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的那个姑娘
中篇小说:作者 陈刚
沿着河西堤岸,脚下是冰冷的、被城市灯火浸染的水泥地。这散步,如同跋涉在时光的长廊。我刚费力推开一扇名为“遗忘”的门却又身不由己地,一脚踏回那片弥漫着食堂油烟、机器轰鸣与青春泪水的旧日泥沼。并非刻意追忆,这深埋的过往,如同嵌入骨血的碎片,总在不经意间刺痛神经。它远非轻描淡写的“经历”,它是一场裹挟着困惑、失望、窒息般沮丧的风暴,却又在绝望的缝隙里,挣扎出自我发现的嫩芽。
冬雨的寒意曾长久浸泡我的心,沉坠如铅,黯淡无光。直到那纸招工通知,像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将它从湘北群山的褶皱里拽出,曝晒在回城的阳光下,才渐渐沥干水汽,显露出些许轻盈的轮廓。眉宇间的沟壑似乎浅了些,忧郁的造访也不再频繁。这蜕变的起点,正是我招工回城,得以重新审视那个在时代齿轮下、在食堂油烟里,挣扎喘息、爱恨交织的年轻自己。
七十年代第四个仲冬,暮色四合,寒气初凝。枯黄的梧桐叶在脚下碎裂呻吟。我怀揣那纸滚烫的报到通知,像揣着一块刚从炉膛夹出的烙铁,灼得胸口皮肉隐痛,一步跨进了河西纺织厂斑驳深黄、铁锈如疮的宏伟厂门。“抓革命,促生产”的巨幅标语在门柱上褪色。震耳欲聋的声浪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棉花尘絮和金属疲劳的气息,如同巨兽的喘息,扑面撞来,几乎令我趔趄。能从湘北边陲贫瘠山坳里拔出深陷的双脚,成为这座由成排厂房、无尽噪音构成的庞然巨兽体内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已是撞破头的幸运,足以让无数仍在茅草山坡田垄间与黄土搏命的知青眼红滴血。
从厂劳资科出来,行政科李干事那根油腻发亮的食指,像不容置疑的指挥棒,将我径直拽入蒸汽弥漫、光线昏蒙的食堂后厨——几米长的水泥瓷砖灶台泛着油腻冷光、永远洗不净的蓝布围裙散发着隔夜馊味、凌晨三点揉面扬起的粉尘在惨白灯光下如同鬼魅起舞……李干事被劣质烟熏得焦黄的手指用力一挥:“喏!这就是你的‘工作场地’!”我瞥了一眼灶前翻炒的师傅,那“炒勺翻飞如同革命舞蹈”!
“小伙子,好好干!”李干事的声音在蒸笼前嘶哑的咆哮、锅铲撞击铁锅的刺耳锐响中被撕扯得断断续续。他蒲扇般厚重的手掌重重拍在我的肩胛骨上,力道沉得仿佛要钉进骨头,“食堂工作是‘民以食为天’!莫小看这三尺灶台,这可是咱工人阶级顶顶重要的战斗堡垒!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坚实后方!”他稀疏的眉毛在氤氲的蒸汽和油烟里滑稽跳动,咧开的嘴角露出一排烟渍染黄的牙。
我杵在这方六米长、油垢累积如黑色包浆的砖砌灶台前,四口直径足有一米、被经年灶火舔舐得黢黑锃亮的大铁锅,便是我的全部疆域。这就是李干事口中顶顶重要的“战斗堡垒”?这就是我撞破头才挤进来的“阵地”?浓稠得几乎能攥出油的烟雾终年不散,顽固地混合着汗腺的酸腐、劣质菜籽油的哈喇味、隔夜泔水发酵的馊气,如同无数条粘腻冰冷的触手,织成一张无形而令人窒息的大网,将我死死摁在这逼仄、滚烫的空间里。锅铲在手中机械地翻飞,翻炒的哪里是几千张嘴咀嚼的寡淡果腹之物?这分明是在油星飞溅、热浪灼人的炼狱里,反复煎熬、炙烤着我那点无处安放、不甘就此沉沦的青春残骸!
站在灶台前,那些曾在油灯下发誓要“用好书喂饱自己的灵魂”、“抬头看看月亮”、“追寻诗和远方”的热血话语,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可笑。书本的墨香被油烟取代,月亮的清辉被烟囱吞噬,诗和远方?不过是从油锅到油锅,从这逼仄的牢笼到宿舍硬板床的循环。荣格那冷冰冰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心上:“命运最好的解释,就是你面对事件时,依照过往性格和逻辑会做出的行为。”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像颗被钉死的螺丝,在油腻的轨道上滑向预设的终点?一股巨大的不甘和恐慌从心底翻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在这呛人的油烟里。
三班倒的日子,人像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昼夜不停地抽打着,成了油污与噪音中旋转不休的陀螺。深夜收工,双腿灌满了冰冷沉重的铅块,拖着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的步子,挪出食堂那扇厚重的油污木门。每一次抬脚都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远处,湘江在沉沉夜色里,只剩下一道灰暗迟滞、毫无生气的模糊水痕,像一张被岁月反复摩挲、早已褪尽了所有鲜活色泽的旧相片,映照着内心的荒芜。我习惯性地抬头望天,月色总被厂区高耸烟囱昼夜不息喷吐的滚滚浓烟遮蔽、吞噬,连一丝慰藉的光都吝于给予。只有巨大厂房高处,那些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窗,如同疲惫浑浊的眼睛,透出几线昏黄暗淡的光,微弱地映照着下夜班女工们鱼贯而出的身影。她们裹在统一制式、洗得发白、毫无曲线可言的白色工装里,像批量复制的影子。
生物钟的紊乱,“时差”之苦,使她们的面孔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神情是统一的疲惫与麻木。看着她们无声地掠过冰冷坚硬、泛着幽暗水光的水泥地坪,迅速消融在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们,像一群被无形线绳操控着、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我死死盯着那些消失在黑暗里的模糊身影,一个尖锐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针,刺进我混乱的脑海:我也会变成这样吗?被这油污和噪音彻底磨平棱角,变成这庞大机器上一颗沉默、麻木、面目模糊的螺丝钉?这念头带来的恐惧,比灶台的滚烫更灼人。
生活辽阔无际,我总希望自己活得足够精彩,精神足够丰富。就在这片被油烟浸透、人声鼎沸如滚油炼狱的方寸之地,春天,竟以一种蛮横的姿态,猝不及防地凿穿了我心底最干涸龟裂的角落,透进一线微光。
那是个料峭如刀的倒春寒清晨。食堂油垢板结、沉重不堪的木门,猛地发出一声撕裂耳膜的“吱嘎”,一股裹挟着江腥湿气的寒流打着旋儿蛮横灌入,瞬间将那浓得化不开的油烟浊气撕开一道口子。冷热激荡、光影摇曳的瞬间,一个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被寒风不容分说地“卷”了进来——她叫苏珊,是“抵职”进厂分配到行政科食堂的。
她约莫一米六八,身姿清瘦高挑,骨子里透着一股山野的韧劲。乌黑粗辫垂至肩下,仿佛夜色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那双眼睛,明亮灵动,藏有星辰大海,瞬间攫住了我的目光。她穿着朴实的灰色卡其布秋装,眉眼间带着青涩笑意,宛如山野吹来的清风。那两片薄唇习惯性抿着,像在无声对抗什么,唇角却天然含着一抹极淡、极青涩、如同新芽尖上露珠般的笑意。揉面时,双臂绷紧,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道,面团在她掌心翻折、摔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择菜时,手指翻飞如蝶,枯叶黄叶瞬间被精准剥离;洗刷巨大笨重、边缘带毛刺的蒸笼棉布时,动作利落干脆,溅起的水花都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那是穷苦人家孩子,被生活重担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坚韧与麻利。
她的美,非张扬华丽,而是如清泉自然流淌,令人沉醉。产区一束稀薄灰白的晨光,艰难穿过食堂高窗积年的厚厚尘垢,恰好落在她低垂的眼睑上,清晰地照亮了那排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白皙脸颊上投下微微颤动的扇形阴影。就在光影交错、尘埃飞舞的一瞬,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像脱缰野马,在胸腔里狂野失控地撞击起来。
后来才知,她是高中毕业生,出身贫寒。母亲是街道临时工,父亲——我们都称“师傅”——和我同在食堂掌勺。她天生丽质,却因家庭环境而腼腆矜持,那是一种寂静中的凄美,如同风雨中独自绽放的野花。
命运奇妙地将我们编织进同一个甲班。在这片终日蒸腾滚烫水汽、弥漫呛人油烟、回荡锅碗瓢盆激烈碰撞的空间里,一种无需言传的默契,如同案板上悄然滋生的酵母菌,在湿热浑浊的空气中无声发酵。
我很快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与油腻粘滞环境格格不入的微光——一种对书本、文字、外面世界近乎病态的饥渴。揉面时短暂的汗水滑落间隙,她的目光如同受惊小鹿,飞快地、带着渴望与怯意,瞟向我随手搁在油腻案板角落、边角卷起毛边的《青春之歌》,眼神里混杂着小心翼翼的好奇,不易察觉的歆羡,还有一丝被现实铁链束缚、无法挣脱的黯淡不甘。
一次难得的喘息间隙,窗外织布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浪如潮水暂时退去。我鼓足积攒许久的勇气,声音仍被工业咆哮吞没大半,显得微弱迟疑:“你…也喜欢看书?”
她抬起沾着点点面粉的脸颊,灶膛跃动的火光蒸腾得她两腮泛着蜜桃般的微红。那双清澈眼睛却倏地亮了起来,像投入两颗燃烧的炭火。“嗯,”她轻应,声音清泠泠的,如山涧溪流滑过冰凉青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甜意,“喜欢。以前在外婆家…没书看。”她飞快垂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围裙一角。
共同的匮乏,如同两颗在旷野中干渴至极的火石猛烈相撞,瞬间迸溅出照亮彼此荒芜心田的炽热火花。我搜肠刮肚,把下放时蜷缩田埂草垛听来的、带着泥土腥气的乡野传奇,把偷偷传阅、边角卷起、带着汗渍指痕的手抄本里支离破碎却滚烫的诗句,把顶着“禁书”、“毒草”污名、却在我心湖深处闪着幽微不屈光芒的文学片段,像献宝般倾囊相授。她是最专注虔诚的听众,安静垂着眼帘,长睫毛投下温柔阴影,偶尔飞快抬眼看我,那双眼里盛满细碎星光,纯净炽热,亮得惊人。听到动情处,紧抿的嘴角会微微弯起羞涩满足的弧度,像初绽的、裹着晨露的花苞。那小小的、转瞬即逝的弧度,便在我心底酿出粘稠蜜浆,甜得发涩,也带着时代无法言说的苦涩。食堂这方油腻不堪、充斥人间烟火与生存挣扎的方寸之地,竟成了我们最隐秘也最富足的精神花园。
面食间是食堂难得避开了油烟浸染的相对洁净之所。面团揉捏时掌心传来的筋道弹韧触感,酵母菌悄然作用散发的微酸气息,菜刀利落切过暄软馒头、花卷包子溢出的麦香,几层楼高蒸笼升腾起、巨大屉盖被猛地揭开时,“白雾如同倾泻的瀑布般奔涌而出,瞬间又化作轻柔纱幔,温柔裹住她沾着面粉、纤细却有力的手腕”——这画面充满令人心慌意乱、灵魂震颤的朦胧美感,一种几乎要被纯净与力量之美撑破胸膛的张力。
隐秘的情愫在油烟与蒸汽滋养下疯长,倾诉的冲动日夜灼烧肺腑。终于,在一个蒸笼嘶吼、雾气弥漫如仙境的午后,机会降临。苏珊在靠近后门的水槽边,弓腰费力清洗一摞堆叠如小山、沉重压手的巨大蒸屉纱布。冰冷水花飞溅,洇湿她灰蓝色工装的袖口和前襟。她父亲,老苏在几步外灶台前,心无旁骛地颠着巨大铁勺,油锅里爆响青白的油烟。我心跳如密集战鼓,手心汗湿得几乎捏不住那张被汗水浸软的纸条——上面潦草写着城郊一个僻静的地址。趁着转身取箩筐的瞬间,我如鬼魅般迅速贴近她身后。蒸腾翻滚的水汽模糊视线,油烟机巨大的轰鸣如同屏障。我的指尖带着触电般的颤抖,飞快探向她工装外套右侧那个口袋——口袋边缘的布料已被磨得发毛起球。粗糙棉布擦过指腹,隔着薄薄工装,清晰感觉到她腰侧肌肤透来的温热。纸条带着我全部滚烫心意和孤注一掷的勇气,迅速塞入那方小小的黑暗。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如被无形电流击中,手上的动作停滞不足半秒,唯有哗哗水流依旧无情冲击蒸屉。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侧过一丝眼角余光,仿佛那只是幻觉,唯有那原本白皙的耳根,如同投入沸水般瞬间红得滴血,泄露了内心滔天的巨浪。
我迅速退开,假装埋头整理箩筐,胸腔里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肋骨。她继续洗刷,动作似乎更用力、更机械,仿佛要将所有慌乱悸动揉碎在冰冷水流里,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和蔓延至颈项的绯红,是这片喧嚣死寂中唯一惊心动魄的生命信号。那张小小的纸条,带着我全部的希望,沉入她工装口袋深处,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未知窒息的等待。
终于,在一个月色清冽如水银泻地、梧桐疏影在夜风摇曳婆娑的夜晚,我约她出来了。心跳如失控马蹄,沉重杂乱敲打肋骨。我们避开厂区无处不在的喧嚣灯光和幽灵般巡逻人影,像两只趁夜色偷溜出笼的幼雀,屏息潜行,来到厂区外寂静无人的河堤坡地。她比约定晚了些许,脚步轻得像猫,一路不断回头张望。月光下,她脸色有些苍白,呼吸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额角渗着细密汗珠。
青草新割后浓烈苦涩的气息,混合湿润泥土的腥甜,汹涌霸道扑入鼻腔。并肩坐在微凉柔软、草尖凝结细小露珠的草地上,头顶一弯清瘦伶仃的残月,孤悬于深蓝丝绒般的天幕。晚风带着湘江微腥的水汽,温柔拂过我们滚烫年轻而惶恐的脸颊。
“……那本《静静的顿河》,”我压低声音,无边的寂静放大了每个音节,“藏在农场队部废弃茅草垛最深处看完的,每次只敢翻几页,耳朵竖得像天线,心惊肉跳得手心全是汗,生怕被谁搜走,一把火烧了……”
她侧过头,月光如薄纱流淌在她光洁饱满的额角、挺直秀气的鼻梁和微微翕动如花瓣的唇瓣上。眼神专注柔和,像月光下平静无波的湖面,荡漾着近乎崇拜的温柔波光,那暖意炽热得几乎要将周遭黑暗融化。
“真不容易,”她的声音轻如叹息,温热气息带着青草汁液的微甜拂过耳廓,激起一阵细微战栗,“你…懂得真多。”那目光里的暖意,几乎要将我熔化成一片单薄的影子。
“那纸条…我看到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更低,仿佛怕惊扰月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下冰凉草茎,“我…藏起来了。”声音微微发颤。月光下,我看到她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水光,像蓄满月华的深潭,摇摇欲坠。“出来一趟…太难了,”
她忽然急促地说,声音里压抑着声调,“我爸…他…”她猛地咬住下唇,力道大得几乎要咬出血来,硬生生把话咽回,肩膀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眼神里不再是单纯温柔,瞬间充满撕裂般的痛苦、无法言说的恐惧和近乎绝望的依恋。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她内心惨烈的战场:一边是父亲沉疴多年、如同破败风箱般喘息的躯体,被生活彻底压垮的脊梁,不容置疑、如山岳般沉重的权威,以及“不同意女儿找食堂工作青年”的世俗观念;另一边,是眼前这个带着书卷气息、懂得她内心饥渴、让她第一次尝到心跳滋味的青年。两种力量在她单薄胸腔里激烈冲撞撕扯,发出无声悲鸣。她的手指绞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依附在我身边,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微凉沾着夜露的草叶上,发出细微“啪嗒”声,也重重砸在我灼热的心上。那泪水里,是爱而不能的委屈,反抗无力的绝望,害怕失去的恐惧,是被命运碾磨的剧痛。
鬼使神差地,仿佛被一股无形悲壮力量牵引,我伸出手,指尖带着蝴蝶振翅般的颤抖,轻轻捧起她泪湿的脸颊。她的身体瞬间僵直,像骤然绷紧的弓弦,长睫毛如受惊蝶翼般剧烈颤动,但她没有躲闪,甚至微微仰起了脸。月光下,她的嘴唇呈现出近乎透明、柔润的粉红,像一枚初绽、噙着夜露的山樱花瓣,带着绝望的诱惑。“别…时间…”她含糊抗拒着,声音微弱如呓语,身体却像被钉住无法动弹,眼中是巨大恐惧与同样巨大渴望交织的漩涡。我屏住呼吸,带着近乎殉道者的虔诚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缓缓俯身吻了下去。那是一个混杂青草苦涩汁液、少女温热清甜气息和巨大惶恐惊悸的吻。
她的回应生涩笨拙,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唇齿间逸出一声模糊短促的轻吟,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呜咽。双手本能地、死死攥住我工装胸前那片粗糙布料,指节扭曲发白。周遭一切声响——夜风呜咽、湘江低沉流淌、远处厂区机器轰鸣——仿佛瞬间被抽离,世界坍缩成一片绝对真空,万籁俱寂,只剩下两颗年轻的心脏在各自胸腔里狂野失序地相互撞击搏动,震耳欲聋。我们笨拙绝望地交换着彼此灼热呼吸和微凉体温,贪婪汲取对方的存在,仿佛要在这短暂、带着毁灭气息的相拥里,汲取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最后一丝虚幻勇气。那个吻,带着草汁的微涩和月光的凛冽清寒,如同一个烙印,深深烙进骨髓深处。
唇分。她猛地推开我,像被烫到,踉跄后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慌乱扫视四周黑暗。“我得走了…太晚了,怕我爸爸他们怀疑。”声音破碎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她便转身,迅速无声地消失在河堤荒草丛生的阴影里,只留下空气中一丝微甜、混合泪水的青草气息,和一片更加深重、令人窒息的虚空。
然而,食堂这方被油烟浸透、每一寸空气都仿佛长满窥伺眼睛的逼仄之地,终究盛不下两颗青春心脏里疯长的、隐秘而盛大的图谋。那点如同酵母在湿热面团里暗自膨胀的甜蜜气息,那交换书籍时指尖的微颤,那趁着蒸汽升腾、油烟机轰鸣间隙飞快传递的低语和眼神,早已瞒不过她父亲——同样在这方寸灶台间埋首劳作大半生、脊梁被生活重担彻底压弯的掌勺师傅,老苏。那是一块被岁月和生计反复捶打、早已磨平了所有棱角、沉默得像冰冷河床顽石的男人。脸上沟壑纵横,如被粗暴的犁铧犁过,眼神浑浊疲惫,看人时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认命的麻木。他看我的目光,早已从最初同行间粗疏的、带着油烟气味的关怀,悄然淬炼成一种冰冷的、带着鹰隼盘旋于猎物上空般精准而持久的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如同面对侵入者般的戒备寒光。那目光像一把生满暗红铁锈、却依旧沉钝锋利的旧柴刀,无声无息地切割着周遭油腻粘滞的空气,每一次扫过,都精准地剐蹭着我那因甜蜜而悸动、又因恐惧而紧绷的脆弱神经。
爱情的火焰,在这压抑的油锅上方炽烈燃烧,却更像一柄寒光闪闪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们头顶,那无形的草线仿佛就攥在老苏粗糙的手心里,随时可能断裂。尽管如此,那禁忌的甘美诱惑着我们。我们像两只在猎人枪口下偷食的幼兽,在厂区外河堤荒草摇曳的阴影里,借着月光掩护,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气息和话语;甚至胆大包天地溜过湘江上那吱呀作响的老渡轮,挤进河西电影院。黑暗中,她的手指偶尔会像受惊的蝴蝶般,轻轻落在我的手背上,停留不足一秒便飞快弹开,那份短暂触碰带来的电流般的战栗和随之而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环顾四周的恐慌,交织成一种近乎自虐的甜蜜。直到那个夜晚,电影散场,人潮裹挟着我们刚踏上归途的堤岸,一道如铁塔般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黑影,猝不及防地从路旁梧桐树的浓荫里矗立出来——是老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在昏黄路灯下,冰冷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没有咆哮,只是用那被劣质烟熏得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判决力量的嗓音,一字一顿地砸向我们:“我女儿以前,从没这么晚回过家。以后,不许你再带她出去。” 那冰冷的宣判,瞬间冻结了江畔微凉的夜风和我们滚烫的血液。
他那份对自身“伙夫”身份的、深入骨髓的极度自卑,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沉默与油烟中扭曲、发酵,最终酿成对女儿婚恋对象近乎病态的严苛要求——他绝不允许女儿再嫁一个“伙夫”!仿佛唯有将女儿推向一个他无法企及的、想象中的“高处”,才能在他卑微如尘、早已被油污浸透的生命里,抓住一丝虚幻的、向上的光亮,一丝证明自己并非全然失败的渺茫慰藉。
流言,如同食堂那永远沸腾的蒸笼里溢出的滚烫水汽,带着灼人皮肉的温度和粘腻的、甩脱不掉的触感,在墙壁的油垢间、在灶台的缝隙里、在每一个交头接耳的瞬间,无孔不入地弥漫、附着。那无形的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终于,在一个闷热得如同巨大蒸笼、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攥出油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沉闷气息的午后,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断了!冲突如同蓄积了太久太久、压抑到即将自我毁灭的火山,带着焚毁一切的、毁灭性的力量,猛烈地、无可挽回地爆发了!
起因简单到荒谬,荒谬到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珊在费力地帮我清洗那一摞堆叠如小山、沉重得压弯手臂的蒸缽。她纤细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手背在冰冷的水流和粗糙纱布摩擦下泛起微红。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沉重的蒸缽边缘,试图分担她的重量。就在交接的刹那,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掠过她那因用力而微微发红、带着冰凉水珠的手背肌肤。那微凉的、蜻蜓点水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肌肤接触,在这闷热粘腻、令人昏昏欲死的午后空气里,本应如尘埃般微不足道——
“哐当——!!!”
一声足以撕裂耳膜、震碎灵魂的、非人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就在这狭窄油腻的灶台间炸开!是老苏!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红了眼的困兽,将他手中那柄巨大、沉重、油光锃亮、如同他手臂延伸的铁铸锅铲,用尽了全身的、仿佛要连同自己生命一起砸出去的力气,如同挥舞着巨锤轰击城门般,狠狠地、带着金属濒死的尖啸与木屑飞溅的爆裂声,狂怒地砸在放置调料的、厚实无比的硬木案板上!
“咚!!!咚!!!咚!!!”
那沉闷却极具穿透力、仿佛直接敲打在每个人心脏鼓膜上的恐怖声响,霎时间!如同一只无形的、遮天蔽日的巨手,带着绝对的暴力,粗暴地、彻底地抽走了整个空间里所有的声音背景!所有锅铲的碰撞、水流的哗啦、蒸气的嘶鸣、人声的低语…在这一刻被绝对的死寂取代!空气凝固得如同万吨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下来,令人无法呼吸。唯有那金属垂死的、带着无尽嗡鸣的哀嚎,在油腻光滑的瓷砖墙壁间疯狂地反弹、冲撞、回荡,如同无数绝望的灵魂在狭窄的牢笼里尖啸,持续地、无情地切割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
“苏珊!”老苏的脸涨成骇人的紫酱色,脖子上青筋根根暴凸。他看我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刀子,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刻骨仇恨直刺而来:“过来!杵那儿发什么呆?!”他嘶吼着,声音因极致愤怒而撕裂变形,喷溅唾沫星子,“收起你那不三不四的心思!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一个食堂里掂大勺的伙夫,还想娶我女儿?攀什么高枝?啊?!”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沉重铁锤,裹挟油腻唾沫,狠狠砸在地面,也砸碎场中每个人的心脏。他粗粝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指缝嵌着面渣油污,夹着的半截卷烟颤巍巍抖落灰烬。
苏珊像被烧红的鞭子狠狠抽中般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下意识地、充满绝望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有当众剥光示众的羞耻难堪,有对父亲狂暴怒火的深入骨髓恐惧,有对我处境的深深担忧,更有深不见底的、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无力。嘴唇剧烈哆嗦着,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在父亲吞噬一切、焚毁一切的怒火前,最终化作一声破碎呜咽和汹涌泪水。
她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踉跄着、几乎被无形力量拖拽到父亲身边,深深埋下头,单薄肩膀剧烈无声耸动。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揉面有力、眼神清亮、带着山野韧劲的姑娘,而是一个被父权铁腕、被残酷现实、被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阶级藩篱牢牢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她内心的冲突达到顶点——对父亲的敬畏与压抑怨怼,对我的爱恋与因牵连我的愧疚,对自身命运的悲愤与无力反抗的绝望——在她低垂的脖颈和颤抖的脊背上,交织成无声心碎的控诉。
“爸——!”一声短促凄厉的哭喊终于冲破喉咙,却又戛然而止。她的脸瞬间褪尽最后血色,嘴唇哆嗦着,眼圈通红,泪水急速汇聚打转。她猛地扭头看向我,那眼神里盛满当众被剥光般的屈辱和无助痛苦,像无数根淬盐的冰冷针尖,狠狠扎进我心脏深处。
我如遭雷击,僵立原地。手中沉重的蒸缽冰冷粗糙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也无情硌碎我那点微薄可怜的自尊。油烟味、洗洁精刺鼻碱味、角落腐烂菜叶散发的酸腐馊气,混合成有毒浊浪冲进鼻腔,窒息感扼住喉咙,胃里翻江倒海。
那天之后,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散发冰冷铁锈味的藩篱,在我们之间森然竖起。苏师傅(我常如此称呼他)像一道移动的、充满威胁的阴影,目光如鹰隼,严密隔绝我和苏珊之间任何可能交汇的视线或言语。她眼底曾有过的、如星火的微光,彻底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炭火,只剩一片死寂灰白。
她常常一个人默默、近乎机械地揉着永远揉不完的面团,长睫毛低垂着,像两道沉重帘幕,掩住所有翻涌冰封的情绪。偶尔目光在油烟弥漫中猝然相遇,那里面也只盛满欲诉无门、欲哭无泪的哀伤和认命般的绝望。我们成了食堂这台巨大轰鸣钢铁机器上,两颗被强行扭断啮合、硬生生错开轨迹的齿轮。
无边的苦闷,像食堂里终日不散、吸附在墙壁衣物纤维里的粘稠油烟,紧紧裹住我,沉重窒息。恰逢厂里组织青年突击活动,我结识了厂团委那位风风火火的书记林梅。她像一团跳跃的、不知疲倦的火焰,短发利落,笑声爽朗得有些刺耳,举手投足间带着干部家庭特有的落落大方和无所顾忌。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质地似乎都比我们的更挺括些。
一次厂里组织去湘江边清除淤积物的义务劳动后,几个年轻人在微凉的初秋江水里起哄下河游泳。林梅在浅水处被湿滑鹅卵石绊倒,水花四溅,伴随着她一声夸张惊呼,我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她湿漉漉头发有几绺紧贴光洁额角,笑声清脆如铃铛:“谢啦,大厨师!”她站稳后,颇为随意地拍了拍我肩膀,那湿透的、薄薄的细棉布工装紧贴皮肤的温热触感清晰可辨。那一刻,异性接触带来的短暂悸动和集体活动暂时忘却烦恼的轻松氛围,像一道微弱却刺眼的强光,暂时撕裂了心头的浓重阴霾。我脸上甚至不自觉地浮现出久违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释然笑意。
命运却在此时投下了最为残忍无情的骰子。就在我扶住林梅胳膊、脸上还挂着那点短暂轻松笑意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如同被冰冷毒蛇猛然咬噬般猛地抽搐,瞬间捕捉到堤岸婆娑柳影下、荒草丛边一个熟悉得令灵魂冻结的身影——是苏珊!
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网兜,透过网眼,隐约露出几块刚买的“灯塔牌”肥皂的蓝色包装。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冻结成万年寒冰。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像新糊的毫无生气的窗纸,在灰暗堤岸背景中刺目惊心。隔着十几米喧嚣人声和晃动人影,我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瞬间轰然碎裂——那是信任,是期冀,是支撑她对抗父权与命运的最后一点微弱星火,碎裂成齑粉后,化为一片死寂的、彻底熄灭的灰烬。绝望如同冰冷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瞳孔,只剩下空洞深渊。她死死盯着我扶着林梅胳膊的手,盯着林梅那件质地更好的工装,盯着我脸上尚未褪去的、在她看来无比刺眼的轻松笑意,那交叠的手臂在她眼中无异于最残酷的背叛与嘲弄。嘴唇抿成一道毫无血色的、刀锋般苍白的直线,单薄身体难以自抑地晃了一下。她没有哭喊,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定定地、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空洞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似利刃,却比凌迟更痛,像无数根淬了寒毒的冰针,瞬间穿透心脏,冻僵四肢百骸。然后,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以一种逃离地狱般的、带着决绝恨意的速度,飞快消失在堤岸荒草萋萋的拐角深处,像一滴纯净水珠,瞬间蒸发在午后灼热刺眼的阳光里。
我陡然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滑稽地悬在半空。先前江水的凉意此刻才如万根钢针般迟滞刺入骨髓。一种灭顶的、冰冷刺骨的恐慌瞬间攫住心脏,疯狂撕扯。我下意识想拔腿去追,喉咙堵着嘶喊,却被林梅不明所以的朗声笑语和身边同伴放肆的嬉闹声浪紧紧绊住脚步,动弹不得。我知道,完了。有什么东西,碎了,以一种最错愕、最冤屈、最无可挽回的方式,彻底粉碎了。
自那蚀骨寒心的江边一幕,苏珊彻底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她调换了班次,完美避开所有可能相遇的路径时间点。偶尔在食堂灰蓝色工装汇成的汹涌人潮里,目光能极其偶然地、远远地瞥见一个模糊的灰白工装背影,那背影总是迅速决绝地淹没在洪流里,冰冷得像块拒绝融化的、带着恨意的坚冰。我试图解释,写满碎片忏悔的字条辗转托人传递;鼓足勇气在她家油漆剥落、窗棂蒙尘的木门外徘徊蹲守,甚至能听到里面隐约水声和沉重脚步声。然而,回应我的只有那扇始终紧闭、沉默如铁的房门,以及她父亲老苏每次经过时投来的更加阴沉、淬毒般的眼神。她单方面冰封了自己的整个世界,连同那短暂燃烧过的炽热、那月下的悸动,彻底隔绝,不留一丝缝隙。
秋意渐浓,厂区道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纷飞,金黄叶片像一场盛大凄美的金色葬礼,覆盖冰冷水泥地面。我站在灶台前,望着翻滚油锅里,一滴水珠溅落进去——滋啦!瞬间炸裂,爆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爆响,腾起一小片呛人白烟,又在瞬息间消失无影无踪。如同一声短促的哀鸣。一如我那短暂、炽烈、如同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最终却被误解的利齿和世俗沉重的车轮碾得粉碎、徒留一地焦痕与无尽悔恨的初恋。
多年流转,世事浮沉。我早已离开轰鸣震天的纺织厂,告别了河西那片浸透食堂油腻烟火气、车间浓烈机油味、工人汗酸味和青春泪水咸涩的土地。城市如贪婪巨兽疯狂扩张,钢铁和玻璃的獠牙吞噬旧日痕迹。那座曾经昼夜不息、如同心脏跳动的纺织厂,连同它那座巨大嘈杂、永远弥漫油烟饭菜混合气味的食堂,早已在推土机冷酷轰鸣声中化为齑粉,深埋在冰冷坚硬的钢筋混凝土之下。如今,那里矗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玻璃幕墙反射刺目阳光、播放喧嚣流行乐的巨型购物中心,名为“时代广场”,充满廉价香水味和电子合成音。
多年后,一次偶然机会,在“时代广场”地下一层生鲜区拥挤人流中,我又遇见了一个高挑背影,那脖颈微弯时特有的、柔韧沉静的弧度,那束起的发髻下露出一小段熟悉得令人心颤的白皙后颈……时光壁垒刹那轰然倒塌!心脏猛地一抽!我几乎是踉跄着追上去,轻轻喊了一声“珊珊”。
她转过身。那是一张被岁月刻下痕迹、带着中年疲惫与疏离感的脸,但眉眼轮廓间依稀可辨当年食堂里那个姑娘的影子。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退去,留下冰冷眩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我屏住呼吸,声音干涩:“你…还好吗?”语言尴尬,像个初次搭讪的毛头小子。
她跟随我,在购物中心角落一处冷清的、放着廉价塑料桌椅的咖啡座坐下,人造绿植隔开部分喧嚣。浮光掠影般交换了彼此几十年轨迹——工作、家庭、孩子。她语气平淡,像讲述别人故事,只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转瞬即逝的暗影,泄露岁月并非全无痕迹。我强压胸腔翻涌的千言万语,喉咙干涩发紧,如同塞满滚烫沙砾。
终于,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不再游移。那眼神沉淀了数十年光阴,是一种近乎穿透灵魂的审视,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藏的、未曾熄灭的锐利。
“你知道吗,陈刚,”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冰锥猝然刺破平静湖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已久的千钧重量,“当年…我爸病成那样,像根快烧尽的灯芯,喘口气都带着铁锈味,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骂我,打我,说伙夫的儿子配不上他的闺女,说我要敢跟你,他就一头撞死在食堂那口大铁锅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着廉价塑料桌沿,指节绷紧泛白。
“我那时…快疯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陡然带上哽咽颤抖,眼眶迅速漫上巨大水光,倔强不肯落下。“白天揉着面,眼泪就无声滴进面团里,和着面粉一起揉进去;晚上躺在硬板床上,整夜整夜睁着眼,听着隔壁他咳得撕心裂肺,要把肺都呕出来…我恨他!恨他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世上,恨他为什么要把我像根钉子一样钉死在这油锅里!可我又怕…怕他真就那么没了…”声音里的恨意尖锐如刀,恐惧沉重如石。
她停顿一下,仿佛积攒冲破最后堤坝的力气,胸口剧烈起伏。再开口时,声音低哑如砂纸摩擦生锈铁皮,带着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撕裂痛楚:
“可我还是…我还是想着你啊!我常常偷偷看着你曾经写给我的信件和保存的纸条,那一坨坨至今我仍收藏在家里秘密的角落。我甚至…甚至想过,只要他点头,我立刻就能跟你走,给他端屎端尿伺候他一辈子也认了…”嘴唇剧烈哆嗦起来,泪水终于冲破堤防,大颗大颗沉重滚落,砸在冰冷光滑塑料桌面,洇开深色不规则痕迹,也如同重锤砸在我骤然失血冰冷的心脏上。
“可就在那天!就在我快被两边撕碎的时候!就在江边!我看见你!”她猛地抬头,泪眼模糊死死盯住我,那眼神里不再是温柔星光,而是积压数十年的、被彻底背叛粉碎的绝望与控诉,像淬火刀子,带着滚烫恨意直捅胸膛。“我看见你扶着林梅!你笑得那么…那么轻松!那么若无其事!你的手搭在她胳膊上!她湿淋淋地靠着你!像一对落水鸳鸯!你知道我那时是什么感觉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崩溃的尖利,身体因激动微微前倾,肩膀无法抑制颤抖,“我感觉天都塌了!眼前一片漆黑!我感觉我像个天大笑话!像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傻子!我像个孤魂野鬼跑回家,把自己锁屋里,我爸在外面砸门骂我,骂我不要脸,我都听不见了…听不见了!我只听见脑子里轰隆隆响,像厂里所有织布机开足马力,在我脑子里疯狂碾!要把骨头、心都碾成粉末!”
“你让我怎么想?!啊?!你告诉我,陈刚!你让我怎么想?!”最后一声质问,如同泣血哀鸣,耗尽所有力气。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脸,单薄肩膀剧烈无声耸动,压抑数十年的委屈痛苦羞耻绝望,化作无声洪流汹涌而出。
我如遭雷击,僵在冰冷塑料椅里,浑身血液凝固又疯狂倒流冲撞,耳中嗡嗡作响。世界陷入死寂,只剩下她最后那句泣血质问,像烧红烙铁,一遍遍烫在耳膜上,烫穿灵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是冷漠,不是退缩!她是在用单薄肩膀,扛着整个摇摇欲坠的家和父亲沉疴的生命,在油锅和泪水中,为我们渺茫的未来攒着一分一厘的希望!她甚至做好了牺牲一生自由的准备!而我…而我那个无意间的举动,那个为融入集体流露的轻松笑意,那个在林梅湿滑时下意识的搀扶…在她饱受煎熬、即将被压垮的时刻,被她亲眼目睹,解读成了最冰冷彻底的背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巨大的震惊如重锤砸顶,眼前阵阵发黑。紧随其后,是排山倒海足以溺毙灵魂的悔恨!我张了张嘴,喉咙被滚烫砂石堵死,灼痛难忍,发不出一丝声音。心脏被无形手攥紧揉碎,痛得几乎蜷缩佝偻。眼泪汹涌冲出眼眶,滚烫滑过冰冷麻木脸颊,砸在冰冷手背,留下灼热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我费力直起身,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颗因心神恍惚而误撞滚落、沾染灰尘的橙子,沉默放回冰冷金属货架。指尖残留地板冰凉触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属于遥远记忆深处的陈旧面粉与泪水交织的咸涩气息。
岁月悠悠,我借此文抒发内心情感:倘若你眼中所藏的深情,仅停留在模糊不清的往昔,而忽视了眼前春意盎然的美好清晨,试问,你的心又怎能不感到痛苦呢?当真正翻开那些尘封往事,苍白的文字又怎能承载如繁星般众多的记忆?
人海茫茫,岁月滔滔如湘江水奔涌不息,裹挟一切向前。我知道,那个食堂里的姑娘,连同那个弥漫着油烟与纯真、禁锢着躁动青春也埋葬了因一个无心之失而万劫不复的苦涩初恋的七十年代,终究是永远地、沉入了湘江浑浊而深不见底的江心,再也打捞不起一丝涟漪。
我想,有些风景、只能喜欢、却不适合收藏?有些爱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不联系。不伤害、思而不语、不打扰或许才是这段感情最好的结局、
城市的另一端,在黄昏时分,我望见那个伫立在湘江旁边的工厂。那个在食堂烟火气里爱过、被我亲手推入绝望深渊的姑娘,是我回不去的七十年代了。那沉没的,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体温,和一个少女用尽全力却终究破碎的、沾满泪水的勇气。
(完)