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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人(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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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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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梦境:一场穿越岁月的回响



 

 

今年的初冬,步履温吞,似乎刻意遗忘了时序的严苛,反倒氤氲出一种别样的、近乎迟暮的温柔。我沉溺于这温暖如归的冬夜,目光穿透窗棂,投向那片深邃的湛蓝天幕。一眉清冷的弦月,静静悬于冬日的楣檐之上,将这寂静的夜,晕染得愈发清冽素雅。身居此境,心湖竟漾起一股莫名的恬静。添上几许本该属于冬日的萧疏与旷达,才惊觉,青春梦境里那些烂漫的相约,早已被昨夜的朔风,吹散成漫天星屑,杳无踪迹。

挑灯时分,孑然窗前。举目望去,夜色凌乱如泼墨。然而,记忆深处那一段青春的华章,却并未褪色,反而在恍惚间愈加清晰。于是,在这夜以继日的岑寂里,我得以潜入文字的渊薮,依附着流年的脉络,悄然描摹。试图用初冬清冷的韵脚,将秋末未尽的情思,一一封存,化作记忆书页中无数泛黄的段落。

过往如烟,匆匆掠影。蓦然回眸,只余往事成风。岁月,就在这日渐凛冽的寒流中,无声地凝结成两鬓霜雪,落下厚厚一层惨白的印记。那些盘踞心头的念想,无论曾如何根深蒂固,终究无奈地裹挟着青春时光里所有的欢愉与忧伤,一同沉入回忆的深海,化为永恒的琥珀。

昨夜,知青旧友的聚散余温尚存。驱车归途,十五里长街,车流如织,灯火如流。昏黄夜色下,芙蓉路两旁的酒楼、霓虹、歌厅,如同风中明灭不定的烟火,将这座城市的夜,装点得恍若杜甫笔下《秋兴》的幻境:“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这无意间掠过的红尘潮汐,不正是青春倏忽而逝的缩影么?心底猛然一阵悸动,继而涌起久违的兴奋。诚然,数十载光阴,足迹多囿于两点一线的单调轨迹,早已疏离了城市夜色的繁华肌理。此刻,车窗外熙攘的人流,成双俪影的情侣,是否还能唤回我那尚未被岁月彻底冰封的青春气息?凝成一幅寂寞却兀自美丽的剪影?

当尘埃悄然覆盖了记忆的刻痕,这隐于都市喧嚣深处的浮世之欢,又有几人能真正参透?此刻,我不禁喟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 人生何其短促,短促得仿佛来不及细品青春的醇美,便已开始倾听夕阳的叹息。心湖不由自主地翻涌起宋人苏颂那句饱含沧桑的诗句:“未遂退休时望系,再烦居守主恩优,自缘齿德高群牧,须在山河最上流。”转身对同窗低语:这璀璨的夜晚,终究已不再属于我们了,它是青春正盛者的专属疆域。

我深知,青春从来不是单一的梦境,它是四季更迭中的初冬湛蓝,是车窗外流火霓虹的刹那恍惚,也是历史洪流中被反复折叠的时光书页。当知青的马车驶过半世纪的深秋,我们终于明白:青春的破碎与完整,皆是命运赠予的诗意勋章。

光阴是一场无从规避的风雨劫数,是一程无法逆转的四季轮回,更是一个人跌宕起伏的命途运数。虽然,退休的我们,锦书犹在,然而青春那洁白无瑕的章节,却早已了然无踪,难以托付。车窗外那些斑驳刺目、忽明忽灭的霓虹,仿佛一道道无形的利刃,撕裂着内心深藏的狰狞与不甘。那些青春的梦境,连同梦中所有的沧桑与苦涩,如同被骤然翻开的书页,碎片纷扬撒落。浏览那些字字句句,宛如昨日重现,仿佛看见时光那日渐清瘦的背影,正踽踽走过年轮的转角,最终被缝补成一帘幽深而辽远的旧梦。

诚如哲人苏格拉底所思,“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我们这代人的软肋,他人或许难以解读,而我们自身却既难以割舍,又放不下那场被时代洪流冲击得惨淡收场的青春。立于人生的渡口,看尽岁月蹉跎,彼此诉说着命运的际遇,心疼着各自吞咽的苦楚,总不免泪眼潸然,伤痕累累。

五十年前,那场名为“上山下乡”的运动,其兴衰盛极,确如烟花般刹那。它并非先进生产关系的代表,亦缺乏深厚的群众根基,不过是特定历史困境下,一种充满无奈色彩的补充与调节。它倚仗着彼时高涨的政治热情与理想主义光芒,在行政力量的强力干预下勉力成形。然而,短暂的喧嚣过后,伴随着“三个不满意”的普遍情绪以及随之而来的绝食、卧轨、罢工风潮,这场运动迅速走向瓦解与回城的终局。那混乱与苦难的因子并未消散,在随后的城市单位改制、下岗大潮中,再次将许多知青推向社会的边缘与贫困的渊薮。这破碎的青春梦境,所遗留下的最沉重遗产,是在一代人的灵魂深处,烙印下了忍耐、坚毅、以及含着眼泪也要微笑的独特品质——那是时代赋予的,苦涩的勋章。

记得那年,山风卷着碎雪灌进低洼的冬天,农场的日子单调得令人窒息。我倚在透风的茅草屋门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出神:倘若此刻能有一缕阳光,为这严冬缀上些许暖意,或许还能激发青春与凛冽朔风的交锋,于这峻冷中读出几分青涩的倔强与微温。然而,现实唯有扁担簸箕和锄头,日复一日地消磨着热血;原始深山里背负柴禾的沉重喘息,呼啸着吞噬了心底的温柔;火塘中明明灭灭的串串火焰,仿佛冰封了曾经炽热的理想;煤油灯下哼唱《山楂树》的朦胧情愫,弥漫成一季潮湿而酸涩的感动。

春日,我曾立于农场之巅。辽阔的山峦在眼前无尽铺展。举起双臂,任山风呼啸着穿过耳畔腋下。遥望故乡方向那模糊的地平线与缓缓坠落的夕阳,心绪便随着飘忽的云雾和满坡翻飞的茅草花絮,涌起阵阵蚀骨的乡愁。仿佛被带入一条没有目的地的坦途,赤裸裸地诠释着这片土地的原始沧桑。我怀揣着久违的决绝,带着一种萧瑟的铿锵,仿佛要将一切冰冻封存,让这连绵的群山成为囚禁青春的天然牢笼。

三年后,有幸招工回城,进入河西江畔的纺织厂。年轻的意气,确曾有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轻快错觉。摇曳在看似风轻云淡的时光里,思绪也似乎轻盈飞扬。借着这份如花初绽的眷顾,试图温润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灵。然而,未曾料到,淋着冰冷的细雨,顺着流年踽踽独行,缺乏人脉根基、仅凭初中文凭的我,最终只能在工厂食堂的烟火气中,做一个沉默的炊事员,被迫将青春本该绽放的华彩,深深敛藏。夜深人静,每每临窗望月,轻轻打捞起心底沉潜的幽怨,伸出的手,却再也触摸不到紫陌花开的温度。不知不觉间,又被逼仄入情感的死角,顿觉“人群中的孤独,远比离群索居的寂寞更令人窒息。”(尼采) 众生喧哗,灵魂却如飘萍,无处安放。

尼采说过;“生命中最难的阶段不是没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了解自己,是一场深刻的反躬自省。活至某个年岁,灵魂仿佛骤然苏醒,渴望向内心深处求索。当灵魂被真正唤醒,生命便焕发出葳蕤蓬勃的力量。于是,求知的光芒在生命内部被彻底点燃。纵然缺乏世俗的“颜值”与人脉的加持,心中亦能升起一片皎洁的明月。此后,我拼命学习,入团、考文凭、入党、调动工作,直至跻身管理层,在工作经验、社会阅历、知识疆域上,完成了一场质的蜕变与飞跃。

我由此彻悟:“一个人的内心强大,永远依赖于思想的成熟度。”真正的成熟,非是口吐锦绣、哲理高深,亦非境界超然。而是待人接物,令人如沐春风,不卑不亢;是既能保有自我的棱角锋芒,又能圆融地接纳世界的沟壑纵横。一世何其短促,亦何其沧桑。付出未必有报偿,但生而为人,须懂得宽恕与放下,明了他者,看清本心。诚如冯骥才在《安于低调是自信》中所洞见:“低调的人生活在社会深深的褶皱里,也生活在自己的心灵与性情里,所以看得见黑暗中的光线和阳光中的阴影。” 这份在褶皱里洞见光明的能力,是岁月馈赠的智慧。

在我生命季节往复的呼应里,记忆的根须深深扎进浏城桥下水絮塘商业厅宿舍的童年时光。春天,似乎总起于昨夜与今晨的微妙交割。每年此际,宿舍前坪那几株稀疏树木的枝头,便悄然晕染上浅浅的碧痕。每层长廊上,探出几个稚嫩的小脑袋,如同他们的童年,连同门前的远山旷野,构成了我最初的世界图景。故居的夏日,最是生动——“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杨万里)那是真正属于童年的季节。

在麻雀啁啾的清晨,我看见母亲的身影穿过门前的“公共堂屋”,那一径悄然染霜的鬓角,在她清瘦的轮廓里,无声地飘零。此刻,老屋木地板的走廊,亦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清寒。母亲在厨房升起的炊烟,比往日更显凝重,在寂静的灶台间久久缭绕不散。

儿时的懵懂,如何能领悟“双鬓”二字所承载的岁月之重?直到多年后,父母已逝,当我也顶着一头霜雪重回故地,才骤然彻悟:那鬓边的斑白,何尝不是岁月风霜织就的一袭华服?父辈与我辈所承受的种种苦难,无不是这浩渺人间世态最真实的注脚。

年少时,曾误将悲伤视作勋章,爱听催泪情歌,喜写决绝字句,唯恐显得心无波澜。如今想来,未免多虑。人生的疾苦,早已在前路埋伏妥当,一样不少,无处可藏。长身体时遭遇饥馑;求知若渴时逢“文革”浩劫;就业之际被推向“上山下乡”;回城后又面临下岗浪潮……更甚者,因家庭出身桎梏,政治歧视如影随形:升学无门,大学梦断,军旅无缘,团党难入……凡此种种,铸就了我这极为“不简单”的人生。它绝不像书写一段文字那般轻易,亦非看完喜剧后的从容,可以跳过、忽略,甚至推倒重来。

现实需要一寸寸地丈量,日子需要一秒秒地熬煮。对于如我般的家庭,想要“混出个样子”,每一步都需付出加倍的艰辛与汗水。因此,我学会接受:接受孤独的啃噬,接受失去的阵痛,接受自身的不完美,接受偶尔被无常命运击倒的脆弱。

于是,我将不为人知的伤口小心捂紧,把最深的秘密埋藏心底,甚至将最殷红的血痕涂抹成生命的底色。将每个微笑背后的眼泪,每份心酸背后的委屈,一一收纳入怀。继而,换一种思维,鲁迅的;“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为心中不灭的信念而奋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箴言成为暗夜明灯。我用他人啜饮咖啡的时光,贪婪汲取知识的琼浆。工作上刻苦钻研,力求干一行精一行;做人秉持“不卑不亢”、“与人为善”的信条。这些,最终都化作了照亮我生命长河的一盏盏明灯。

“没有什么比文字更能让我走进世俗,也没有什么比文字更让我远离尘嚣。” 数十载厚积薄发,我将生命的残缺淬炼为丰厚的阅历,最终凝结成几寸厚的书籍,成为心灵的自渡之舟。如今,得以凭借内心丰沛的知识底蕴,笑傲于生活之潮。甚至能驾着奔驰,独来独往于上下班之路、访友之途;在闲暇时光,与旧友新知聚会畅游。这一切,皆是我等待了太久才抵达的彼岸,亦是当初那个在泥泞中跋涉的少年,心中暗自描摹的模样。

“人生很贵,我不想浪费。” 只要有心,便能在俗世的尘埃里,开出属于自己的那朵花,构筑独享的小千世界。退休后,我偏爱下厨。周末,于锅碗瓢盆的碰撞交响中,精心炮制一桌精致饭菜,在升腾的烟火气里,体味着最踏实的人间满足。此刻,居所窗外,树木正由青翠转为金黄。在它们静默的注视下,我亦由青丝满头走向了鬓染霜雪。试问世间,还有哪个词汇,能如“两鬓斑白”这般,将天地浩渺、自然流转与个体生命,如此惊心动魄地熔铸成一声悠长的生命警钟?

“矛盾的世界里,但愿我们都随性随心活得自然而洒脱。”谁不曾拥有耀眼的青春?俊男靓女,粉面朱唇,那是生命原初的华彩。青春的价值,在于它敢于无限拓展生命的宽度;它的魅力,在于勇于尝试、无畏创造的锋芒;它的旋律,是回荡在心中的嘹亮军歌;它的激情,是飞驰人生、自由驰骋的无垠赛场。昨夜车窗外那些青春的面庞,令我羡慕,更令我深深怀念那已然逝去的、属于我的锦瑟年华。

且听风吟。“谁年老的时候都一样,皱纹横生,双鬓染霜。”过往的艰难,已无须赘言,唯余当下的坚持。此刻,我愿蜷进书堆环绕的软椅,任由思绪飘回旧日时光:那个骑着凤凰单车,穿着洗得发白的鱼白衬衣,背着黄帆布书包的少年身影。耳畔响起邓丽君温婉的歌声,在煎茶闻香的闲适里,任心绪慢慢沉淀。“人生就像舞台,不到谢幕,永远不要认输!”纵使年华老去,青春于我,依然是一种深植骨髓的情怀。纵使无法重历,眼帘深处,那份旧日的余温,依然清晰如昨。

时光荏苒,一别芳华。“生活的真谛在于宽恕与忘记。”宽恕那些值得的人事,忘记那些无谓的纠缠。如今已是“胜赏多从暇日违,眼中朋友欲星稀”。那些无法倾诉的深情,只能在想念翻涌时,借着今夜的感触,借着这城市无边无际的璀璨灯火,将风雨中的低语呢喃,爱到深处的百转柔肠……悉数倾注于这永不褪色的、属于一代人的——青春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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