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风骨

阔别荷塘已有些时日。今日重游，竟撞见最后一茎残荷的倒影，悄然沉入冰封的镜面。湖心深处，寒意砭骨，然我深知，无数新生的胚芽，已在幽暗的湖底悄然涌动。这生息不灭的轮回，总让我想起那些深埋又重现的青铜古器：斑驳的绿锈之下，幽光自内里隐隐透出——腐朽与新生，在时间的熔炉里熔铸，终成不朽。眼前这嶙峋的残荷风骨，料想终将化为清越的铜钟之声，待春风骀荡之际，一声声，叩问天地间生命的庄严。

我久久伫立湖畔，朔风掠过冰面，寒意侵衣。眼前景象，倏然勾起李义山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只是此刻，这冰湖残荷，似乎背负着更为深沉的使命。它们何尝只是在静候雨声？分明是以自身的存在，在时间的长河上，镌刻下独一无二的刻度，如同沉默的守望者，标记着光阴的流转与变迁。

思绪回溯至初秋。那时，荷叶边缘方悄然染上一抹金黄，仿佛岁月以无形的画笔，晕开时光的印记。金辉渐次蔓延，终至席卷满塘。季节无情推移，荷叶枯萎，叶柄萎缩，终于某个万籁俱寂的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是告别，也是宿命——悄然折断，委身寒水。花瓣零落成泥，莲蓬却在风霜的砥砺下，显出一种奇异的饱满与干瘪，酝酿着生命尽头最后的醇厚与坚韧。昔日杨诚斋笔下“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如今竟化作眼前这一幅“立地铜枝别样苍”的倔强图卷。生命的不同华章，其魅力与顽强，原是如此迥异又相通。

信步湖边，残荷百态，最是摄人心魄。有茎秆弯折如弓，犹自倔强地高擎着莲蓬，头颅不肯向命运低垂；有折而未断者，斜倚水面，似在依偎这片滋养它的故土，寻求最后的慰藉；即便已然倒伏，筋脉骨架依旧清晰完整，昭示着一种仆而不倒的风骨。池畔那株最苍老者，主干粗若儿臂，茎上纹理纵横，如刀刻斧凿，尽显岁月沧桑。它所孕育的莲蓬，干枯后竟泛出青铜般沉郁的光泽，在斜阳余晖里幽幽闪烁，恍若商周古器上凝固的夔纹，古朴而肃穆。凝视这抹青铜幽光，李长吉“老景沉重无惊飞”的诗句蓦然浮现心头。这沉重，竟蕴藏着雷霆万钧之力，于无声处，在岁月的最深处低回轰鸣。

不远处，几个顽童嬉闹着向湖心掷石。石子撞在枯茎上，发出“笃笃”脆响，残荷却兀自岿然。稚子们哪里懂得这枯槁身躯内蕴藏的坚韧？他们笑着跑远，湖面复归沉寂。夕照熔金，为残荷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恰似为古老的青铜器敷上了温润的包浆。此情此景，令人顿生感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从杨万里笔下“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鲜嫩青涩，到此刻我眼前这“犹擎青铜盏”的沧桑遒劲，生命的荣枯，本就同根同源。绚烂与凋零，皆是生命交响中不可或缺的乐章，共同谱写着浩渺岁月的壮阔诗篇。

暮色四合，如墨汁般缓缓浸染。残荷的轮廓渐渐模糊，融入苍茫。踏上归途，张曲江那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诗句，如清泉般在我心中反复涤荡。这些伫立于暮色苍茫中的残荷，恰似王摩诘“渡头馀落日”画卷里孤傲的剪影。它们不慕春日百花的喧嚣争艳，不乞世人的青眼折取，只是默然伫立，在无边的寂静里，完成生命庄严的闭环，坚守着本真的灵魂，在岁月的长河中，留下自己那一道沉默而深刻的刻痕。

夜深人静，萧瑟秋风叩打着窗棂。我推窗伫立，窗外秋意正浓。清冷的月光下，我仿佛又见残荷身影。它们深知严冬将至，冰封在即，却毫无惧色。因为在那霜雪覆盖之下，在池底幽深的淤泥里，老荷的精魂正悄然孕育着新生的脉动，那是周邦彦词中“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来年清梦。此刻，我方彻悟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的真谛。那何止是听雨？分明是侧耳倾听——倾听那新生的希望在腐朽的母体中奋力拔节的声音！那是生命在无尽轮回中，最顽强、最有力的延续与证明！

残荷的风骨，便是时间淬炼出的一首青铜史诗。茎秆上每一道深刻的裂痕，都是岁月篆刻的铭文；每一处锈蚀的斑驳，皆是光阴钤印的徽章。李贺低吟“凄凉宝剑篇”时，或许未曾料到，这寒塘残荷，竟也如出鞘的宝剑，在苍穹之下，展露着一种无惧的风骨。这风骨，在凋零处反而愈发铮铮作响，恰似商周重器，深埋千年黄土，一朝破土，其上的饕餮夔龙纹饰，反而在岁月的侵蚀后，显露出一种穿越时空的、惊心动魄的清晰与锐利，那是永恒的刚强。

湖水如鉴，清晰地倒映着残荷嶙峋的傲骨。这水中的影像，何尝不是杜樊川笔下“多少楼台烟雨中”那千年历史的悠远回响？风骨穿透时间的重重帷幕，让此刻的凋敝与往昔的沧桑，在粼粼的波光里默默交融，彼此辨认。残荷兀立水中，仿佛一枚嵌入天地之间的青铜箭镞，那锋锐的箭头，坚定不移地指向轮回的方向；那劲健的箭羽，轻轻拂过永恒的刻度，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不朽与坚韧。

当最后一茎残荷终于没入坚硬的冰层，沉入永恒的静寂，我仿佛听见湖底深处，无数新芽正顶破黑暗，涌动不息。这生生不息的至理，正如青铜古器在斑驳绿锈下透出的内蕴幽光——腐朽滋养新生，衰亡孕育蓬勃，二者在时间的烈焰中熔融一体，铸就那穿越生死的永恒。而那残荷的嶙峋风骨，必将化为洪钟大吕般的清响，在未来的某个骀荡春日，一声声，叩击乾坤，唤醒沉睡的大地，迎接又一个生机勃发的轮回，让生命的壮丽乐章，在无垠岁月的舞台上，永不停歇地奏响。

壬寅年桂月 晚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