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我走进村庄。靠公路的第一户大门口旁有一间高大的平房，顺着门口望进去，有个男人在忙乎，我路过门口，屋子里的男人抬一下头，看见了我，微笑着走出来。四十多岁的人像六十岁，一脸皱纹，面皮粗糙，衣服上粘着豆腐渣和水迹，跟我打招呼：“回来了！又是看望父母？”

我回应着，问他：“陈叔你在忙什么？”。

陈海山半转身往屋子里一指，说：“这不是，开个豆腐房。”

哦，有经济头脑，倒是当过村主任，脑袋就是比村民强，知道怎么抓挠钱，我问：“豆腐都卖给谁呢？”

陈海山搓着手上的豆腐渣，说：“本村人，周边村庄的人。”

我刚想问问一年挣多少钱，忽然，街的西头传来一声高喊：“豆腐——！”男人的声音，高亢而字正腔圆，调子拉得很长，在村街上回荡。我觉得这个声音好熟悉，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在街上慢慢地朝西走。我虽然认出了那个人，还是想印证一下，问：“那个卖豆腐的人是谁？”

陈海山看看那个人，没了笑意，脸色阴沉，说：“刘世祥。”

“他在给你卖豆腐？”

陈海山眼皮耷拉下来，情绪不高地说：“没有，他也开豆腐房呢，在前街。”

我好奇地问：“一个村你们两家开豆腐房，好卖吗？”

陈海山低下头，思量着说：“我的豆腐都抢着买，他的不行，他做豆腐往里掺玉米面，玉米面比大豆贱，这么干挣钱多。”

刘世祥做买卖这么奸诈呀。我和刘世洋从小学到中学是同学，高中住一个宿舍，铺挨铺，对他特别了解，他学习不好，没有考上大学，但是，他性格老实，做事勤快，从不撒谎骗人，因此，我们俩成为了好朋友，怎么变这样了？我想起这一带村庄有一句俗话，再好的人当村官也贪，再好的庄稼人经商也奸。

街的那边，有的村民走到电动车前买豆腐，刘世祥停止了呼喊。陈海山没了跟我说话的兴致，可能刘世祥影响了他的情绪，进了屋。我继续顺着街道朝母亲家走。

走近电动车，刘世祥跟我打招呼：“回来看看？”

我说：“是。”对他心里有了隔阂，以前回来见了他的亲切劲，淡了许多。回想我考上大学前，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他好像没看出我的情绪，热情地跟我说话：“你在市里当记者吗？我在市电视新闻上怎么没看见过你的报道？”

村民不懂电视、电台和报纸的区别，以为当记者的什么都干，我说：“我是在市报社，我写的文章都在报纸上。”

他哦了一声，整理着车上遮盖豆腐的笼布。

我有当记者的职业病，对什么都有好奇心，喜欢跟人提出问题，问的问题大多不往文章里写，问完就忘记了。我也知道这个习惯不好，有时候，会引起人家的尴尬，或者引起人家的误会或者不愉快。但是，习惯成自然，我常常忘记了应该克制这种好奇心理。

我看着刘世祥洁白的面皮，敦厚的嘴唇，匀称的体型，忙忙乎乎的身姿，还是当年的样子，怎么也和骗人联系不上，我问：“听村民说，你做豆腐往里掺玉米面，是真的吗？”

我想他会恼怒，会否认干那种事，会骂村民们纯是胡嚼。他却没有激烈的反应，继续整理笼布，不瞅我，好像我问的是村里一件日常的事，平静地说：“是真的，不掺玉米面不挣钱，全用大豆做豆腐谁整起了。”

真是这么回事呀，我还以为陈海山在扒瞎话。

他忙着卖豆腐，要走，对我说：“不走的话，到我家坐坐吧。”

他上了车，开着车走几步，忽然停下，下了车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说：“陈海山当村主任时贪污，被村民选下来，也开了间豆腐房，说我掺玉米面，是他给我造谣、抹黑。竞争得靠豆腐质量和服务态度，不能用损招打压。我跟你说，做豆腐千万不要放玉米面，整不成块儿，不但瞎了玉米面，连黄豆也白瞎。你可千万不要把我这话跟别人说。”

我吃惊，庄重地点头。

他转身，开上电动车走了。他还是那个诚实的同学。

我继续朝母亲家走，想着刘世祥的话，他为什么要隐瞒玉米做不成豆腐这个秘密呢？

（刊《小小说月刊》2025年3期下半月。《传奇·传记文学选刊》2025年第5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