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生命之色肆意浸染的巨幅丹青。当它以特有的温煦,如潮汐般铺天涌来,其势足以叩动魂魄。冬季尾声,心便早早悬起,企盼那万紫千红的花潮,寻觅那层叠晕染的绿意。春天确乎令人心神舒展,然若俯身细察,悦目色彩中,总有零星枯黄,是残冬遗落的旧痕。然不妨轻轻剥去这枯槁外衣——看呵!枝条深处,竟蕴藏着鲜活的青绿!那看似枯寂的柳枝,骨子里正悄无声息地鼓胀着嫩芽,孕育着一个更为盛大的春天。罗曼·罗兰曾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枯枝蕴绿,便是对这信念最沉默却最坚韧的注解。
黄昏,携着几分温软的心事,漫步于小区外。道旁花坛早已被精心栽培的草木装点成春的画卷,令人流连,竟忘了归家。仿佛沿着这十里长街信步寻走,手心似拽着一缕无形的记忆丝线,将人生几十年飘摇的风筝,连同那“满满地思绪”,一同放逐在暮色渐合的春风里。视觉在夜色中反显清晰,不经意间,一种青涩而柔稚的气息弥漫开来,湿润了我几近干涸的视野。耳际仿佛萦绕着蓬勃的声响,如燕莺呢喃切切,似笙箫幽咽悠远,若浪蝶振翅翩翩,令人沉醉。身心便如这无边春色,轻盈地盘旋在梦的檐角。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的景观,而在于拥有新的眼睛。”此刻,这春夜,便赐予我一双回望过往的新眼。
在岁月的长河中跋涉,谁的心中没有几个沉甸甸的故事?于不同的人生渡口,我们各自固执、甚至痴迷地,坚守着人性天平上那脆弱与坚强的两极。一份情愫,可以是昂首天涯、永不相问的孤傲,亦能是低入尘埃、犹盼开花的卑微。流年似水,我们终将老去,从起点走向终点,这是自然也是必然。途中匆忙,跌撞,奔波劳神,终其一生,“留下什么,又得到什么”?泰戈尔早已洞悉:“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生命本身,即是痕迹,那太多思想情感的缠累,或许正是灵魂丰富的重量。
今夕,心之所向,便是路之所在。你的人生,我终只能借一程,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有些人,一眼相遇,便似万年;有些情,一旦心动,便如覆水难收;有些爱,无需誓言,相知相守已将彼此铭刻心碑。你的笑靥珍藏心底,装点着我四季永不凋零的梦。我是你的匆匆过客,你却是我生命的唯一亮色。
爱若一人苦撑,伤;情若独守,相思便成画卷,绘满心酸与苍凉。此刻,思绪如微风轻叩记忆的风铃,静静聆听那吹向你方向的气息。怡悦的夜色如黛色山峦,载着初恋的印记逶迤而至。恍惚间,她绽放着青春的笑容,少女胸脯微微起伏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双硕大眸子里亮灿灿的眼珠,映照着我的魂魄,仿佛仍在当年贫瘠的山沟里旋转。那份理解,那份知音,曾是我孤瘦情感唯一的暖炉,伴我熬过知青岁月的风霜,终生难忘。
山间的雾,忽隐忽现,平添太多朦胧。青涩的思念蹉跎了年轮,返城的巨变,却将我的初恋遗落在归途的细节里。李商隐的叹息穿透千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你早已走出我的视线,却从未走出我的思念。
湘江之畔的纺织厂里,青春的躯干操起了锅铲瓢盆,在“民以食为天”的烟火中沉浮。低微的职业,平凡的样貌,消磨了我继续追寻初恋的勇气。心曾在江边低泣,“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的诗句,道尽了物是人非的苍茫。偶尔忆起,与你共度的时光碎片在脑海中飞扬,甜蜜交织感伤。诚如某首老歌所唱:‘爱永远有些缺陷,不必找出那原因,爱永远有些悔恨,可知相识也是缘份……’几十年弹指而过,那段初恋的记忆,记忆中那个有着潋滟眼眸的姑娘,依然在我心湖时隐时现,留下一抹微笑与苦涩交织的影踪。
江水依旧北去,多年后,我在河边成家立业,一步步踏入社会的洪流,然心灵最柔软处,那山峦间的初恋,那双澄澈的大眼睛,从未在心的地平线上消失。总有一个人,早已在心底安居,却告别于生活的日常。思念的常春藤,依然郁郁葱葱地爬满那扇朝向你的心窗。恰似李后主的绝唱:“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我始终铭记着山峦间那份青涩的情愫——它纯净、温暖、激荡。在那忧郁、伤感而艰辛的岁月,初恋的萌动,是心灵本能的回应与渴求。贫瘠榨干了思想,灵魂几近荒芜,我无法抗拒那份弥足珍贵的女性温柔。接受,亦需挣扎,单薄、腼腆与不合时宜远非秘密。但年轻的心不甘如此,曾奋力向相反的方向伪装。直至今日,方才决意坦然面对真实的自己,纵然只是为了卸下心灵的重轭。蒙田说得真切:“人最难做到的就是认识自己,但却是最必要的。”
年逾花甲,心中竟仍涌动着一股执念——去寻找那个年少时的初恋,去赴一场迟暮的、近乎疯狂的倾心之约。你的人生,我仍想借一程,因你是我生命长卷中独一无二的传奇。感谢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你刹那的绽放,足以温暖我整个余生。秋天里的擦肩,亦能妆点出灵魂的春天;纵然天各一方,四季轮转,我却拥有了一个永不凋零的梦境。
致电你的冲动,源于一个迟来的彻悟:加缪说:“在严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从今日回望,那通电话竟是新生命起点的号角。寻常此年岁,多数人的情思已然老去,而我们,仿佛被遗忘了时光,“风花雪月结伴而行;一生一程,一程一生”。谁不渴慕拿得起,放得下,步履轻快,活得洒脱?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劝导:“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这正是此刻所需的力量。
如今栖身于单位小区一栋向阳的屋宇,毗邻新省政府。凭窗可望见花木掩映的街道。我在这里度过了生命的大部分日子,未曾大富大贵,亦无权势加身,只是清闲普通地过着。曾在此生活,亦将在此终老。原打算就在那间常休憩的卧房内,于某个——希望迟些到来的日子——平静而无痛地离去。
常捧起母亲的相框,她曾是这座城风华绝代的美人。房子敞亮,新近装修过,吊了顶,铺着棋盘格的瓷砖地面。两扇玻璃门通向狭长的阳台。
四月的夜晚,常坐于茶几旁,凝视鱼缸中悠游的金鱼,思绪沉入中年生活的咏叹调。苏轼词境豁达:“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至此,惟愿:看开,看淡,便已是岁月赐予的静好与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