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也有安全感

“又去整废木，可怜若干树。昔年栋梁材，今秋遭淫雨。硬木落尘埃，软木多败腐。中有老街门，乃我舅援助。闭户保平安，启扉迎清旭。辗转六十载，风雨阅无数。安知返林下，何堪归去赋。竟有老扁担，犹为囫囵物。祖父善稼穑，肩负禾黍谷。传递与我爹，耕读为赓续。非常传家宝，我家最文物。”

这是我写的一段打油诗，放在开头毫无违和感。乡村生活嘛，就是这样一草一木，鸡毛蒜皮，其中氤氲着烟火气息和生命温度。

一个背依院墙搭建、八九平米的小厦（棚）子，装着八九十年的物件。有传承几代的传统直棂窗户、门扇、扁担、箢篼，有爹娘四十年来数次翻修房屋留下的木头与工具，也有二十多年前他们大孙女用过的婴儿推车。

厦子是二〇〇七年盖的，二〇一八年院子里养过鹅鸭，厦子里住着狗子，狗子守着家禽，那时厦子还没漏雨。一九年开始，爹娘长期不在老家住，烟火气让与烟霞气，厦子北半部红瓦下的油毡纸和草泥笆退化破损，瓦片下陷，漏雨了。

五六年来，漏了多少雨，才能把一大堆木头特别是木质紧实的槐树烂掉半拉，还有夹在其中的古典街门，腐朽得面目全非触目惊心。南半部多加了炕上用过的人造革席面和竹篾，挡住二十秋风雨，我才得以抢救发掘了上面说的传家宝。功不唐捐啊。

之前每次回村，来去匆匆，难以深入这个角落。望望那里丛生的香椿树苗和蹿高的野榆树，想象野生小动物自由进出厦子，觉得那里飘荡着神秘又不安的气息。这次拆除时我仔细留意，并未发现长尾巴小神物的下榻痕迹。

往外扒拉成堆的旧木头，需要很大的耐心和体力，尤其要克服某些心理不适。灰尘不算问题，春天的时候我已与之和解。蜘蛛网也不是大问题，这也是一种web。需要勇气面对的是腐烂，确切说是腐烂气息。木头那么重要的东西，腐烂后竟如此重口，附着力还很强。我想那一定不是树木本身的味道，那是虫子们的，虫子也不容易，奉命分解木质，活也不轻，忍了吧。

两天里，我用二齿钩把所有木头拉出来，晾晒。今年秋季雨成灾，乡亲们在抓紧晒玉米棒子，我也抓紧晒木头棒子。有一种黑白相间的马陆虫，被阳光逐出，似乎无家可归。有一天下雨，我盖上长长的薄膜，爹娘曾用它遮粮，我用它遮梁。这些木头，与阳光久违了，它们一定渴望重见天日。

上百根木头吧，我逐一交流甄别。那些厚实且直溜的，还是留着，万一再作栋梁呢，至少是顶门棍或者打狗棍。反之也留着，不过要截段，用作木柴。刚入手的电锯很上手，激情切割的过程很治愈，有点迎刃而解势如破竹。不过飞溅的锯末飞进鞋袜，刺闹得很不治愈。就这样截断了四五十根非栋梁之材，成为热炕头之上乘材料。

腾空厦子，拆下棚瓦，我买了透明塑料瓦，然后做出一个疑似错误的动议，缩小厦子，长度由四米改为三米。原厦子是两间，中有纵梁间隔并连接两侧檩条，北半部檩条亦朽坏，撤去，南半部超长的檩条截去小段。结果重垒北墙时，差了这一小段，檩条无法搭上来，上面塑瓦只能另找一根孤木固定。拙了。

原厦子铺的陶瓦很沉，所以也用很沉的废枕木做大梁。我偶然发现支撑大梁的外侧墙垛出了明患，最上面的水泥块裂了。这样的水泥块在高密农家建房很常见，空心的，没有钢筋，劣质水泥，没钱买砖，只好用它。年头久了，不碰则已一碰就散，典型豆腐渣。多么可怕，大厦将倾，旋即找来一根槐木柱子，整理后顶起大梁，真是顶梁柱。塞入柱子之前，我要肩扛枕木，一声呐喊，我爹瞬间安顿好柱子，我才不当人肉柱子。

我爹迅速垒墙垛，用砖头，实心真砖头，非是专家的砖。垒墙不用水泥，用大泥，就地掘坑灌水和泥。建的不是重要房舍，用大泥一来省钱，二来砖头以后能重复利用，抹上水泥就废了。我爹挥舞着甩子抹泥砌墙，敲敲打打板板正正。我照旧为八旬大工做五旬小工，一是搬砖，到处踅摸整砖或半头砖，最沉的是水泥块，还要轻拿轻放，不要被年老体弱的豆腐砖碰瓷。二是和稀泥，这个倒是学会了，在水和土之间搅和，找个合适粘度。

鼓捣来鼓捣去，支撑大梁另一端的豆腐块也裂了。我故伎重演，又一声断喝，换上顶梁柱。再次重复搬砖、和泥、垒墙垛。两番豆腐渣下来，我瞅着第三个水泥块墙垛犯了疑忌，那上面放着过木，它处在整个棚顶斜面力学托举点，而它下面也是一摞豆腐块。好在没裂，实在垒够了墙，就让第一根柱子扎根此处，做了永久擎天柱。

铺塑料瓦比铺陶瓦简单多了，它只有四片，而不是二百四十片。扣上，叠上，码齐，简单。不太简单的是固定，需飞檐走壁，蹑手蹑脚，轻踩檩条，用电钻打钉子，用陶瓦覆压墙头遮住瓦缝。在两米多高墙上行走，偶尔不爽，自拍压惊。

新厦子码好了，约五点六平米。邻家玉米棒子都收了，咱木头棒子也差不多了，收。砖头少不得，也了不得，垒墙垛，铺地面，还要做支架，把栋梁之材架起来保持干燥，也要把柴火之材架起来。柴火之材不老少，我推了十来小推车，码了嗨嗨一个劈柴垛。

小小一个柴棚，我和爹断断续续干了俩礼拜。木头是材也是财，不可慢待。我爹说当年大集体时很穷，过年时祖父拆了房门，换点年货，想来心酸。祖居土屋尺寸也不大，这次发掘的一货当门或房门不过一米七高，进出恐要低头。这个小厦子套内长二米四，宽二米三，背墙高一米八五，门口高一米五，进出时谦卑一些，在里面谦虚一些，可矣。

小棚再小也是屋，不要漏雨，不要倒塌。前日小朋友们来家，进去棚子，好奇地看，小屋也有安全感。我和爹忙活时，北风大作，断枝砰砰敲顶，是屋顶不是头顶。偶尔抬头看到阳光瓦上栖息的多彩落叶，是不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