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死亡是件不寻常之事。它意味着人生的结束,不论你的身价有多高,也不论你在干多么重要的人生大事,它都能让你的人生戛然而止,让你所干之事半途而废。死亡有很大的不确定性,随时随地都有发生的可能,而且死亡来得特别武断,一旦来临,你只能无条件地接受。所以,谁都惧怕死亡,却不可避免。这样,死亡就成为一种强制性的人生威胁,世间也就有了死亡恐惧症。死亡恐惧症几乎人人有之,只是程度不同、症状不同。最为普遍的症状是心理上的惧怕,这在少年儿童时期最为多见。我在小时候就特别恐惧死亡,冥想死亡带来的无奈和不可理解,心里紧张得不知如何化解。而且,我一到晚上,就提心吊胆地想那些死亡恐惧之事。这样,我就不敢上厕所、不敢进没开灯的屋子、不敢到院子的暗处活动了。以致一个人什么事也不敢办了,我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了死亡的毛骨悚然滋味。
那时,我在老家闫村(位于晋中一个距县城五十里的村庄)生活。有一天,一位邻居突然死了。此人是个单生汉,就住在隔壁院子的南房里,经一条狭窄的过道与我家的院子相连,他的住房与我家只有两米远,只是房门开在了另一个院子中。此人的死讯传来,当即就让我很惊讶:昨天此人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就变成一具僵尸了!死亡来得这么急促、这么直接,离我又这么近,让我想都不敢想。这就如同温柔环境中,一块巨石突然从天而降,覆盖了我的全部视野一样,让我感受到了巨大压抑。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让我无法想象、惊恐万状。此后的日子里,我开始琢磨死亡的含义:人一旦死去,世间就再也没有了他,以后的日子就没了他的份,这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知觉、听觉、视觉等感觉自然也就通通消失。一想到此,我就生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奈,让我有一种惊掉下巴的感觉和不可思议。这就如同在悠闲的漫步中,突然闯进一个巨大而漆黑的空间,感受到绝望的突然袭来,体会到了无助、无奈和无力逃脱。这种特殊的感觉,使我无法平静,更无力去抗拒。这时我的心绷得紧巴巴的,就像唐僧开念紧箍咒前的孙行者,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紧张感。
我对死亡的恐惧感持续升温,向着纵深方向驰骋。我冥想着那些相关死亡之事,联想着死亡带来的种种难堪:难道我也会死吗?若我真的死了,还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吗?还能感受到以后的日子吗?还能得知别人在议论我吗?还有人在联系我吗?在死亡的面前,人就这样地无奈。我越想这些事,心里越麻烦,就如同解剖尸体一样,被形象化了的死亡恐惧“体块”被一件件呈在我的眼前,让我感受到一种特别逼真的恐惧。这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步步向我逼近。此时的我仿佛也被别人被当成了死者,似乎也没了知觉,没了时间和空间,成为一具可怕的僵尸。死亡恐惧渐渐覆盖了我的全部思维,我迅速打开我的幻想之门。我的思维在爱屋及乌地向四面八方触探,漫无目的地搜寻着那些相关死亡之事。死亡恐惧顿时延伸到我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孳生出一些奇葩而敏感的刺激来:我似乎感受到了有人在为我致悼词:你从此将与世长辞,没了感觉、知觉、视觉、味觉、听觉等各种生命迹象,没了理想、信念、成功等精神向往,没了亲人们的一路陪伴,成为迷信传说中的孤魂野鬼。紧接着,家人们无奈地去为我送终:打发、做七、供献、过百天、做周年、上坟等等后事。此时的我,脑海里跳出一些自己不爱听却与死亡相关的专用词来,如千古、永别、与世长辞、阴阳两隔等等带有“死味”的词语,让我既难受又恐惧。
我对死亡的恐惧,虽然这时很强烈,但毕竟是一种日常的恐惧,随着我的冥想深入,我对死亡的恐惧渐渐向宽旷、纵深方向伸展。此时此刻,我想到了自己将来的死,想到了父母、哥哥等至亲将来的死,顿时就陷入了极度恐惧中,并联想到一种特别恐惧的自我表达:我就像总结自己的一生一样,开始幻想自己进入冥界,在那里尽情地想像。我生前的行为就像放电影一样从我的脑海中掠过,就如同传说中的那样神奇。随后,我又幻化出地狱中的各种恐怖情景,幻化出骇人听闻的冥界刑罚:喝迷魂汤、过奈何桥、被锯开身体、丢进熊熊燃烧的烈火中等等。我的思维被死亡恐惧纷纷包围着,痛苦地体味这阴间的无助、孤独、不耐烦。我幻想自己也在阴间受刑,体验那种撕心裂肺的难受,窝在心里的恐惧迅速放大,并一股脑儿地迸发出来。在痛苦的煎熬中,我像陷入泥潭一样,吓得瑟瑟发抖,却总是无法摆脱。死亡恐惧感在我的心中持续地发酵,并扩散向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我鱼贯感受着这逼真的死亡恐惧,生发出了生不如死的感觉。在童年时期,最让我提心吊胆的是单独面对死亡恐惧。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被丢在了家中。此时的我突然又想到了死亡恐惧,并联想到各式各样的鬼,心里顿时慌乱起来。随着天空的渐渐变黑,我的恐慌更加严重起来。慌乱中,我打开了家里的那盏小灯,试图用光线消除我心中的恐惧。可那盏小灯灯光昏暗,就像鬼火在摇曳,我的心也随之摇曳着。我的身体像被一个巨大的魔爪牢牢抓着,连动一下都感到特别恐惧和吃力。我的身体就像僵尸一样硬挺着,连做小动作都很困难。突然间,我听得小窗的窗纸“嘭”地响了一声,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什么东西碰响了。我的心旋即就又想到了鬼,心里紧张到了极点,生怕从小窗中突然冒出个鬼来,向着我张牙舞爪。我的身体哆嗦着,一阵紧似一阵。我为这逼真的死亡恐惧而惧怕,把身体慢慢龟缩到墙脚,对向正前方,眼睛也直视着前方。我双手比画起与鬼拼命的姿势,好像这样有了墙壁做依靠,就能斗败恶鬼。但我感觉这样还不够保险,便不时地变换进攻姿势,试图以肢体运动化解当下的死亡恐惧。我知道,父母、亲人的归来,才能彻底解除我心中的恐惧。只好这样僵持着。此时此刻,我似乎只有等待父母和亲人的归来了,再无他法为我壮胆、护卫,以彻底消除我心中的恐惧。可我也对邻居、朋友痴心妄想,期待着他们的突然到访,尽管这样的机遇近乎为零,我也要幻想着他们的到来,以满足我不再孤零零地面对死亡恐惧。然而,幻想毕竟是幻想,这些盼望全都白搭了,我依旧恐惧着。随着时间的延续,父母、亲人终于归来,我对死亡的恐惧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死亡的恐惧一个接着一个。一天,一位邻居突然死了,是患肝癌死的,死时只有四十多岁。邻居的儿子和我都在本村的小学校里读书,于是,这种死亡恐惧感对我就有特别临近之感。那时,老家的村民都这样理解死亡恐惧:死者灵魂像生前一样,死在青壮年的人,死亡恐惧感最强悍。这位死者,生前长得五大三粗,就是这种类型。邻居死亡后的那几天,我和大哥在同一个房间睡。房间有个小窗,正对着一条黑黢黢的过道,过道中阴风惨惨,小窗常发出古怪响声。我害怕的时候,常无意地望向小窗,担心从小窗中钻出鬼来。这天,到了半夜11点左右,门外突然传来沙沙的响声,声音时快时慢、时有时无,就像有人围着我们的房间散步。我们开始警觉起来,对号入座地怀疑到那个刚刚死去的邻居。我们越想越害怕,以致紧张到无胆入睡。于是,我们约定拿上火柱、火钩等灶具,同时冲出房门驱鬼。可当我们鼓足勇气冲出房门时,外面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我们整夜里都是战战兢兢,睡得特难受。幸亏那天是两个人睡,若我单独睡,非被吓尿不可。若干天之后,在清扫房间时,我们居然发现那个正对着通道的小窗,风一吹就会发出类似散步的声音,我们那天听到的声音并不是什么鬼魂散步。
过一段时间后,村里又死了一个人,是被煤烟熏死的(一氧化碳中毒)。此人生前曾和大哥在公社农机站上班,晚上就睡单位宿舍。公社农机站就在学校旁边,我对此人的死感觉特现实。我听大哥说,工友们都在议论死者,说他死前的半夜里出门小便,居然听到鬼叫。鬼的叫声特别尖厉。我一听这个奇葩的故事,就心惊肉跳、失惊打怪。我在打发死者期间,还听到不一桩奇事,说死者的嫂嫂火焰低(在我们老家,火焰低是指对鬼的威慑力低),在办丧事时,竟跟上了死者的鬼魂,说话变成了地地道道的男音,其声音和动作变得与死者一般无二。不过,我总感觉这是一种讹传,因为到底有没有鬼?在民间并无定论。跟鬼,有可能是临时患上了精神病,患者是刻意模仿死者的说话和动作。此后不久,我还听小学同学议论过一次死者,说得特别恐惧。他们称,有人在后半夜,看到村边通往象峪河河谷地的大坡上搭着一个棚子,棚子一面对着大坡,一面对着大街,闪着特别恐惧的蓝光。死者在棚子里整理物件,据说是要将这些物件送到坟地。片刻后,死者就带着这些物件下坡了。死者的鬼魂一走,棚子就随之消失了。我觉得这是多事人编出的谣言,若是这等恐怖的画面,谁敢去观看呢?而且谁又能得知死者的意图是将物件送往坟地呢?但是,我听后,仍然是特别恐惧,那几天的晚上,我根本就不敢单独行动。但有父母和至亲们的陪伴,有以家庭整体应对死亡恐惧的合力操作,这才使我对这些讹传不再过分惧怕,让我的童年得以安然度过。这就是亲情的力量。 我在幼年时期与亲人的感情,在应对死亡恐惧中得以加深,养成了与亲情共同应对的习惯,这种习惯被延续了下来。但我成人之后,这种亲情共同应对死亡恐惧的习惯,在成年之后,那种心理恐惧渐渐消失,变成了形式化的摆设。亲情共同应对死亡恐惧变成了一种精神合力。这种精神合力让我在应对死亡恐惧时信心满满,让我在精神上受到了亲情的真诚鼓励,不再有一个人孤军奋战死亡恐惧的感觉,应对效率得到了很大的提高。这样,我在成年时期应对死亡恐惧,就成为了一种精神上对亲情的依赖。因此,我惧怕家庭成员死亡而导致自己的孤单。这样,我在应对死亡恐惧上,对亲情的精神依赖远比儿童时期的依赖更为强烈。我工作之后,头脑中积累了不少科学知识,懂得了人死不能为鬼的道理,从内心上彻底否定了死亡恐惧中的封建迷信成分。那时,我正处于青年时期,逆反心理很重,对那些民间丧事活动都厌恶起来,就因其掺杂了一些封建迷信因素。结果就被我完全否定。于是,我视封建迷信为大敌,并试图与其斗争到底,对那些民间流传的鬼故事就特别反对,甚至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于是,我将上坟祭奠、办丧事等民间活动,都归入封建迷信之列,在处理这些事件时,就显得特别生硬和极端,以致出现了在语言上的刀兵相见。我从此也不再上坟。那时的我,被固执的性格所害,抵制死亡恐惧走向了极端,不愿接触和死亡沾边之事,对丧事操作忌讳起来。就如同因噎废食一样,把那些优良传统的核心内容都舍去了。我这种因小失大的操作,影响了优良传统的传承。那时的我,最不愿意上白社宴,甚至错误地认为丧宴里的饭菜都沾染了死者的气息,对其莫名其妙地恶心起来。但对我的错误做法,父母、亲人苦口婆心地引导于我,以巨大的包容心督促我参加丧事活动。在亲情的诚心引导下,我都硬着头皮参加了民间丧事活动,虽不那么情愿,却坚持了参与,让我没太过分地坚持自己的错误,减小了对优良传统的错误伤害。随着时间的延续,我渐渐地理解了民间丧事活动的利害,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成熟。就这样,我渐渐地走出了过激操作丧事的泥潭。这是我成长过程中的一大进步,凝结着亲情护卫的巨大作用。这样,我更加惧怕起亲人死亡来,总是担忧亲情护卫的消失。但这种担忧终变成了事实,亲情在精神上共同应对死亡恐惧渐渐被削弱。2012年9月30日下午5时许,一向健康的母亲突发心肌梗死病逝世。在我的童年世界里,母亲特别尊贵。母亲的逝世,让我有一种天塌地陷之感。从此,我永远失去了母亲。我曾经最厌恶、最忌讳的打发、供献、做七、过五七、过周年、上坟祭奠等与丧事活动,轮到了自己的母亲身上。这让我感到特别难受。不仅如此,每逢上班骑行、买菜、散步、观看街景,我总要触景生情,生发出阵阵悲痛来。这都是我在成年时期呈现出来的亲情依赖所致。母亲的逝世,使我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死亡恐惧感,就如同从我身上生硬地掰下一层皮,让我有一种亲情消失的剧痛感出现,感受到了最直接的切肤之痛。随着时间的延续,我在成年时期的死亡恐惧对象,也由童年时的外人转向亲情。这是一种最具现实感的死亡恐惧,这种恐惧第一次直白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感受到与童年的死亡恐惧的大不相同。这也标志着对亲情死亡恐惧的到来。
三年后的2015年11月25日凌晨五点,我的父亲在经历半年鼻饲的煎熬后,也逝世了。这让我想起了许多有关父亲的往事。父亲在临近逝世前,每次更换胃管,都难受得眼睛流泪、五官挪移、变形。几次换胃管,都让我不敢直视,我知道,这是父亲与死亡搏斗,是为延续亲情共同面对死亡恐惧而为。父亲住养老院的时候,有几次与父亲的交流。交流中,父亲对我说出窝在心里的一些实话,让我在父亲逝世前,有幸得知父亲不愿说出的苦。我知道,这都是父亲一生遇到的不幸。父亲的逝世,让我在应对死亡恐惧时,又少了一份依赖和亲情力量。这都是我成年时期感受到的亲人死亡恐惧。
父母的逝世让我亲身体验到亲人死亡的恐惧感。从此,我不再反对上坟等丧事活动了,并认为丧事活动中带有点迷信成分也不碍事是。因为有了这少许的迷信存在,就有了冥界在我精神上的存在。虽是封建迷信,是虚假之事,但我情愿认可这种虚假东西的存在。因为,头脑中有了冥界存在,就能在精神上让死亡变得含蓄、矜持起来,而不被晾晒于科学的直白印证的无情之上,让死者有了死亡的尊严。同时,也让我有了祭奠先人的强烈欲望。这样一来,我就能以假定已故先人都活在天堂里或阴间,我就可以通过祭奠,让已故先人享受到我的祭品。此时此刻,我对丧事的厌恶感早已荡然无存了。在我退休后的第二年,我人生路上又出现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2024年9月25日上午10时许,我的大哥因脑出血突发逝世了。大哥只比我大七岁,和我是同辈人。他的逝世标志着同辈逝世的开启,这让我不得不对自己的死亡产生了危机感。从此,在家庭共同应对死亡恐惧的亲人中,又少了一份力量,亲情共同应对死亡恐惧的护卫合力已越来越弱,这种力量似乎就要崩溃了。
随着亲人的逝世,我所依赖应对死亡恐惧的对象,一次次被无情地减少,每减一次,我都要震惊一次。可这时我在突然间醍醐灌顶,事物的发展都遵循着否定之否定规律,我的死亡恐惧观念已到物极必反之时,已临近涅槃重生的境界了。我把“死亡”这个事已想得通透,从此,我已不再惧怕死亡了。因为人的死亡是必然之事,在有生之年写好自己的人生才最为重要。死亡是标志着人生的终结,但没有那么可怕。这让我想到了那些牺牲了的英雄们,他们在关键的时刻权衡利弊,为自己的信仰和人生观,果断地选择了死亡,他们已经把死亡看得通透。而那些贪生怕死的叛徒,都因一时贪生怕死,毁了自己的人生,毁了自己的名誉,使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生不如死、度日如年,成了畜生。我既然已把死亡已经想得通透,请允许我暂时保留一点封建迷信思想,让我借此暂时相信一次冥界的存在。这样,我在应对死亡恐惧时,就有了已故亲人为我的助力,形成了应对死亡恐惧的强大精神合力。这样,我就能够信心满满地应对死亡恐惧,我就有了视死如归的乐观心理,就能以好的心态为社会发挥余热,释放我最大的善意,演绎出林林总总的美好人生故事。我就可以从容地去赴死,从容地到冥界或天堂与亲人相聚,为写好自己的人生而从容地应对死亡恐惧。
看来,这世间万物,都有适合自己的解决办法和发展规律,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能够演绎出神奇的效果来。这就如同解决死亡恐惧症问题一样,随着所处环境的不断演变,就能让人将死亡想通透,最终抵达涅槃重生的思维境界,从心理上彻底战胜死亡恐惧。这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是:解决问题要始终以积极的心态应对变化,以坚定的耐心去化解遇到的困难。
2025年8月28日完成初稿,9月12日完成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