唱响的和声。
山河记得,记得每一个用生命“绣”它的匠人;万物有灵,懂得每一颗在异乡依然饱满的心。而我们,既是这壮阔画卷的创作者,也是画卷里最动人的一笔——被岁月淬炼过,被星月照耀过,被每一片我们深情建设过的土地,永远铭记。
在这条通向世界的道路上,我们带着中国的匠心远去,携着共建共赢的信念前行。每一滴汗水都汇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海洋,每一次坚守都在异国他乡书写着友谊的诗篇。这,就是我们这一代建设者的担当与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