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初夏雨夜的感怀悄然洇开,如墨滴入澄池,思绪便无垠地晕染开去。诸多往事,任由它们沉入雾霭黄昏的幕布之后,层层滤过。光影摇曳,沉默弥漫在湿润的青石阶上,苔痕如弦,无声蔓延——仿佛岁月以最柔软的指尖,在石头上书写无声的经卷。灯影深处,雨丝细细织就,仿佛正缝补着流逝光阴的裂隙。针脚间,悄然淌出一抹未褪色的幽蓝,恍若时光长河里,被打捞起的、未沉没的星光。
夜半惊醒,暴雨骤至。窗外一道青白电光,猝然劈开浓墨天幕,刹那间,宇宙的真相在裂痕中惊鸿一瞥。紧随而至的雷鸣,自地心深处滚涌而来,碾过沉睡的屋脊,窗棂随之微微颤栗,应和着苏轼笔下“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深邃回响。余音尚在耳畔盘桓,窗外已是滂沱一片,万千雨脚急急叩问大地,沛然如天池倾泻,浩浩汤汤,势不可遏,恰似杜甫诗中“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般磅礴的自然伟力。
雨点前赴后继扑打窗扉,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帘幕。天地仿佛被这流动的网温柔地包裹、隔绝。倚坐灯前,恍若置身方舟,那遗世独立的隔膜之感悄然淡去,只余下身心浸润于这无边的喧响与湿润之中,此刻,人便成了雨的一部分,雨也渗入了人的灵魂,正如里尔克所言:“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于是,昔日残存的童年雨忆,便在这水帘的轻拂下悄然流淌:屋檐角拖曳出灰亮的水线,垂落成晃动的珠帘;院中泥土饱吸了雨水,渐渐泛起小小的泥泡,宛如大地在无声地吐纳。雨点敲击屋顶的瓦檐,咚咚咚咚,汇成一片喧腾而单纯的鼓乐。这鼓声似有魔力,常诱引幼年的我悄然溜出,赤脚踏进院中温热的水洼,跳跃奔跑。雨水自头顶浇灌,衣衫尽湿,青草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生命最本初的、喷薄而出的纯粹欢愉,是与天地同淋的酣畅淋漓,肌肤与心神一同在雨中舒展,恰如泰戈尔所歌咏:“孩子们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聚会。……他们的喧哗吵闹,湮没了天宇宁静的乐音”。
此刻,这万里奔来的澍雨,可曾感知灯影里这双被岁月浸染的
眼?目光穿过朦胧水幕,与雨丝在寂静中交汇缠绕。这无声的对视,何尝不是一场天地与个体之间,未完成的交谈?
雨声的喧嚣渐次分明:大颗雨点密集撞击铁皮屋顶,应和着大地深处的心跳;檐下沟渠里,水流奔腾如溪,发出急促的喘息;最是那檐角垂落的清亮水滴,一滴,又一滴,以恒久的耐心,敲打阶下倒扣的铁盆底——那声音清越如石骨相击,恍若敲响了时间本身那口幽邃的铜磬,声声入魂,叩问心室,每一滴都如轻叹,提醒着存在的有限与时间的无涯。
这滴水之音,竟似时间的刻刀,于夜的寂静中,在心室壁上铮铮镌凿。它一丝丝剔去白昼的浮尘,洗濯灵魂的芜杂,只留下更深沉的孤独缓缓沉淀。黑暗中谛听雨声,如同聆听另一个潜藏的自我。雨,是天地间唯一不眠的诉说者,以纯粹之声叩击心扉;人心,这深锁的密室,也唯有在雨夜,才显露出格外空旷的回响,与天地共鸣。雨声入耳,亦入心,思绪竟在喧嚣中被涤荡得澄明空灵,如入“空山新雨后”之境。
雨夜独坐,竟如隔着水帘参禅。漫天雨丝织就巨网,滤尽尘嚣,唯余心灵在无垠静寂中浮沉涤荡。雨声潺潺,裹挟着对逝水年华的淡淡怅惘,亦潜藏着对前路的幽微思量;雨水的清凉滴落心湖,悄然冲刷去虚妄的执念,使人得以窥见生命肌理上,那些真切深刻的年轮与刻痕。光与暗的界限,在雨声中渐渐模糊。此刻方悟,那“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原是风雨洗礼后的澄澈心境。
檐角的滴水显出倦意,敲打铁架的节奏稀疏、轻缓,如同老者悠长的吐纳。雨势渐歇。窗上恣意挥洒的水迹,只余几道蜿蜒细痕,恋恋不舍地蠕动滑落……夜色如墨浸透。一切激昂终将归于岑寂,大音希声。
熄了灯,在完全的黑暗里屏息。窗外世界仍在湿润中模糊运行:水滴从容敲打,远处几声犬吠隐隐传来,旋即被无边的湿意吞没。这深夜的雨,分明是天地间一架古老而肃穆的纺车,以不绝的淅沥之声,将思绪、忧怀、所有纷繁念想,细细纺成悠长坚韧的丝线——它不疾不徐,仿佛在编织一匹名为“恒常”的素锦。雨丝如线,心绪如纱,在暗夜里交织。挺住,便意味着一切。
雨声终于彻底沉寂了,如织者轻收最后一缕丝线。窗棂上最后滞留的水珠,在熹微晨光里晶莹悬垂,恍若凝固的晨露。轻轻推开门扉,一阵挟着湿润泥土与草木清芬的气息,如同解冻的山溪,汩汩涌入胸怀。天地经此一夜濯洗,尘埃仿佛都被温柔地按进泥土深处,只余一种浑然的、沁人心脾的洁净,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露水的甘冽,杜甫那“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意境,此刻方得真味。
院角数个陶瓷花盆静静承接了一整夜的恩泽,幽深水面倒映初醒的天光云影,澄澈如镜,盛着整个颠倒的天空。小小一隅,竟也容得下宇宙的倒影,印证着“一花一世界”的微言。檐下倒扣的铁盆边沿,浅浅积水中,竟已悄然萌发出几点怯生生的新苔!这点点微小的青绿,在晨光未至的角落,如同在幽暗里悄然绣出了一面湿润的旗帜——它不为昭示,只是生命自身那份柔软而倔强的存在证据,是时间在寂静处留下的、最鲜活的注脚。小草虽小,却拥有足下的土地。
这雨落向人间,岂是为了浇灌某一朵花,润泽某一块田?它只是应和着大地深处亘古的回音,那洪荒以来便存在的、关于干渴与丰盈的原始呼唤。雨水所至,无论崇山深谷,沃野瘠土,皆被其泽被;它不为谁停留,亦不因无人注目而减损滂沱——雨落向大地,如同时间流向生命,不为取悦,只为完成自身那宏大深邃的行程,是天地间最本真的呼吸。它蕴含大道无情,亦需人以精神往来。
檐滴消尽,怀抱着这雨后的清空与无边的寂静,复归尘世的步履。仿佛怀中正抱着一瓮昨夜悄然凝结的甘露——那是天地以雨夜为炉,以时间为薪,为醒者熬煮的一剂清凉散,用以浇灌干涸的性灵。世间一切行迹,终将被雨打风吹去,唯余道路深处那或深或浅的水痕,沉默地记录着一种湿润的、曾经存在的印痕。那印痕里,映着天空的影子,也沉淀着雨水的重量,以及那份源自自然律动本身、静默不语的尊严——如同那盆沿新生的苔痕,在无人注目的角落,完成了对时间与存在的、最微小的证明,如同加里·斯奈德在《禅定荒野》中所言:“荒野不是一种奢侈,而是人类精神不可或缺的维度。”这雨后的水痕与苔痕,便是城市荒野中,最精微也最庄严的存在宣言。
一场平凡的夜雨,终成了映照古今、沟通天人的心灵仪式。
2025.6于家中窗棂,听雨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